雀金裘 第15章

作者:梅燃 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爽文 古代言情

  苏探微不确定是否要同一个五岁的稚子解释自然繁衍的问题,正如姜月见也十分心虚被儿子撞见帷幔之中的旖旎,他想了想,道:“太后娘娘的御猫只是太寂寞,找了一个玩伴。”

  话没说完,楚翊的葡萄眼睛突然直了,苏探微惊讶,手指在他的眼珠子前晃了晃,陛下如醍醐灌顶,愣愣地道:“团团会生小团团吗?”

  苏探微一怔,俊颜浮出一缕粉红,“也许。”

  “朕明白了,”楚翊吐了口气,在苏探微诧异他明白什么了时,小皇帝幽幽道,“这只野猫一定是嫉妒团团被太后宠爱的尊贵,想要巴结讨好它,等团团有了小团团,它也就能鸡犬飞升了。朕懂了,猫跟人一样,舅舅疼爱朕,可能也有这个原因。”

  暂且不去计较姜岢究竟对楚翊有几分真心,苏探微只是略感诧异他小小年纪,竟如此老成,“陛下以为,国舅拳拳爱护之心,实乃攀附?”

  楚翊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你们总觉得朕还小,什么都不明白,可是朕什么都知道。舅舅一年也见不着朕一次,能有什么亲情,母后和朕天天待在一块儿的,她不还是很嫌弃朕。朕好像永远都没法比得上父皇,做什么他们都不喜欢。”

  苏探微唇一敛,微微一笑,小皇帝见了,怒意直往天灵盖冲:“你笑什么?”

  苏探微举着烛台,晃了晃,蜡烛的火焰擦过他的小脸,露出了他此刻脸上的纠结和愤懑不平。

  “陛下三岁即位,已是九五之尊,先帝与你,实不能比。”

  透过一跃一跃的火焰,楚翊清楚地看见青年脸上温和的宽纵与关怀,眼神带点安抚与同情一样,可是又让人毫不疑心他的真诚,他说的都是心里话。

  长时间的被否定,习惯了自卑的楚翊一时心头有些雀跃,几乎不敢相信:“真的吗?”

  苏探微诚挚地道:“臣非不敬。但无论官,亦或民,他们只是习惯了一个成年的君王,还没习惯一个五岁的陛下,先帝在陛下这个年纪,也只是懵懂无知之辈,远没有陛下聪慧通达。”

  这真是一个响亮且让人受用的马屁,楚翊心头那点儿阴云甚至一瞬间一扫而空,他欢喜地道:“苏卿,你真是朕的知己。你要是朕的宰相就好了。”

  才夸了两句,立刻又原形毕露了。

  一个刚刚及第,且牺牲了仕途,供职于太医院的进士,此生早已与宰辅无缘。

  苏探微汗颜:“臣惶恐。”

  夜色已经很深,苏探微道:“臣送陛下回去吧。”

  说到回去,楚翊还有一点儿为难,一点儿畏惧,手脚僵着,显得不那么痛快,可他知道,要是再不回去,等母后过了一晚再找到自己,只怕真有巴掌要享受了,他认命地叹气:“好吧,可是朕走不动了。”

  禁中这么大,他能摸到太医院来已经实属不易,实在没那个力气再走回去了,两条小短腿实在倒腾不动了,想命令苏探微传步辇来,苏探微却将烛台给了他握着,“臣抱陛下回去?”

  “……也好吧。”

  楚翊接过烛台,任由年轻的太医将他抱进怀里,启程上路。

  他兜里那根筚篥硬硬的,被苏探微摸了出来,想到他抓着筚篥逃走的模样,苏探微轻声道:“陛下很喜欢舅舅送的筚篥?”

  他说话的语气,实在跟哄孩子没什么两样了,没一点君臣间的敬畏,小皇帝被哄得心花怒放,此刻也一点都不计较,小手将筚篥藏了藏,道:“朕没收过什么礼物,但舅舅每年都会给朕带一些东西,只有他给朕送。”

  苏探微沉吟道:“若臣也为陛下送礼物,陛下喜欢么。”

  小皇帝当然很高兴,他咧嘴道:“真的?朕当然喜欢。”

  说罢他开始掰手指头,“对了,再过一、二……再过不到两个月,就是朕的生辰。你要给朕送礼物么,送什么?就那天吧,好不好?朕请你吃酒,还有烤肉。”

  苏探微还没说什么,陛下仿佛已经将黄历撕到了他生辰那一页,并安排得妥妥当当了。

  脚下的路蜿蜒通幽,牙道的尽头是太医院的正门,璀璨的宫灯映着青年漆黑的墨眉和清润的眼。

  苏探微凝视着小孩儿亮晶晶的眼睛,正色道:“臣一切都听陛下的。”

  小皇帝挥挥手指:“投我木瓜,报以琼瑶,朕也满足你一个愿望,你说说。”

  苏探微的大掌包裹住了他的小手,周遭似有细微的鸟鸣,安静得只剩下他抱着自己踏足牙道上的浅浅跫音。

  楚翊感觉到那只大手的温度,刺激着自己的皮肤,也不知为何,他竟没有立刻抽开手,然后一个声音便从头顶落了下来:“臣愿陛下与太后和睦,永远不再让她担心,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楚狗年纪比袅袅大,之所以一直强调“年轻”、“小”,是因为楚狗这张新脸很显小。

第23章

  小皇帝扭扭捏捏地回到母后的寝宫,翠袖见他脑袋低低地垂着,似乎知晓自己做了错事,很是懊丧,她心里没一点火气,恭恭敬敬地道:“太后娘娘很是担忧陛下。”

  楚翊心虚地问:“母后睡了么?”

