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梅燃
姜月见赶她走不得,只好顺从她,当她也歇下来后,傅银钏的手不规矩地横了过来,将她一把抱住了,比太后近旁的团子还粘人,狗一样往她身上蹭,一边蹭,一边霸占着行宫寝殿这张并不怎么大的拔步床。
赶都赶不走。
“太后娘娘手如柔荑,春光外泄,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滋味。臣妇若是男人,也怦然心动。”
傅银钏在她下首,沿着下颌端凝着自己的面容,指尖不规矩地调戏着太后的耳朵,如拨弹琴弦般一下没一下地勾弄着。
姜月见面庞沁出了一丝淡淡的红,伸手推了推,没推动,虽然这样睡着很不舒坦,也只得认命,正好也困得很,索性闭眼入睡了。
谁知傅银钏在她胸口埋了许久,娟秀的远山眉一蹙,她爬起了身,怔愣道:“太后,你身上好香啊。”
她一靠近姜月见,便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浓郁的熏衣香,不难闻,甚至更胜过宫里常年赐下的那些百合宫香。那种醇厚悠远的气味就如同一张温柔的网,严丝合缝地把人裹着,一靠近,便被它一网打尽,四肢百骸里流淌的血液都似乎为此而蒸出了热度。
傅银钏猎奇道:“这是什么,真的很香,我还从来没用过这么好的东西。”
见太后娘娘好似疲倦,整个人昏昏慵懒地靠在枕上,眼帘半阖,一动也不动,显然是不会回答她这个问题,傅银钏不满了,她伸手推了推姜月见:“我也想要。太后娘娘不至于对臣妇小气吧。”
她可是有什么好货色,都尽可能想着姜月见了,就一盒子宫香,姜月见应不至于吝啬。
姜月见迷迷糊糊半睁着眼眸娶了她一眼,蓦然扭过了笑靥,烛光笼上明黄的纱帷,宛如为太后的桃花面潲上了一点点粉雾,更是绯丽秀色。
“好啊,等你什么时候想和安国公重修旧好了,哀家给你。”
好端端地,提那口子作甚么?
她们当年可是一同许下信条的,死男人,得永生。姓景的现如今还活着,真是她的不幸。这辈子,她傅银钏都不可能纡尊降贵,去向他主动示好的。
她心里忿忿鄙弃了一番自己的夫君安国公,却陡然意会过来什么,眼睛一闪。她的表姨母定远大长公主,从前总爱将她往宫里领,她是禁中的熟客,后来又是内宅的主母,常年保持的敏锐的嗅觉让她意识到了一丝蹊跷。她重新趴下来仔仔细细,将姜月见身上的熏衣香闻了闻,只是,仍未察觉任何端倪,不禁疑惑。
姜月见素手将她的两只招风耳揪住,轻轻往下一带,令她跌下来,姜月见趁势抛了一床被褥过去,闷笑道:“再不睡,天都要亮了,哀家鲜少做席面,别被你这么一搅和,明日出了纰漏。”
傅银钏将信将疑,不知为何,观察姜月见的脸色,她怎么觉着,太后似乎有些摩拳擦掌,盼着出点儿什么纰漏呢。
作者有话说:
仪王:等着本王的相好自投罗网。
太后:等着哀家的相好自投罗网。
楚狗:你俩搁这搁这呢。
小皇帝:大人的世界好复杂……不懂。
第13章
太医院的寒止斋是收藏各类诊断、开方、药物流通等记录的所在,平素钥匙由老太医乔玄收着,老太医这辈子别无所长,唯独在禁中行医数十年,精研医道,颇有心得,于是著成文字,希冀能传扬下去,令后世人能观瞻,从中有所得。
老人家已经腿脚不便,到了阴冷天气,老寒腿时时作痛不得安生,他只好将钥匙交给苏探微,让他去寒止斋将自己的医经翻出来,老人家对后起之秀寄予厚望:“小苏啊,我老了,有些不严谨的地方,也实在没精力再改了,你替我瞧瞧,看能否拾遗补阙。”
苏探微知晓,乔玄告老是假,考验他是真。太医院诸多弟子不成气候,他的主意打到自己头上来了。
他拿了钥匙,插入寒止斋大门的锁孔,凉风湿润,搅拌着一庭匀净的月色,落在身后,将花树击拂得瑟瑟作响。
“苏探微居然能进寒止斋。”
当苏探微的长腿已经跨进了书斋,从风里传来难以置信的惊疑声音,几个“地痞”跟在咬牙切齿的隋青云身后,你看我我看你,一边惊羡,一边嫉妒。
寒止斋是乔老头子自己设下的禁地,那里藏有太医院多年行医问诊的脉案,还有一些不世出的孤本经典,老头子宝贝得跟孙子一样从来不许人碰,现在他居然轻而易举地将寒止斋的钥匙交给了苏探微。
“姓苏的何德何能,”地痞甲摇摇脑袋,“先得到太后娘娘的青眼,后又受到老头子器重,假以时日,他在咱们太医院岂不是一人之下……”
扭脸偷摸瞧了一眼眸子快要吐火的隋青云,将这话生生咽了下去。
地痞乙不懂得看人颜色,痴痴对着窗下排着的两柄长纱灯羡慕得流口水:“岂不是一人之下,我们之上,连青云兄都得看他的脸色了。”
一想到那种仰人鼻息的活法,还得给那小子提鞋,隋青云怒意上涌,听不得这些话,当即劈手就是两记手刀,一边一个重重敲在他们脑门上。
尖锐的惨叫声扎人的耳膜,苏探微缓缓摇头,转入内阁。
这里汗牛充栋,丰富的藏书和经卷在一列列木质排架上叠得密密匝匝,每一只格子上均悬挂有红漆刻记牌,饶是如此,苏探微的眼睛在木牌上扫过,也费时费力。
修长的手指,一行行地摩挲过木架,直至视线停顿。
呼吸略急促。眼帘一低,木牌上的“景瑞五年”入目。
景瑞五年,是楚珩在世上的最后一年。武威城一战,大业武帝陛下因受敌困,几至于兵尽粮绝,不得已以三千业甲破阵。冲入阵中,杀敌上万,然而这场战事最终以大业失败告终,因为陛下在武威一战之后失去了消息,生死不知。
这是留在史书上的。
还有一些不曾留在史书上的。
当年天子御驾亲征前,召令太医院留下对症伤寒的药方,以及数以百计的外伤用药的方子,但到了战场之后,按照方子抓的药,却将伤兵活活医治死!
