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梅燃
那个误会之后,他更是彻底地冷落疏远了她。
楚珩未曾亏欠大业,他当年若是死了,也便是死了,史书上留下的一笔永远光辉浓烈。唯独对他们母子,他想过天下平定之后,去试图挽回和补偿,但没有来得及。他亏欠良多。
望日同游龙雀天街那夜回来,不期然翻到那卷医案,他这一生方知何为忏悔无门。
苏探微情难自忍,大掌如一朵轻盈的云,从楚翊的小脑袋顶上落了下来,正正好好地,盖在楚翊的额间。
楚翊抬起了脸,惊愣于苏探微此刻突然而陌生的亲近,但当他使劲作出龙威赫赫的模样时,对方大概是自知僭越,已抽离了手掌,移开了目光,化作心虚的一咳。
彼此谁也没有说话,小皇帝找了个机会,自己慢吞吞爬上罗汉床吃点心去了。
小厨房做的糕饼很好吃,楚翊吃得满嘴碎末,捧着汤碗不说话,实则眼风偷偷地瞄对面的苏探微。
好尴尬。
刚刚被人摸了,摸的时候,他堂堂一个皇帝,居然像团团被摸了肚子一样想蹭蹭他手心。
这一定是对父皇的一种背叛。
他堂堂君王,怎能被臣子摸脑袋。
他叫一声“苏哥哥”,可那不意味着这个人就真的是自己的哥哥。
楚翊懊恼地耷拉了眉眼,鄙夷起了自己。
过了一会儿,见苏探微还在跟前杵着不走,楚翊心头更尴尬了,连忙摆袖子,道:“你快走吧,朕今天都不会说话了,你记不了什么。”
苏探微挑了一侧长而浓的眉峰,显然是不信。
楚翊做了一个给嘴巴上封条的动作,然后推推小手,示意轰人了。
他仿佛这才相信,恭恭敬敬地鞠腰:“臣告退。”
夜间,陛下要批阅奏折,他又过来了。
楚翊坐在龙椅上,横竖是坐得不痛快,两只脚丫子怎么放都不对,想开口将人轰走,他刚开了这个口。
苏探微已经掏出了纸笔。
楚翊仿佛看到苏探微满脸写着几个大字:小样,你敢说,我就敢记。
皇帝都要体面,他的爷爷,他的爹爹,都是青史留名的明君,不想到了自己这一辈,变成个骄奢淫逸、目中无人的混子,楚翊暗暗地藏住了这口气。
曾经很喜欢的哥哥,在面前晃了两三天,熟稔了以后,楚翊突然不喜欢了,很烦。
每次他要说话,都要斟酌言辞,怕一不小心说错了,他当场便会记录下来。
又一次,楚翊抱怨了一句饭菜不合胃口,要换了厨子,他居然也记下来了,还洋洋洒洒,写道厨子是他先祖父在世时就在御前掌勺的老庖,今,陛下因菜蔬不合,而欲贬庖耶?
好像楚翊是个不懂事的任性孩子。
虽然,可能的确是这样。
楚翊要爆发了。
这一次,他从龙椅上呲溜滑下来,迈着两条短腿,大步走到苏探微面前。
唰,抽走了他手里的“罪状”。
看也没看一眼,陛下随手就揉成了团,抛在脚下。
苏探微挑了挑眉,看到陛下一脸高傲的叉着腰,鼻孔朝上:“朕现在给你丢了,别写了。”
苏探微未置一词,笔尖在指尖转了一圈,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圈,楚翊发现他又低头写了起来。
小脑袋往底下凑近了一看。
只见写道——
朕现在给你丢了,别写了。
“……”
母后上哪儿给他挖了这么个宝来呀!
他真的不想再和这个人待在太和殿一天了!
陛下的脸涨成了深红色,正要开口,不客气地颐指气使一番,苏探微将写好的一幅字端起来,在陛下面前,长指捻住,划拉向下,撕成了两半。
“这是——”楚翊看不懂了。
苏探微将碎纸连同陛下扔在地上的纸团一并拾掇起来,三五下蹂.躏,便抛进了故纸堆中。
“记录陛下一言一行,是臣职责所在,不敢懈怠,”苏探微道,“但这些东西是否最后要留下来,臣比陛下更应斟酌。陛下可以放心。”
还算他有几分自知之明。伴君如伴虎,惹恼了自己,没他好果子吃。
楚翊哼哼着。他不像母后那么通情达理,不惧忠言逆耳,他本就任性,任性是特属于孩子的权利,对于看不顺眼的,他只要弹一下手指头,就可以弄走。
他也不知,母后在他身边安插一个起居郎做什么,莫不是要苏探微做她的眼线,监督自己在太和殿平日作为?
陛下长吁短叹的,对月自嗟,孙海替陛下加衣裳时,楚翊一眼瞥见老东西嘴角控制不住地咧着,登时羞怒:“你笑什么!”
