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小椰
除了因被烫了一下, 比旁边的舌头颜色深一些,看上去确实无大碍。
他的眸色暗光流动,一瞬之后,略沉了些,先前欲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只是微微绷紧了面皮,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随即垂下了眼去,也不再看她。
两人之间的这种微妙的静默维持了好一会儿,似乎达成了一种双方的默契,谁也不去看谁,也不轻易说话,帝王以杯盖在茶水中慢慢划动,宋秋觅的手指捏着书页,却半晌都没有翻到下一面。
她本以为帝王只是临时起意,来她这处坐坐,过不了太久,应就会回到自己的龙辇,可却没想到随着时间一分一刻的过去,帝王非但没有挪动身位,反倒让王礼送来了一堆奏折。
眼见着有半臂高的奏折堆在了帝王面前的小案上,他还悠悠抽出了一支狼毫细笔,宋秋觅有些坐不住了。
却见全然不同于她的懵然无措,萧问渊好似丝毫不受影响一般,蘸了朱色,不疾不徐地批阅起了奏折,他面上无波,神色泰然,好似将这里当成了他的御驾一般。
全无拘束,姿态放松。
在此后的路程中,宋秋觅看一会儿书,就忍不住用余光瞥一眼帝王,见他将批阅完的奏折就往旁边随意一放,有的正待墨干,还未合上,于是,上面书写的内容皆清晰无比地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帝王似乎一点都没有避讳禁忌,担心她看到了什么机密,这让宋秋觅的心绪一时有些复杂起来。
她靠在座背上,身形相比萧问渊要更靠后些,从她的角度,可以将他的举动尽览无余。
宋秋觅不知在想些什么,盯着前方帝王挺直的背影,半晌没有移开。
萧问渊低头阅览了奏折已经很久了,都没有怎么看过别处,却不知怎的,她才在背后看了他一会儿,他就似有所感,转头看了过来,恰与她凝睇的目光对住。
宋秋觅一下子僵在了原地,仿佛干了什么亏心事,被当场抓包了一般。
她的脸色涨的通红,支支吾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幸,萧问渊好似没有看到她变幻的脸色一般,微笑着将手上的一本奏折递给了她:“这是太子之前上奏的折子,你来看看。”
宋秋觅接过了折子,正奇怪为什么突然给她看这个,待看清内容之后,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这是一封请旨授官的折子,萧祁在里面请求帝王授予宋寒歇詹事府司经局校书的官职。
宋寒歇正是宋霜眠的亲兄长,也是宋秋觅的堂兄。
詹事府是负责辅佐太子的机构,除了品级较高的几位主官,里面的大多数官员,多为太子自己任命,上奏皇帝在先朝不过是按照流程走一道,一般情况下,皇帝不会不允。
而司经局校书,不过是一个正九品官职,在詹事府中,品级仅高于从九品的正字。
宋秋觅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其中的机锋。
宋寒歇在科举上面并没有什么天赋,当年考乡试不举,宋家自诩为清流门第,自觉丢不起脸,便捐纳了一些银两,外加利用在朝中的关系,采取例贡的方式,送宋寒歇进了国子监,做了几年生员,今年才勉强考中了贡士。
春闱结束之后,宋寒歇自知自己学识浅薄,在一月后的殿试前主动告病在家,以避免被黜落的可能。
有人也怀疑是他故意装病,实则不敢上场,还有人甚至怀疑他考会试之时也有水分。但这些因没有实证,时间长了,也渐渐消散了。
此后半年里,宋寒歇深居简出,不参与交游,许多外界之人曾猜测这莫不是在闭门苦读。
只有宋秋觅才知道,自己这个堂兄,因为脑子不灵活,又爱玩,便被祖父做主关在家里,令其日日习书。
如今萧祁突然上书请求授予宋寒歇官职,只怕也是在先前约定好的利益交换范围内。
九品芝麻官,根本没有什么实权,怕只是宋家怕宋寒歇屡试不中,又得不到帝王的认可,直接授官,这才走了太子的门路,试图从东宫官署入手。
宋秋觅将奏折递还给了帝王,无所谓地道:“我觉得,同不同意萧祁的请求,都影响不大,端看您怎么决定。”
一个小小校书,闲职中的闲职,实在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宋家估计也就是为了面子好看,不想儿孙闲散在家。
若说唯一的一点用处,大概就是出入东宫十分方便,来往与宋家与太子之间传递消息与行事,更为便捷。
萧问渊将折子丢到了一边,唇角微弯,漆黑的眸子凝着她:“正如你说,不过是小事而已,你若是不喜,朕就否了去。”
宋秋觅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眨了眨眼,意识到帝王是认真的,有些哭笑不得:“我哪里能干涉您的决断,若是对您有利,不必顾忌我的想法。”
说起来,虽然她与宋海生一房之人向来关系不睦,但在这种小事上她还真懒得去有什么情绪波动。
若她是男子,参与科举,遇见这种自己考不中只能利用家族关系买入国子监,又借助裙带关系进入东宫官署的事,早就羞愤欲死了。
