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梅燃
她这几日正愁闲着发霉,昨夜里坤仪宫动静大,本想去看看,但听说一干太医却都被扫地出门了,她这个也没这方面经验的无用之人,也帮不上任何忙,加上和傅银钏实在交情也不深,便不曾去打扰。
今早来时,路上问了玉环傅夫人胎儿状况,玉环道:“苏太医开的方子,已经煎好了喂夫人吃下了,真的特别灵光,奴婢瞧着夫人气色好多了。苏太医便是在世扁鹊,真真厉害。”
宜笑莞尔,“皇嫂能看重的人,总不至于差。”
但家宴上,宜笑吃得却不香,皇嫂差不多教人上了二十道菜,不过他们几个人吃而已,尽是龙肝凤髓,珍馐海味,但平日里那些她也颇为喜爱的菜色,今日却没能挽留住郡主的心,她觉得似不寻常。
她的小侄儿,前日里,还怒意冲冲,恨不得砍杀了起居郎苏大人的脑袋,才隔了没两天,他却和那起居郎好得这样如胶似漆的,恨不得黏在苏大人身上去。
宜笑终于忍不住,出了声:“陛下和苏大人,都是不吃蒜的?”
两人一怔。
包括姜月见也看去。
楚珩和楚翊的两只小碗前,都稀稀拉拉堆了十几块蒜。
两人对视了一眼,深感欣慰。
——不愧是我爹。
——不愧是我儿子。
宜笑想着两人看来很有共同语言,那这个手段高明的苏大人,用了些不为人知的法子,把陛下哄好了,也算不得稀奇。
宜笑收回了目光,拨了点儿饭,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这饭菜实在不香了。
自入宫以来,她一直居于簌雪阁,皇嫂似有意地限制了自己的出行。
今日家宴,本该是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场合,自己却生生插了进来,宜笑吃得尴尬不已,姜月见留意到她今日不自在的窘迫,意味难明,笑了笑,道:“冼明州不日即回,宜笑想一想见面之后该怎么说?哀家瞧他的路子,这回是不死不休的。”
宜笑一怔,只见皇嫂眼眸微眯,颇泛狡色:“哀家这里有冼明州送来的几封飞书,字里行间,代问郡主安好,一个月不到,他传了十七八道了,以往在碎叶城的时候,不见冼大将军有如此勤快过,你要不要看看?”
宜笑脸皮泛红,想了想,涉及社稷要事,她不该过问,便摇头,只将螓首垂落更低,箸子朝喷香软白的米饭里拨动少顷,停下。
郡主起了身,飞快地退后了两步,对皇嫂行礼:“让他自己来跟我说,别的我什么都不接受。”
让人代为传话这很容易,但这都不是宜笑想要的。若不是那个男人,自己过来向她陈情,只是不疼不痒的几句关怀,是人便会说。
陛下眼睁睁看姑姑走了,纳闷地望向爹爹:“冼明州和姑姑怎么了?”
楚珩摸了他的脑袋,将一枚剥好的晶莹的虾仁递到陛下小碗里,“吃你的饭,别多问。”
陛下“哦”了一声,心道,虽然爹爹没有死,但那个冼明州他还是喜欢不起来,反正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让宜笑姑姑不开心,那是罪加一等!
姜月见望了眼楚珩,提起往事,还有几分忐忑:“我当初,觉得那房是安真是不错,谁知道……”
她和楚珩都十分清楚,宜笑是死心眼的女孩儿,要的一心一意,生不二色,房是安是显而易见没有做到。
宜笑毕竟是楚珩的妹妹,她实在有点儿不知如何面对他。
楚珩澹然:“袅袅,错不在你。倘若宜笑不喜欢,当初嫁去幽州途中她就跳了花轿。至于房是安——”
他摇头:“这世上男人千千万万,值得托付的,却万中无一。他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罢了,配不上你提他半句。”
*
用完饭,陛下心血来潮,要让爹爹带他去骑马。
显而易见,是上回在马背上疾驰了数十圈还没过足瘾,因昨天,还不知晓那就是自己的阿父,心里虽然很欢喜,但还要强行压抑着,表现出很凶狠高傲的姿态。
这次,陛下是摇着尾巴祈怜地要去的,可惜却遭遇反对。
太后娘娘善意地警醒他:“英儿,你今日虽无早朝,却有晚朝,别胡闹,跑得一身汗,到时候吹了凉风受冷了。”
陛下满不在乎,把爹爹臂弯抱住,十分亲热地指了指楚珩:“爹爹医术很厉害!”