  这个时辰了,应当歇下了,母后平素里不论公务多忙,都会及时入眠,因为她说,若是经常点灯熬夜,她的美貌过几年就不复得存了。母后对她的容颜十分爱惜,按照她的说法,四十岁以前,她不能让人看出年龄,为此,她保养得兢兢业业。

  翠袖道:“不知道呢,陛下要进去么?”

  小皇帝点了下头,翠袖轻轻地扯开门,放他进去。

  楚翊蹑手蹑脚,尽可能不发出一丝声息,不惊扰到母后,到她的帐子前,若她睡了,他轻声地道个歉就打算离开,反正明早翠袖她们肯定会和母后说他今晚来过的。

  当他终于停在母后的床榻前时,他强迫自己恢复镇定,用苏太医教的方法,长长地一串呼吸,平复之后鼓起勇气,正要出声,床幔里却传来窸窣动静,楚翊功败垂成,刚刚平静的小心脏激烈地碰撞起来,手心沁出了一层湿热。

  “英儿,是你么。”

  母后的声音温柔宽和,似乎根本没一点责怪的意思,楚翊没出息,要是母后见面就要揍他反而不会怎样,偏就这么一句话,小皇帝一瞬便红了眼眶,委委屈屈地道:“母后。”

  姜月见从里头坐起,将床幔拉开,对把弄自己很糟糕,脸颊红扑扑,眼睛泪汪汪的儿子招了招手,笑道:“上来。”

  太后只着鹅黄色寝衣,青丝如墨,轻盈地散落下来,搭在两肩、胸前,落在锦被之上,总是为了他不知皱了多少回的眉头,这时却平平整整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怒恚之意。

  楚翊心头愈发愧疚,小心地脱掉云履,朝母后的床榻爬了上去,姜月见将帘子归拢,放小家伙上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语气并不强烈地笑问:“还跑么?”

  楚翊连忙摇头:“朕再也不敢了,母后,你别生气。”

  姜月见撒了手,就着烛光对这个脏兮兮的儿子看了许久,伸指头将他鼻尖上的一抹灰记拭去,楚翊一动都不敢动,等母后温柔地给他擦完脸,他咕哝道:“母后,其实朕知道,舅舅过年回来,给朕带很多的好玩意儿,其实,他是想巴结朕,让朕把他调回皇都。他不想继续留在碎叶城了。”

  姜月见轻耸了下眉梢:“谁告诉你的?”

  想了想,太后勾唇:“苏探微?”

  楚翊摇脑袋,正想说是自己思考明白的,一瞬咂摸过意思来,两眼灵光乍现地盯着母后,这才明白,今晚自己去了哪儿,恐怕母后是了若指掌的。所以她才能心宽地在这儿睡觉,看上去根本一点都不着急。

  那个苏太医,莫不是母后的心腹?

  姜月见将他的脑袋揉了一下,送他躺倒,小皇帝乖乖地拉上被褥,睡在母后身旁,大大的葡萄眼还滴溜溜在眼眶里打转,姜月见拍了拍他的肚子,“你既然知道你舅舅用心不纯,还为他和母后置气?”

  楚翊语气低落:“母后,朕错了。”

  姜月见凝视着他充满气馁和迷惘的眼睛,这双眼睛和楚珩真像,可他从来不会露出失败者的半分软弱,永远是气定神闲,天下运筹于掌的自负。

  继而,她的眼前又似乎涌现了另一双眼睛,清隽、澄澈、谨慎,甚至可以说保守,但同样是一双漂亮的眼。姜月见失笑,垂眸,看楚翊愈发温和。

  楚翊将脑袋在母后的手掌心里拱着,蹭着那一点宽宥的温暖,鼓足勇气地说了下去:“母后,你以后,可以对朕好一些吗?”

  姜月见疑惑:“母后对你很不好?”

  那倒也没有。楚翊挠了挠头,“母后,你听说过揠苗助长的故事吗?”

  姜月见惊怪地睨向他,嗓音沉下来:“又是苏探微跟你讲的?”

