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梅燃
难怪楚翊反应那么大。
这奏折里十道有八道是对苏探微的弹劾,更有几道主张严法。
不啻于苏探微的催命符。
太后猜测剩下的大约也不用看了,如今朝中好不容易出了这桩引人眼球的案件,涉及朝廷官员,还涉及她这个太后,揣摩圣意的一定是觉得,苏探微已是太后一枚弃子,叶骊则取而代之。
“孙海。”
姜月见从累累的案牍中拔起视线,召令内侍官孙海待命。
“替哀家传一道旨意,将掌管昭狱的高三郎给哀家叫来。”
高三郎姓高,家中行三,名俭,掌管昭狱已有多年,素有铁面无私的威名。但他那些行事手段,可称得上雷霆万钧,凡入昭狱之人,无不会脱一层皮,流血见骨。
不知为何,从看到那些奏折以后,姜月见的右眼睑便控制不住一直在抽动。
她才忍不住,调令传召高三郎。
宵禁以后,高俭方至太和殿,行礼叩问太后安。
头颅低垂着,半晌后视野里出现了太后的金凤绣履。
“哀家问你,”那威仪甚重的声音从上首传来,“苏探微自入牢狱以后,境况如何。”
高俭被太师所鼓动,屏息少顷,抬起头,仰目而视太后尊贵的玉容。
声音朗朗:“苏犯不肯承认忘恩负义,悔婚不娶,臣见他牙骨颇硬,便因循旧例,先打了他五十杀威棒。”
话音未落高俭便觉襟口一紧,整个人似被太后从地面扯了起来,他不敢抵抗,顺着那股力道屈膝起身。
姜月见攥着他的前襟,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
“你敢对他用刑?”
太后的瞳眸里蕴藏了火焰一般的怒意。
毫不怀疑,这是杀心毕显。
连高俭都不由得发怔。
姜月见双眉紧锁,沉怒凝视他,嗓音低哑而警告:“哀家不是吩咐过你,善待他,不得动用私刑么?”
高俭被太后娘娘扼住,不敢忤逆,摊着双臂,无奈告罪:“太后容谏,这不是私刑,而是每一个踏入昭狱之人必经之刑。除此之外,臣谨遵娘娘吩咐,并未再对他用别的刑罚。”
昭狱一十八道关,一关更胜阎王缠。
但凡沾惹上一套刑,不到白骨萧森是不会收手的。
即便是死人,到了昭狱都能被撬出话。
如此严刑酷吏,本该是招待十恶不赦的大罪之人的。
正因如此,苏探微被下到昭狱,一些人才会认为他已经是无法复燃的死灰,可以肆无忌惮地上前来踩上两脚。
“他现在怎样了?”
太后松了五指,被得以释放的高俭倒退了几步,踉跄后稳住身形,再次屈膝跪地请罪。
老太师有过嘱托,特意让他在太后面前如此说话,他今夜来,一则是为了完成老太师的嘱咐,二则,也是为自己试探,看太后是否真有心置苏探微于死地,对他受刑可会着紧。
如今看来是有了答案,高俭深深呼吸一口。
直到肺部灌满了,高俭一鼓作气地道:“娘娘可安心,罪犯身体强壮,五十杀威棒对他不算什么,仅仅只是皮肉之伤,将养些时日也便好了。娘娘既然吩咐,臣定不敢对他再施刑罚。”
“哀家要……”
脱口而出三个字,人也有朝外而去的趋势。
但理智摁回了她。
姜月见顿步,背过了身,隐藏了情绪。
“给他准备一些伤药,不得虐待。昭狱谁若违抗哀家的命令——”
太后阴沉着回过头,一眼垂落,锋利如刀。
“处死。”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秋日的夜起了晚风, 凉意侵人,一阵萧瑟声音后,寝殿外枝折花落。
太后端坐与宽大的座椅上, 指节按着笔杆正在书写。
已经不再抵触和胡闹的陛下用了晚膳之后, 昏昏然起了困意,爬上了母后的横椅,将两只脚丫抵在镂空缠枝并蒂莲雕花铜漆金的椅背上, 小小的身体往母后怀里蜷缩着。
姜月见怕他着凉,将毯子给他拉上来一些。
燕寝里只剩下母子二人, 可以说上一些旁人听不见的悄悄话。
陛下一边困得打呵欠, 一边小手可怜唧唧地去攥母后的衣袖,“苏哥哥会死吗?”
陛下已经省事了不少,他知道, 仅仅只是出了李岫晴这样的事, 是绝对罪不至死的。
可他因为挂心, 所以害怕。
他更怕母后觉得受到了蒙骗而大怒, 将苏探微一斩了之。
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太能理解“死”之一字的含义,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苏哥哥大概很有可能会像他记忆里素未蒙面的爹爹一样,这一生都不会再出现自己面前了。
一想到这里, 他便很难过很难过, 一股湿潮在眼眶里直打转。
“母后, 你是不是很不喜欢苏哥哥?”