孙海不敢欺瞒,忙跪在地上,边求着饶,边道:“陛下是九五之尊,老奴敬畏天威,不敢与陛下亲近,太和殿自老奴而下,更是这样的。陛下在宫里也没有玩伴,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可以和陛下一道玩的,说话的,老奴是替陛下高兴呀。陛下和苏殿元相处的时候,老奴是看得出来的,陛下是龙颜大悦的。”
楚翊连忙否认:“什么龙颜大悦,你净会瞎扯!”
孙海茫然道:“老奴不敢胡说呀。”
楚翊咬着牙关,觉得这个老刁奴好没道理,朕明明是讨厌那个苏探微,他怎么说的朕好像很喜欢他似的。朕现在可烦死了他,他要不是坐着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就是在纸上刷刷刷写关于朕的坏话,再这样下去,朕都快张不开嘴了,哪里有平日半分自由?
孙海却又补了一句,正好响彻楚翊耳际:“而且,老奴观察苏殿元,好像,也很喜欢陛下——”
是的。喜欢。孙海居然这样措辞。
对一朝天子,为臣者,能用上“喜欢”二字。
楚翊呆若木鸡。
*
兆丰轩。
老尚宫送来了一坛好酒给苏探微,苏探微推辞,尚宫莞尔笑道:“收下吧。”
苏探微不解:“崔尚宫为何以美酒相赠在下?”
老尚宫道:“娘娘一人主持着朝堂不容易,所以,对陛下就不免严苛了一些,她是陛下的亲娘,但也更是摄政的太后。陛下从住进这座宫殿里,一年到头被逼着喜怒不形于色的多,只要一进了太和殿,他就要在太后娘娘面前保持严肃。”
可陛下也只是个小孩子,天性都爱玩,埋首在书山辞海里,熨平眉头和嘴角,是刻意地压抑自己的天性。
“自从苏殿元你来了以后,陛下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了,也会顽皮胡闹……”崔尚宫的瞳仁中泛起了白花,“他多像当年才启蒙,也会偷偷藏父皇扳指,把大人气得吹胡子跳脚的先帝陛下呀。”
老尚宫在宫里四十多年了,历经几朝,看透了太和殿上的珠玑日月,星辰万变。
苏探微一阵沉默。
“多谢。”他收下了崔尚宫的酒,向她道谢。
崔尚宫擦掉了老眼里的泪花,笑眯眯地道:“只不过陛下还有些任性,您放心,太后让我给您捎个口信,若是陛下刁难,您只管告到她那里去。”
说到姜月见,苏探微的眉峰微微耸了一下。
自从他到兆丰轩,太后一次都没再出现过太和殿。
像是避着他,但他又想不明白缘由。
“娘娘凤体可有恙?”
崔尚宫一愣,“没有啊。”
“没有?”
苏探微不怎么相信。
崔尚宫疑惑不已:“娘娘身康体健,能有何恙?”
无恙。
她无恙,本该放心。
可苏探微一颗心却似被高高吊起,被一条看不见的细绳勒着,拴在房梁上摇摇欲坠。
既然无恙,既然将他仍然留在身边。
又为何,迟迟不来见他,亦无召唤,也没有传一两信物到他身边。
崔尚宫想着,也许苏殿元过去作为太医,在娘娘跟前伺候久了,担忧娘娘身上一些小毛病,于是宽慰道:“您也勿用操心娘娘凤体。如今太医院正紧缺人,娘娘昨日还新从内廷物色的候选里挑了一名侍疾的太医呢。”
“……”
很好。
作者有话说:
楚狗:我不是你唯一的狗了吗?
袅袅:呵,你闻闻,哀家让崔尚宫给你送的什么?
楚狗闻了。
一坛老陈醋。
该。呵呵。
第57章
苏探微不知道, 太后几日未曾亲临太和殿,是在他被打发了以后,又在自己坤仪宫里招募了一个年轻的男太医。
便那么喜欢太医么。
崔尚宫语焉不详, 苏探微也不想多问打草惊蛇。
但宫中接着便有流言, 掌灯的女官蒙了恩赐,远远地瞧了一眼太后娘娘,手捧痰盂的少年太医, 面貌阴柔,姿态驯服地跪在娘娘脚边, 为娘娘侍疾。
这些甚嚣尘上的言论怎么可能没落入苏探微耳中。
美貌么, 好看么。不是他自负,能以“美貌”二字打败他当年的皮相和骨相的男人,在大业找不出第二人来。姜月见是眼瘸了, 还是喜新厌旧?
起居郎不太能坐得住了, 意欲一探究竟, 那个第三者生得是何种模样, 勾走了太后的魂?
然后小皇帝便发现,苏探微不来了。
刚开始还不大能相信,那个勤勉到让人吐血的人会偷睡懒觉,但到了午时还不见人,楚翊心软了, 担忧他是不是生了病, 着孙海去探问他的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