  这次是真的,楚翊不敢反驳。

  姜月见道:“苏太医这个‘外人’,管得可真多,还不声不响管到哀家教子上了。哀家虽然不是孟母,但对你可算是问心无愧,哀家这么逼着你,还不是因为你爹死得太早,咱们不是普通人家,一点儿软弱,都可能让我们变成砧上鱼肉。”

  这个道理楚翊何尝不明白,他是天子,是命中注定。然而,他也只有这么一个小小请求,希望母后能把她慈爱的目光多多放在自己身上,能少一些责怪求全。

  姜月见一直觉得儿子太小,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明白,却因为一些隐瞒,差点儿令母子离心,这一夜她辗转反侧,考虑或许是告知他一些真相了。

  太后将身子侧歪,凝视楚翊的脸蛋,瞳眸温润而柔和。

  “你娘亲小的时候,在国公府像在寄人篱下,你外婆更喜欢男孩儿,不喜欢母亲,她和你舅舅经常鸡蛋里挑骨头,想方设法罚我去做苦力,做得不好会有毒打,娘亲看着像是国公府的千金,实则地位不如个下人,若是没有人特意提起,好像公府里就没有这号人。娘亲以往在国公府的时候,一年三百六十日,数了数没几天身上是好的。”

  她说着说着,在楚翊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时,自己都似乎笑了起来。前尘往事的,无需介怀,均已释然。

  可落在小皇帝的耳朵里,却激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

  他的小手忍不住从被窝里伸出来,震惊地,贴住了母后肌肤冰凉的颞颥。就如怜悯一般,他的眼睛里都是真诚的心疼。

  姜月见抬手捏了下他的鼻子,抚慰了他内心那些小小的心疼,继续说道:“你舅舅经常为了一些琐事殴打娘亲,他呢,从小就不争气,不肯读书,学武也不勤,外婆嫌弃自己是个侧室,本就地位不高,你舅舅不上进断了她母凭子贵的期望,她一向气不顺,不过她喜欢你舅舅舍不得责罚他,只好以母后出气。英儿,这就是母后从不带你回姜家的原因。”

  楚翊震惊地咬牙切齿:“母后,他们居然敢——”

  姜月见轻声道:“现在他们不敢了。”

  “因为母后是太后吗?”

  楚翊理解为如此,也不算错。

  姜月见告诉他:“不止。母后是太后,可是这个太后若做得不好,一样要被大臣们唠叨,被他们看不起。我从小不得重视,也没读过什么书,你外婆知道我聪明,但她怕我锋芒太过,盖过了公府嫡女,让正房给她挑刺,上眼药,她也不给我读书。凿壁偷光那些旧事儿不说了,总之,入宫以后,我才有机会重新读书,你父皇……嗯,的确不是一般的男人,他不屑于女子无才那一套,就算是男人才能读的政论、史策、兵法、农书,只要我喜欢,他倒是挺乐意与我分享。若不是这样,我大概更没有底气,扶着你,坐在这个位置上。”

  聪明的小皇帝,已经听出了母后拐弯抹角地在点自己——只有读书、用功,才会坐稳皇位,不被人看不起,更不会被欺负。

  从前似懂非懂,今夜,母后用她自己的经历深刻地点醒了他,楚翊乖乖地抱住母后,将小脸贴着母后的脸蛋蹭了蹭,小声地道:“母后放心,朕以后,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母后知道。”

  姜月见凤眸弯弯,几乎扫入鬓间去,眼尾坠着柔软欣慰的笑,眸中一时波光粼粼。

  生儿如此,复有何求。

  *

  小皇帝迷蒙地睡在母亲的怀里,脑中一直飞快地闪过一些画面,全是苏太医。

  他抱着自己,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慢慢地,一点儿也不着急,他居然也跟着他不着急,小皇帝也似乎从来都不知道,不曾体会过成年男人的臂弯,原来这么牢固,铁一般坚硬,山一般不可撼动。

  那个怀抱,温暖、坚实,满蕴力量,和母后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母后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也不会给人如此心安的,甚至想要依赖的感觉。

  楚翊从来没有被一个男人这样抱起过,或许父皇是有的,但是他走之前的记忆,早已消失了,任凭他怎么搜肠刮脑,都再记不起来父皇的音容笑貌,那种缥缈的父子之情,更加无从谈起。

  路上,苏太医跟他讲了很多故事,他以前最烦听故事,然不知为何,在他的臂弯里听得津津有味。

  他十分想要去信任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臣子,沉浸地体会父皇和大臣们之间相交莫逆的默契,那就从内廷太医开始。

  出于信任,楚翊充满认真地对苏探微道:“苏卿,咱们以后可以各论各的。”

  苏探微不明白陛下的意思,被打断了话,稍抬起眼眸。

  夜色翻涌,明月西移,离枝的鸟雀振翅于流动的晚风里,但丝毫不显聒噪。

  小皇帝严肃地对他目前最想信任的臣子说道:“朕以后管你叫哥哥,你可以还管朕叫陛下,朕亦是你的君父。”

  “……”

  作者有话说:

  好一对共轭父子。

  小剧场:

  楚狗:朕不是你母后的心腹。

  袅袅:对,是我的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