石州驰援的粮草,也是外面铺满粮草,里头充斥砂石!
里三层外三层的棉衣穿在身上根本不抗冻,楚珩下令严查,将自己的棉衣脱下来,与将士对称,结果士兵的棉衣根本不足重,大幅地缺斤少两。大业的军将多有南方人,出征之前,楚珩关照过将士的御寒问题,召集各地囤积上等长绒棉,其中被贪墨的绒棉换算下来,只怕足足千户之县一年的开销。
战事的失利,不是因为违悖了天时,更不是大业的将士无力抵抗胡羌,而是明明白白地,被背后之人断送。
大业立国百年,数代先王,有鉴于前朝遗祸,蹈血图治,发扬经济大兴农桑,以安民为根本,到了楚珩一代,才有了与骚边日久的胡羌一战的武力与物力。胡羌猖獗,虽远必诛。无数和亲的公主泪洒故土,此事乃几代帝王大恨。
然而他不曾想到,人心,可以阴暗卑劣至此地步,贪婪不逊至此地步。
苏探微垂眼将格子间被杏色丝绳捆扎的书札挪了出来,手指捻住细绳,顿了一瞬的功夫,用了一些力道当机立断地抽开。
这时,寒止斋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宛如锣鼓喧天的喜庆的动静,“太后召见?太后真的召见我了?”
苏探微胸中一动,将书札藏入袖中,寻声越过一排排闪烁的烛光,迈向角楼的一侧抱厦。
幽绿的芭蕉闪动着水露的微光,那片几个人簇拥着隋青云交头接耳,似乎遇见了什么喜事。
苏探微目光停在一惨绿罗裳的女官身上,这是姜月见身旁的宫人钱滴珠。姜月见此时,应当正在紫明宫出席冷香宴,派遣宫人来太医院,调动隋青云……
隋青云的神色仿佛赢了一样,终于靠自己扳回一筹,太后还是没忘自己,他快活地翘起了眼角,当着苏探微的面,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几个“流氓地痞”前呼后拥地围着隋青云,送头儿离去。
钱滴珠落在最后,夜色寒凉,她将瘦弱的双手穿插在衣袖里,低着头细步往前走,忽听到一人叫住了自己,她微微颔首,行了一礼:“小苏太医。”
苏探微皱眉:“太后明日即归,为何突然传召太医?”
一种没来由的预感,不知为何攫住了他的心房,直觉冷香宴也许出了事,姜月见处境不妙。尽管她行事很有几分男子身上难见的机灵劲。
但面前的女官似乎并不肯多嘴,只是作为过来人规劝,“太后既然没有钦点小苏太医,您就不必操这份心了。”
钱滴珠的话,隐含着一层,太后表示他既然想走,那就不该插手紫明宫一切事情,好生给他的师父服其劳就行。
苏探微并不退让:“太后怎了?”