姜月见一阵儿头疼,这才一天,她真是越来越后悔了。
怎么说不通,姜月见寄希望于楚珩,眼风试探过去,楚珩会意,温柔地拍拍陛下的小肉胳膊,轻描淡写一句:“听母后的。”
陛下虽扁着小嘴,但却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好。”
姜月见更后悔了。
他们父子现在是中间不容人了是吧?
晚朝是补阙拾遗,议定早朝没能决断的公事,但因今日没有早朝,留给晚朝的内容尤为多些。
这夜的朝会,与往昔相比没甚不同,小皇帝照例听到一般注意力便开始不集中,需要垂帘相望的太后娘娘适时咳嗽以惊醒,他恨不能在自己的眼帘上支一根银针,好让自己出息点儿,不要在父皇和百官面前失态。
朝会上没有大打出手的精彩环节,颇为无趣,正当陛下第三次困得眼皮互相亲吻时,一阵喧嚣,突兀地炸鸣耳畔。
“陛下!城中急报,太庙、行宫突然深夜走水!”
霎时间,陛下瞌睡虫退了,霍然长身而起。
帘帷之后的姜月见也微微悚然。
谁也没预料到,这些时日邝日游等人虽小动作不断,但一直没闹出大动静,突然行宫、太庙相继走水,难道——
提前动手了?
接着又有急讯,南衙禁军两路金吾卫突然夺走了令牌,起马行军,控制了宫禁,正与北衙开战。
两路人马于岁皇城宫墙外的街衢之上鏖战,北衙禁军虽然都为精英,然设立之初,便抱有精简裁冗的思路,因此数量上远远不足,只开战少顷,便被杀了个人仰马翻。
城中四处走水,火势见风就长,人心惶惶。
附近的巡逻甲卫队抽调了大部分的人手赶去救火,以确保太庙与紫明宫的完整,正给了叛变的乱军可乘之隙,叛军训练有素,又得专人调度,表现出惊人的战力。
晚朝上才几乎刚刚得到消息,下一刻,整个宫禁南门便已沦陷。
金殿上满目琳琅,却是木雕成的武将,泥塑就的文官,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可这时候走,绝不是最佳时机,一来,宫城已经受制于人,他们若畏惧先逃,难保自己的投诚得到叛军信赖,还是被杀祭旗,二来,如今太后与陛下皆在,胜负未定,贸然离去,倘若陛下大发神威打得叛军败退,自己便成了临阵脱逃的乱党,要被诛灭。
正当他们两头为难之际,突然,一个更加让人不安的场面发生了。
太后娘娘,毕竟是一个妇道人家,她从未面临过如此乱局,更加无法指挥若定,在消息传回,宫城被围之际,她仓皇地奔出了帘帷,双臂将龙座上的陛下紧紧搂了下来,接着,便立刻叫孙海带了一支人马护送陛下先走:“带陛下先走——”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贺恺之更是双目炯炯,震惊不已地站出来:“太后娘娘,您对此一无所知?反贼是谁,何人能控制南衙?”
陛下就是大业朝的主心骨,他一走,这乱糟糟的局面,谁来主持。
姜月见张口便呼:“哀家不理,只要陛下平安!当务之急,要送陛下先走!”
到底是个没见识的妇人,这时朝堂上起了骚乱,好些人跳了上了銮座,阻拦了孙海的路,“不行!陛下不能走!”
太后根本毫无准备也毫无打算应对危机,看来是败局已定。既然如此,那也无需再做挣扎。
楚翊一旦走了,一会儿乱军杀了进来,发现楚翊不在,他们这些人,恐怕都难逃一死,这个时候,岂能让这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帝独自逃生?
姜月见以身翼蔽楚翊,怀里楚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吓得小身板直发抖,直觉那个跳将起来的武官好像要将龙首拗断一根卡在自己的脖子上,威胁自己性命。
姜月见清寒的雪眸一眼眼将堂上叫嚣之人扫过,哂然地滑落到金殿下,以贺恺之为首的众面目惨白的文臣。
猝然不意的变故,最能洞悉人心。
很好。
从前的太平端居,山呼万岁,不过是鲜花着锦,为自己襟上黼黻更添几笔优雅的纹路,这些谁人不会?
