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梅燃
他抛弃了她,旧日山盟,化作泡沫。
他们说,她的夫君,如今是太后娘娘裙下宠臣,有着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既已攀龙附凤,如何还记得一个卑贱的,被流放的糟糠之妻。
那道帘幔,是隔在她们中间的一座无法逾越,也不可以妄图企及的高山,对方是尊贵的天下第一人,是高处之上俯瞰众生的太后娘娘,自己连她的裙袂都碰不上。
李岫晴肩膀上披着来自那个女人的恩赐,可她只能心情复杂,九转回肠,用力压紧了毡毯,蔽住了因为笞刑而裸.露的皮肤,隐藏在污秽黏湿的发丝底下的脸颊逐渐红透。
不敢再看。
“李氏。”
头顶传回明卢的训话。
“你本是罪民之身,尚在戴罪之中,流放于西北,本朝虽无罪民不得伸冤上诉的条例,但今日案件审理,无论结果为何,你都要继续回去服刑,本官事前,要与你讲得通透明白。你,可有异议?”
那声音,威严冷漠,不近人情,更无一丝怜悯之意。
但她来,仅只是想弄清楚,当初对她承诺矢志不渝的男人,为什么一朝富贵在天之后,便转头将她抛在脑后。
他可知道,这几年她在碎叶城,究竟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带着他的孩儿,吃了多大的苦头!她甚至不惜,不惜为了一口口粮食,不得已委身屈就……
“大人,被告上堂。”
耳边传回差役的声音。
李岫晴唰地抬起脸,正见到姗姗而至的男人。
品月色广袖海水江崖暗纹襕衫,鞶带将他掐出一截窄劲的腰身,足蹬银累丝忍冬缠枝云头靴,高臀长腿身量巍峨,伴随一道道稳而轻的足步声,他一眼也没掷落,薄唇微敛,目色深寒,周身结着冷峻如冰的气息。
这一眼,让李岫晴目光呆滞。
记忆里,探微皮肤极白,长得极为秀气,一笑起来宛如三月枝头衔蕊而绽的春桃,楚楚昳丽,温暖得直抵人心。
他从来不会对她置之不理,就这么无视过去,李岫晴的心尖疼得仿佛被什么贯穿,留下一道漏风的血洞,心头血豁干了,结成一道难以愈合的狰狞伤疤。
“探、探微……”
她近乎执拗,一手紧紧笼着毡毯,另一手细得仿佛只有骨头的食指,迷茫地去够他下垂的一截缎料华美的衣摆。
但指尖并没碰到,便被苏探微扯着眉头不露风声地避过,扑了一空,李岫晴差点儿摔倒在地。
帘幔后,姜月见也拧了娥眉。
“明大人,下官不认识此人。”
一声回话,在寂静的大理寺明堂之上回荡。
不认识此人……
李岫晴倏然睁大了眼眸,两只眼眶底下,遍布猩红的血丝,怒意凛然。
滚烫的清泪从那双说得上精致漂亮、内勾外翘的眼中簌簌地滚落,她瞪着苏探微,意外,愤怒,不信,怨恨,复杂交织,她颤声道:“你说什么?”
不认识?
总角之交,多年相识,情投意合,山盟海誓。
最后,就只换来他的一句——
不认识。
“公堂之上,休得喧哗!”
明卢一声喝问,阻止了李岫晴继续责问。
旧时欢爱,历历在目,郎君却已反目,翻脸无情,被父亲一语成谶。
当初,她不顾家中反对,抛弃了父母为她定的亲事,毅然决然地要和苏探微好。父亲知道以后,对她大发雷霆,放话那姓苏的小子靠不住,她要是执迷不悟,就与她断绝父女关系,她也休得再进李家的大门。
是她不听劝告,一意孤行地与他私通,还怀上了他的孽障。
他风光得意,不愿再提旧事,为了讨好太后,媚上欺下,将她抛诸脑后,她可以不怪。可他们的孩儿,是她当初想要打掉,他再三用承诺哄得她昏头,答应帮他生下的,他总不能不顾他的亲生骨肉。
彼时都还年轻,她居然真的相信了他的鬼话。
父母严命如山,只得生下一儿半女,将来用米已成炊,说服李家二老许婚。
父亲一直看不上苏探微,道此子轻浮,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敢调戏女子,还致使受孕,即便将来凑巧了蟾宫折桂,也一定是个难登大雅之堂的薄幸郎暴发户。李岫晴才知道,父亲是对的,她是错的!
别说李家的冤屈还能否昭雪,苏探微已经忘恩负义至此!
李岫晴痛彻心扉,双眸灰败寥落,无力地跌倒在地。
明卢再问:“李氏,你要诉告的,可是此人?”
李岫晴晕晕乎乎,仿佛什么也听不到,明卢问,她便点头,“是。”
明卢眯眼看向苏探微。瞧不出,人模狗样,在太后面前邀功献媚,原来是阳奉阴违,暗中早有糟糠,实在教人不耻。
这桩案子若是做实了,想来太后娘娘也不会保他,明卢心道,倒是可以放心大胆地判,秉公办理。
明卢道:“李氏,你说,此人是你夫婿,你们之间,可有媒聘?”