面对儿子弱弱的质问, 姜月见不想他伤心, 摁住了笔, 慢悠悠的用温软馥郁的指心将楚翊的眉宇一点, 柔和地潋滟开唇。
太后娘娘是那么慈爱,充满了宠溺地道:“母后怎么会不喜欢他呢。他不会有事的,母后对英儿发誓,会将他好好儿地还给英儿。”
楚翊还半信半疑,就好比母后用糖人儿哄自己去读书,但她其实偶尔也会忘记兑现一样,楚翊多半是信的,只还有一少半,他生怕母后做不到。
姜月见还待要说说话,温馨的母子谈话被中止了,女官前来叩门,道了一声:“娘娘,人落网了。”
姜月见的手正好按在毫尖,蘸了一缕漆黑的墨渍。闻言舒了一口气,面目专为肃穆,但对楚翊勾了手指。
“陛下放心,明日,你的起居郎便可以回来了。”
楚翊不知道母后抓着了谁,想来不是他能理解的,他乖乖地蹭了一下母后柔软芳香的掌心,悄悄儿地点头,再一次叮咛:“母后不许骗朕啊。”
看他呵欠连连的,姜月见将他打横抱起,送到了燕寝的床帏里,掖好被角,扯上帷幔,叹息一声,朝后退了两步,见他似无动静,乖觉地要入睡了,姜月见缓慢转过了身体。
太后脸上的身前变得无比阴沉凝重。
“摆驾。”
母后踩着的绣履在铺满红毡的地面,犹如团团走猫步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但楚翊就是知道,母后已经离开了燕寝。
苏哥哥真的还能回来吗?
*
不知为何,近来发生的变故,总让人疑心岁皇城中风雨欲来。
自打先帝战死以后,还没有如此沉闷的感觉,好似一锅刚被扬汤的沸水,底下早已汹潮澎湃,只剩表面的一潭死寂。
昭狱过了三日。
一日如年。
昭狱的差役对他离奇地十分恭敬,一开始尚不觉得,但苏探微了解高三郎其人。
他还是自己当年一手由刑部擢拔的,用刑手段十分酷烈,凡是入了昭狱之人,没有不脱层皮的,自己现在的安然无恙,绝对是受人之命。
不可能是太师,他没有这个权力压得下昭狱。
所以他猜到了,还是她。
她在密谋的事情有些危险,是他以前最不愿她接触到的,但她还是铤而走险了,现在的苏探微被困在四方监狱里动弹不得,他十分担心她的后手。
他希望,她也能给他一点时间和信任。
真相很快便能水落石出。
被羁押后的第三日夜间,昭狱内黯淡无光,伸手不见五指。
有人举着火把,在深夜里潜行,惊醒了半梦的苏探微,当他睁开眼时,只听见清脆的锁头打开的动静,火把照着来人的脸。
正是高俭。
“苏郎君,请。”
高俭神色十分恭敬。
苏探微自冰冷的石床上起身,深锁眉宇。
高俭道:“太后恩赦,苏郎君你因罪证不足,已被疑罪从无释放了。那李氏,也已撤诉。”
李氏突然撤诉?
“可否告知详情?”
他在暗无天日的昭狱三日,忽觉世上已过千年一般,发生了一些来不及参与的变故。
高俭颔首:“苏郎君可还于文渊阁,亲自向太后娘娘问明详由。您问在下,在下也是一知半解。”
入宫,问她。正有此意。
*
风雨如晦,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入了秋以后的岁皇城天气极度干旱,几个女官的嘴角都皴裂起皮了,盼着盼着,霡霂潇潇,于鳞鳞千瓣的瓦砾间弹响。
轩敞的宫殿内,伴随风将窗棂扑开,其内垂悬的丝绸帷幔在风中乱卷,重重朦胧的影后,太后娘娘已经酒醉憨卧,双眸如丝。
太后突然发了酒兴,叶骊本来要阻拦,可惜并没有拦住,任由娘娘吃多了梅子酒。
那酒后劲极大,娘娘吃了酒说头晕,要歇一会儿,过晌午后,便一直没起来,人似被抽去了骨头,软软的肉,轻飘飘地挂在罗汉床间的小红案上。
面颊贴着冰冰凉凉泛着酒香的红案,不施粉黛,白里透红,秋水波光般荡漾的凤眼,伴随着酒意蒸腾,一扑,一扇,似云端闪烁不定的星。
叶骊小心翼翼地凑近,想要将娘娘从那冰凉的榻上扶下来,送她回软床上盖上被子歇息。
可是,停留在短短的一尺之距时,他却仿佛能清楚地看见,娘娘细腻的毛孔,和他几乎能数得清的,纤细的上翘的睫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