到如今,露出一点儿气数将尽之态,便立刻有人惶惶,有人不安,有人不惜铤而走险,卖主求荣。
这就是盛世之臣,可以见,人心果然是最禁不住考验的东西。
姜月见的双臂搂着楚翊,将他抱在怀里,冷冷喝问:“如今,叛军还没杀入宫城,你们便敢犯上作乱了?哀家若是留有后手,待清理余孽之后,尔等便是从犯,论罪当诛!哀家现在给你们机会,倘若此时退回去,待哀家腾出手料理了南衙,尔等便可既往不咎!”
威胁地跳将上前的左右武官面露狐疑,不敢妄自行动。
倘若这时退下去,乱局当中,姜太后事后未必还能记得金殿上发生的乱象,何况太后言出法随,一言九鼎,她说的话,比圣旨更好用。既然她这样承诺了,倘若还有一线生机,这时万万不可擅自行动,伤害了小皇帝陛下。
几个人面面相觑,犹犹豫豫地,身体却在慢慢吞吞地往回退,将要站回武将的行列。
这时,一声长啸传回金殿之内,久久回荡不息,在每个人的心头都犹如投掷下一块巨石,惊起滔天之浪。
只听外头有人鸣锣啸叫——
“杀了小皇帝!”
“楚珩弑兄夺位,君位不正,已遭天诛!”
“杀进去!”
乌压压的叛军宛如潮水,持械踹破了金殿琉璃拱门,瞬息纷涌而至。
作者有话说:
政变看看就好,笔力有限。
好在情节不多,主要是给楚狗的爽点。明天差不多能完结。
第82章
劈裂的琉璃门重重地摔落在地, 溅起满地尘埃,南衙乱军黑压压手执军械闯入,刹那间, 在群臣一片乱哄哄的惊恐声音里, 包围了整座大殿。
小皇帝蜷在母后的臂弯下,从未面临过如此乱象的他,努力想要保持冷静, 可说到底陛下也只是有一个六岁的孩童,他举起手来拼了吃奶的力, 却也连母后的怀抱都挣不脱。
姜月见死死按着他, 平静幽冷的双眸横扫过乱军中一切。
武将被擒,文官被围,乌沉的南衙玄甲禁军之间, 缓缓步入一兜鍪甲胄在身, 满身血气的中年男人, 他身上最为醒目的, 便是脸上有一道自额角贯入鼻梁另侧的大刀疤。
也因此,他一出现,武将里立刻便有人认出:“邝日游!怎会是你!”
邝日游将一柄长刀在握,斜扛在肩上,炯炯虎目犹如一双利剑, 犹如进攻时穿插腹地, 满殿鸦雀无言。
邝日游散漫不经地望向御座之上的一双打颤的孤儿寡母, 毫不掩饰他此刻眼中的惊艳。
自厉王兵败, 楚珩监国, 他们这一派, 无论曾几何时功高盖主, 无一不被远调外派,被不断边缘化。邝日游自被调离军务中央,便一直在外游训野兵,不得归朝。
听闻那姜氏太后,柔风细雨,生得更是桃羞李让,不失倾国之色,邝日游还是第一次得见太后玉颜,从未见过如此姝色,比起内宅那些只知道争宠斗狠让人厌烦的庸脂俗粉,銮座之上高高在上睥睨傲然的女子,却能弹拨得他心内一动。
邝日游不免放轻了一点语调,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大言不惭,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太后娘娘,你虽是太后,但咱家也不与妇人为难,交出陛下和传国玉玺,咱家绝不会伤您的一根毫发。”
他虽然收敛不少,可满堂之人,谁又看不出邝日游包藏色心,竟敢觊觎当朝太后?
姜月见面容银白,眉心狠狠攒紧:“景午呢?哀家不信,若无他与你里应外合,仅凭你一人,便能调度南衙,杀上宫禁。”
邝日游皱眉:“怎么,比起咱家,太后娘娘似乎还是更为在意那个白脸书生?也罢,曾听闻太后娘娘与安国夫人乃闺中之交,如今看来,倒是比咱家想得要复杂许多啊。”
他露出耐人寻味的一抹笑,随即招待身后,“还不去请国公爷?”
金殿上,终于有一个义正清廉的文臣站了出来,痛骂:“邝日游!犯上谋反,你乃大逆不道!乱臣贼子,你必遭天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