这正是李岫晴痛处,她呆呆地抬起眸,木然地朝着苏探微看了一眼,对方拂袖在侧,看她的眼神,俨然陌生人。
李岫晴心痛难抑,既然你无情,我便也只好无义了。
李岫晴举起了颤抖的香肩,幽幽摇头道:“并无。”
明卢失望地叹息。若是没有婚书文定,也没有户籍造册,那实质算不得什么婚姻,李氏告的案子,自然也就不成立。
帘帷后,翠袖将一壶暖手的茶汤捧于太后指尖之下,太后娘娘皓月般的素手接过,低头啜饮。
暖阁内画屏斜挂,缂丝勾勒出青鸭凫水图,身后婢女从容不忙地打扇,凉风淡扫,太后鬓边璎珞珠玑金步摇曳晃无声。
公堂上,李岫晴的声音不断地传回来。
“大人,民妇和苏探微,是私定终身,当时没有问吉纳征,也没有媒人说合,家中父母不愿,民妇便身犯忌讳,与苏探微暗中互许。”
时值大业民俗尚算开放,私定终身虽然法理不容,但也不会处以刑罚。若有既定的事实婚姻,满三年之后,也可以改籍登册,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妇。
明卢又道:“可有证物为凭?”
“有。”
李岫晴慌不迭要取证物。
苏探微眉心微捋,一瞬不瞬地沉凝着这个妇人。
李岫晴掏出了一枚指环,着衙役呈递大理寺卿,并解释道:“这枚指环,是民妇和夫君约定婚姻时的信物,我这里有一枚,他身上也有一枚,民妇手上这枚指环,刻的是‘尔昌尔炽,嬿婉良时’,他手上那枚,则是‘宜室宜家,同心和合’。民妇没有说谎,请青天老爷明察!”
“不错,”明卢将指环旋转,瞥见内侧所篆刻文字,与李岫晴所言一字不差,他皱眉,转问苏探微,“被告苏探微,身上可有一枚指环,如李氏所说,刻有‘宜室宜家,同心和合’八字?”
“没有。”苏探微的口吻稳固淡定,岿然而屹。
李岫晴不相信,她愤怒地起了身,“你怎么可能没有!你说过,你会一辈子揣在身上的!”
“肃静!”明卢见女人有可能要公堂撒泼,先一步将其制止,差役也随时待命,防止李岫晴突然动手,伤及朝廷命官。
在案件水落石出之前,苏探微以官身,不得受损,此是铁律。
否则,李岫晴就算是所言无虚,也不占理,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明卢接着问:“李氏,起居郎言自己身上并无指环,你可还有其余证物?单你一枚指环,不足为凭证。”
李岫晴眼眸滚圆。
“大人,容民妇斗胆,可否搜身……”
“大胆!”明卢喝止,“苏探微乃是官身,文渊阁供职的起居郎,与陛下亦是同卧同起,岂可听一则指控便要搜身!”
李岫晴听出了官官相护的味道,眸中溢出一丝愤恨。
她不再有任何顾忌。
“民妇还有人证!”
明卢眼眸微眯:“哦?呈上来。”
李岫晴大声道:“臣妇和苏探微有夫妇之实,还有一个儿子,就在岁皇城!”
“噼啪”,屏风之后,太后娘娘掌心暖手的瓷盏摔落在地,裂成了满地碎片。
作者有话说:
楚狗:不关我事,我真的没有,不知道不清楚好委屈。
一个问题,楚狗掉马以后,是继续用苏探微这个假名,还是恢复原名呢。有点点为难,苏探微这个名字已经用了一大半了,再改会不会很奇怪。
第60章
公堂间阒寂无言, 各人心头震惊,面面相觑。
侍立太后身侧的玉环与翠袖,也不免传递眼神, 难以置信。
倘若那个妇人所言是真, 那么长久以来,太后应是不知情的,竟是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满口谎言地围绕在娘娘跟前,娘娘对她几度垂下裙角, 抛下高枝……
实在是不值。
明卢也显然十分惊愕, 缓了半晌,对李岫晴道:“把人带上来。”
李岫晴本来打算,若无十足必要, 不想带儿子见识母亲告父的场面, 但如今看来, 是不得已的了, 她咬一咬牙,幸而早做了万全准备,明卢一声令下,只等立刻去抱她的儿子。
差役已经踏出了大门,李岫晴兀自不能死心。
眉眼间都是郁色, 李岫晴幽怨, 仍不敢置信的眼波, 一闪一闪, 悄然凝视着他。
苏探微也垂落视线, 略攒眉峰, 目光中充满了冰冷的审视。
只有一点, 李岫晴是无比确认的。
对方好像真的不认识她,也不相信她口中说辞。
不知他是真的忘了,还是装得极像。
也罢,等儿子上了公堂,一切自会有公论。
她真是糊涂,都到了这一步,还对他心存妄想,盼着他能迷途知返……
岂不可笑。
须臾片刻,衙役抱着儿子上来了,儿子蛇年生人,乳名叫阿巳,现年两岁多,长得孱弱病瘦,有不足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