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梅燃
草原上徐徐吹起的微风,惊动了远处的牛羊,牧人发出一声口哨,大批的马匹从远处狂奔而来。
那里的天高旷而空洞,仿佛除了连片层云,不剩任何。
楚珩那一瞬间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身上没有一丝气力,腰间被胡人刀锋划烂的伤口才干了血,因为身上失血太多,他连吃饭的力气都已经不剩下。
身上御寒的衣物,只剩下一堆败絮,仍在不断溢出,随风起飘散出去。
背水一战之前,楚珩为了鼓励军心,将自己身上的玄氅换给了一名年过花甲的老兵,换上了他的破旧寒衣,天子如此与军民同甘共苦,最后也已三千残兵杀出了三万之势。也正是因此,楚珩身上的寒衣仍是那名老兵的,胡羌的牧民将他捡回去,应该没有认出他的身份。
这些牧民看起来不过是散兵游勇,不成气候,等他歇息一些时日,找到机会便能脱身。
然而也就在他感到将要松一口气之时,他的眼睛,霍然发现,同笼的十几个人,在他们遍布脏污的乱发底下,被毒辣的烈日晒得泛红的面孔上,每一个人,他的脸上都有一块黢黑的狼头图腾。
楚珩的瞳孔急遽一缩。因他突然察觉,原来自己的脸上也有些微的疼痛之感,只是因为刚醒来时太过意外,意识茫然,没有立刻感觉到。
图腾。
那不是汉人的。
是每一个胡羌人脸上都会有的,狼头。
在他,大业天子的脸上,烙印上了属于胡羌的狼头图腾。
奇耻大辱。
楚珩甚至有过一瞬横剑自刎的念,但,那又能如何,国朝天子死于胡羌草原之上,他的脸上,将会永远留下这道耻辱的洗刷不去的印记。
他用指甲将那块皮囊抓烂,一次一次,直至血肉模糊。
但当胡羌人发现这个已经奄奄一息的汉人,居然还在反抗他们族群部落神圣的象征时,他们恼火了,于是他们围上来,将楚珩脸上刺下了更多的刺青。
耻辱与复仇的火焰,按住了楚珩继续自残的双手,因为他需要的不是这些无用的困兽之斗,他需要一击必中,换取逃生的机会。
他开始顺从。
无论胡羌人给他什么,带血的生肉,没用的伤药,驱使他协助牧羊,他尽力配合。但胡羌人将他的双手用特制的皮带扣着,精钢做成锁头,拴住了他的两只踝骨,限制了他动作的开阖。
他只有一个决定,便是夺了他们的马,杀出去。
楚珩的配合取得了胡羌人的信任,也令他们对他的防备松懈,这样的时日并不长,就在冬至来临前,当胡羌都要熬煮羊肉,命令他去宰一头羊时,楚珩第一次手中获得了利器。
也就在那一天,已经恢复了七八成的楚珩用刀刃割开了他们特制的牛皮,趁人不备夺走了一匹胡羌快马,驾快马冲出了牧民的部落。
他逃了,牧民自然穷追不舍,但这些牧民并非胡羌训练有素的精兵,尽管他们的骑术不弱,但还是难以匹敌,几人追上楚珩,却被砍翻在地,后面的迫于无奈,心道只怕是快马也撵不上了,便只得任由他去。
那段时日,方是楚珩最为茫然的人生一段至暗时刻。
落难于胡人之手,他所思所念,便是夺马逃脱。
但,当他重新走回到边境时,快马立于界碑,天地悠悠,牧野上闪烁着流星,长风浩荡吹起烟沙,他举目四望,忽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腐烂的伤口,狼头图腾依然清晰。
他已是一个耻辱,他已不配脚下的这一方大地,更不配,那处于岁皇城中,四四方方的宫禁,以及三出阙前,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丹陛。
他已无容身之处。
楚珩在荒漠中迷失了方向,是驼队的人拾到了这个宛如没头苍蝇般乱撞的男子,他们走南闯北,常年在丝绸路上穿行,见过无数国家的人,自然,也对这个烙有胡羌图腾的汉人见怪不怪,他们并没有嫌弃楚珩,但他们阻拦了楚珩回到大业的路,并告诉他——
“兄弟,不管你以前是谁,但这是一条死路。”
楚珩迷失太久,可他终究还是想:“我应该死在故国。”
狐死首丘。
他不愿流浪在外。
驼队之人本意是想劝说他,让他加入自己的队伍,因看他还有一身本领,可以做镖师一类的职务,但见劝说不动,驼队老大也只好放弃了这样的想法,但他向楚珩指了一条明路。
“兄弟,你还是跟着我吧,在我们天驹国,有一个神医,或许,他能医好你的脸。如果你的脸医好了,那你就可以回到你的故国了。”
驼队的老大用一口蹩脚但真诚的汉话,向他这样说道。
天驹国地处丝绸之路上,与汉家王朝建交已有百年,在天驹国,楚珩的确见到了那个神医。神医听说他是汉人,也十分乐意出手相助。
他观摩了楚珩的脸,上上下下研究了许久,最后,他叹了口气,对他说:“这样的事情,我从未做扆崋过,也许有两成的把握,如果不能行,你还是会没命的。”
“无妨,”楚珩微微一笑,“来吧。”