他压上一步,如竹般颀长的身量,黑影覆下来,犹如山凝岳峙,无声的威仪和压迫之感,让钱滴珠一阵纳罕,也不知怎的明明面对的只是一名太医,手心竟然沁出了潮湿。
钱滴珠错乱了语调,显得有几分心慌,“小苏太医,太后说……今晚,有人在冷香宴上动手脚。以防不测,太后暗命我前来送信,调用太医。”
苏探微的眉梢上抬,清隽的面容,浮出隐隐怒色,钱滴珠不敢细看,见隋青云那边走了,她也不敢耽搁,匆忙拢上双手追出。
“钱内人留步。”
苏探微再一次叫住钱滴珠,她歇了脚,扭面望向身后的年轻人,太后交代过,要不动声色,观摩他的反应。太后试探的,就是这个年轻人真正的心意,倘若他真的心中没一点计较,大约也不会在此时再一次叫住自己了,钱滴珠满意颔首。
苏探微启唇,忽然,鼻端嗅到了一丝若隐若无的芳香,有些怪异,闻所未闻。宫人平素熏的香只是下等百合香,与之大相径庭。
“无事,”苏探微坦然呼吸,“太后娘娘既让臣不用操心,微臣领旨奉公,不敢有违。”
钱滴珠还以为这年轻人听闻太后可能有危险会乱了阵脚,不料他竟这般淡然事不关己,纳闷地想道,太后到底还是看错了人,这人,不值得托付。于是她不再停留,有礼地点了下头便往月洞门穿行离去。
月倚西楼,清冷的银辉掸落在一院如停云霭霭的杏花疏影之间,风似乎凉了许多,苏探微背身往回走,足下飞快涉过一条牙道。
突然身体如同运行失灵的机械生生卡住。
再次返回寒止斋门前,他却停下了。脑海中都是那个女人巧笑嫣然地倚在榻上,对着她并不熟知的自己仰抚云髻,温柔迤逦的画面,曾经锦帐中香肌如玉,芳馨侵体,她在他耳畔吐气亲吻,腮晕潮红,羞娥凝绿,一幕幕恩爱过往如剑影一般插进脑髓,犹如当头棒喝,瞬间敲醒了他。
若此时离去不管,枉自为人。
苏探微留意到女官钱滴珠身上的味道……淫羊藿、麝香、鹿茸,这些配料他习医之后无比熟悉。宫中有自荐枕席的女史,曾经不止一次地下在他的身上。
“……”
钱滴珠身上的气息很淡,是她从别处蹭来的一点点,只是,没有瞒过他的鼻子。
*
紫明宫宴殿上,闪动着贝阙珠光,宫衣影动,风雨凄凄。
推杯换盏间,宾至如归。
太后着秋香色刻丝如意缠枝的长褙,腰间五色璎珞禁步垂落,外罩一身翎羽织金团花龙凤龟子纹锦雀金裘,端丽华贵,如一团洇开的脂墨艳冶而留香。
宴殿中舞女翩跹作步,柔腰炫转,乐手身着各色衣衫,击起琵琶与箜篌,鼓手则手持垂悬流苏、镶嵌着金箔的鼓槌子击打彩绘花底的鼓面,乐音以清雅纯正为主,祝酒罢后,场面已开,冷香宴上热闹非凡。
小皇帝面前就竖有一面烤肉架,他近旁伺候的女史熟练殷勤地为他烤肉,撒上一把干鲜干鲜的香料,肉得香气一瞬激发出来,在热油的包裹下,一下击中人的灵魂。楚翊忍着口水,等女史将烤肉片好呈上来,他已经食指大动,正要伸手去拿,一滞,扭脸偷偷地看了上首神情端肃的母后一眼,确认她似乎心不在自己身上,这才放心地用箸夹肉。
钱滴珠从姜月见身后的重重屏风影里步了出来,仪王眉宇稍攒,只见那女官弯腰对正在等待什么的太后说了不长不短的一番话,隔了一排排舞动的衣袖,仪王分明地看见,太后的脸色显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薄怒。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御宴用酒多是陈坛佳酿,太后姜月见跟前的却不是。她自知酒量不佳,因此沿用惯例让典宾只备了纯度不高的果酒。
太后凤眸微垂,长指蜷在红案上的宝蓝掐丝珐琅果叉上,叉上衔了一瓣林檎果肉,指尖勾住,一瞬息之后放落了。
酒饮得不多,然而身体却席卷开来一股陌生的干燥闷热之感,热酒激发梨落的香气,不用桃夭的催化,姜月见的手指已有些战栗之感。
不愧是西域王室隐而不宣的秘药。
姜月见将自己的虎口掐进,陷入疼痛的清醒里,随即起身,离席而去。
众人见太后忽然离去,不明所以,小皇帝也惊讶不止,手里的肉也不香了,立马要跟着去,谁知钱滴珠竟将她摁在了席面上,出声告诫他:“陛下,娘娘吃醉了酒,您这会儿过去,只怕娘娘撒起酒气来,您的……”
楚翊想到母后酒品不好,她喝醉了要是睡过去还好,要是清醒着,人畜勿近,必有灾殃。小皇帝悻悻然坐了下去。
钱滴珠道太后不胜杯杓,冷香宴继续。
宾客得到安抚,便不再惶惶。钱滴珠余光轻瞥,只见方才酒席上与端王妃言笑晏晏的仪王殿下,此刻也不知上哪去了,也全然不加以掩饰。
翠袖与玉环作为内官,跟随姜月见出了宴殿,晚风披拂,吹在炙燥的身上,平息了一些不受控的悸动,灵台暂时恢复清明。
牙道两旁如霰雪般的晶莹梨花树,烟气般弥漫整座行宫内围,时近暮春的气候,入夜还是有些凉意,姜月见的指拈紧笼身上的昂贵雀金裘,脚步不疾不徐。
紫明宫巡检部率领的铁甲马队在宫墙之外来回巡逻,仔细听,风里夹杂着细微的喝探声,从远处遥遥飘进来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