剥下皮囊以后,新的肌肤生成,虽不保证能完全恢复如初,但从前的容貌变化不会太大,只是这过程势必会很痛苦,神医本想劝他不然算了,没必要为这点可能性搭上性命,然而楚珩非但执意要剥皮,更是对他道:“我要换一张脸。”
他画下了沿途所见苏探微的遗容,拿给天驹神医:“就是他。”
*
紫明宫汤泉外次间,红木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床羊绒毡毯,泛着微微凉意的地面,毡毯包裹中的身体却暖烘烘的,天色刚刚放亮,楚珩先醒来。
他已很久没有梦到那段往事,也许是昨夜里对她讲述时,又勾起了一些心里蒙尘的回忆。
他也是如今方知,他已可以坦然面对,无须遮拦,全部告诉她。
楚珩侧过身,臂弯还搭在姜月见的腰际,她睡相不佳,身子侧卧蜷缩着,脑袋枕在他的左臂上,昨夜里她听完哭得厉害,摸着他的脸怎么也不松,楚珩哄人不行,只好身体力行地让她更疲惫一些,于是她哭着哭着,被折腾得睡了过去。
此际人还眠意憨沉,粉白的小脸紧紧皱着,也不知梦到了什么,眼窝处,昨夜里蓄满的宛如清池般的泪水已经干涸,留下了几道浅浅的痕迹,格外娇弱得惹人爱怜。
楚珩薄唇上翘,其实他真没什么,他已经并不介怀。
可看她凄凄惨惨,心疼得不行的模样,实在没有忍住,楚珩低下唇,在她的额间慢慢地亲了一口。
唇刚刚印下,姜月见倏地醒了,两只肿得核桃似的眼泡,红红的,一睁开眼,看到楚珩,唰地泪水又溢出来了,楚珩半是无奈半是心疼,将她搭在眼睛上小手挪开,再次俯身沿着她泪水涟涟的眼睑啄去了零星水痕,“还哭?我后悔告诉你了。”
姜月见倏地用力抱住了楚珩的腰,将他整个人压下来,随后,她便严丝合缝地挂了上去,将脸蛋埋在他的颈边,痛哭流涕,“呜呜呜……你别说话,让我哭一会儿……”
她心疼死了,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她每再多看楚珩这张新脸一眼,心里刺便多扎一寸,那疼便更蔓延几分。
“阿珩……”一道缱绻的呼声后,她的鼻尖抵住了他的颈部,发出抽噎的声音,一边啜泣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攀着他的肩,“不论生死,你以后,不能再离开我半步。”
她情绪波动得这样厉害,楚珩怎么敢不应?
即便是敷衍,也得敷衍过去,他只好点头,顺着她话无有不应:“好,生死都随袅袅,再不离开。”
姜月见这才略略止住,歇息少顷,掐他的背肌,瓮瓮地道:“我们再生一个好不好?”
楚珩不解挑眉:“嗯?”
她是怎么从方才的话题,过渡到再生一个的?
姜月见闷闷地想,那么漂亮的脸,不传承下去怎么行呢?楚翊张开了以后五官还是更像她一些,多生几个,总会有个把儿女是像他的,这样,她也少些遗憾了,唉。
姜月见等他退去少顷,两只手摸向楚珩的耳朵,宛如捧着一件易碎的琉璃珍品般恋恋不肯释手,他如今的这张脸,换得也很好,那个什么天驹国的神医,倒的确是个神医,并未失手。
清秀隽雅,如松如竹,亭亭然,萧萧然,别具风流。
只是李岫晴说,和她原本的夫君,还是不大一样。
所以姜月见想,楚珩一开始大约也没打算瞒太久,因为迟早都会露馅的。
她突然好奇,嗓音因为叫唤了大半夜到这时还是沙哑的:“楚珩,你一开始没打算和我相认是么,如果你自己一个人便报了仇,之后你打算怎样?”
在邝日游之流伏法之前,姜月见不敢问这个问题,但现在,她想自己可以问了。
他究竟是如何打算的,到底在他的计划之内,有无她们母子。
楚珩贴她脸蛋,肌肤相熨,用一种缱绻到近乎蛊惑的沉嗓向她勾引道:“袅袅,请相信我的自制力,面对你,我只会崩溃,所以不论我一开始做的什么打算,结局都会是目下这样。”
好在,这话还算是中听。
姜月见侧过脸蛋,抱他歇了一会儿,方吐气如兰道:“你喜欢我,我知道。”
自然。
他勾起唇。
他爱她入骨。比她所想的,只会更多,所以她不可能知道。
初遇时,他在銮座之上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冒冒失失的女郎,她引诱天子的手段实在太过拙劣,他在景阳府做他的皇子殿下时便领教过无数,可他却有一种直觉,那个看起来似乎会不断出糗的女孩儿,总有一天,她眼里对权力的野心,会化作对他的贪婪。
他想要一个人来爱着,深刻,噬骨铭心。
原来在她之前,他已经寂寞了这么久了,等了这么久了。
楚珩一手便能掌住她的袅袅细腰,将她稳固握住,往怀中更带了几分,半含湿润的吻在她的唇瓣上坠入,犹如雨浸荷塘,无影无踪,只剩一半涟漪恋恋不忘回响。
“袅袅,楚珩愿付诸一生,为卿不二之臣。”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