她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
宋秋觅托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又对帝王说道:“其实准允了也没有坏处,说不定还可以借机发掘出宋家和东宫的一些深层关系,宋寒歇他算是宋家里面脑子最不灵光的一个,让他接触一些机密要务,兴许能看出些破绽。”
宋秋觅不知道自己努力思考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多生动,也没有发觉,帝王在这个时候,望着她的脸,已经看了好久。
萧问渊轻轻扇动了一下鸦色的长睫,微垂落了目光,投在眼前少女的身上。
她说起道理来,眼睛总是会亮起一种格外奇异,明亮的光,嘴唇一张一合,分外欢快,好像永远也停不下来。
让她静坐时原本清冷的气质,染上了几分生气,就像原本居于九天之上的高贵神女,被他偶见后勾落人间,微微一笑,便足以让人心神摇曳。
帝王的眼波亦跟着轻轻晃动。
他认真听她说完,尔后淡淡一笑道:“嗯,你说的都对。”
随即用指尖点了点自己身侧的位置,示意她过来。
宋秋觅迟疑了片刻,还是动了身,不过是顺着座位慢慢挪过去的。
到了帝王身侧,她还有些没有明白他叫她过来的意图,就见帝王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然后引着她拿起朱笔,朝案上的折子落墨。
“圣上……”宋秋觅的语气中有几分茫然与惊震,她想扭头过去和他说话,但因靠得太近,一转头便会碰到他的脸庞,只好作罢。
右手却被帝王掌控着,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在折子上写了起来——朕准了。
在“朕”字写到一半的时候,宋秋觅的手就开始有些抖,短短的三个字竟是如此漫长,待写完全部后,她的身上已经出了一层湿汗。
“圣上这是作何?”萧问渊终于带着她的手,将笔搁回在砚台边,宋秋觅嗓子有点发涩,开口问道。
她半晌都没有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就算恢复了神智,回想过去还是一阵恍惚,只觉疯狂。
帝王却只是轻轻扯了扯唇角,垂眸看向在他肩侧的她的脸颊:“与你有关之事,朕都不会瞒着你,亦不会反对你做出的任何决定。”
“若是你力有不逮,朕会握着你的手,借力与你,帮你亲手实现它。”
他的语气淡然,似乎压根不觉得自己方才做的是什么值得惊讶的大事。
既然这是她所愿,他丝毫不介意让她亲手完成此事。
旁人的诚惶诚恐,在萧问渊这里,不过是不以为然罢了。
其实,就算是她先前被诊断出的难孕结果,他也不打算刻意瞒着她,只是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去告诉她,想着或许让太医先找找方法也好。
但宋秋觅若是真的寻太医去诊断妇科病症,所有太医,皆不会隐瞒,这是他特意吩咐过的。
隐瞒的对象唯有太子,因太子有时太过愚蠢,太过聒噪,知晓了太多只会晃来晃去,惹人心烦,与其让他做些蠢事去烦她,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告诉他一些事情。
帝王面无表情地想,说起来,最近他是越发看太子不顺眼了,这种经历,在以往也有过,时间段通常都是废太子们作死开始的时候,这种仅半年就出现如此情绪的情况,还是头一次发生。
只可惜,他还得配合他的小姑娘,再表演一段时间。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尊贵
萧问渊令庶吉士书写好圣旨, 又拿到了他的案前。
张礼恭敬地将一尊宝玺呈上, 帝王却不急着落印,反倒扭头对宋秋觅笑道:“猜猜这是什么?”
宋秋觅知道, 身为天子, 一共有二十五方宝玺,用作各种用途,以彰礼仪, 但它们具体是长何样子的, 又分明用作何方面, 她还真是不太明晰。
于是摇头道:“不知。”
帝王如今与她的相处似是十分随性,听她这样说, 竟径直伸臂捉了她的手过来,带着她摸上了那方玉玺的纹雕。
宋秋觅的手背被他的大掌覆着, 不得不跟着一起贴上了光滑的玉面。
眼前的是一方碧玉质, 上饰交龙钮的玉玺,抚上去可以感受到盘曲龙身的虬结力道, 冰冰凉凉。
帝王掌着她的手,将玉玺拿了起来,横置过来,上面以天子专用的玉箸篆刻着四个字——敕命之宝。
她的手指触在刻字的纹路之上,竟莫名有一种颤栗的触觉自指尖升起,密密麻麻传遍全身。
这种感觉不是来源于生理上的接触,更多是来源于心理上的波动。
象征着大雍至高权力的天子宝玺,就这么随意地被她掌于指间,肆意抚弄, 在这一刻, 宋秋觅似乎突然明白了, 为何那么多人都对至高无上的权力趋之若鹜,一生钻营。
耳边是帝王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六品及以下官员任免,封爵,皆用此宝,故称敕命。”
他的语调闲适,好似只是像以前许多次为她授课那般,单纯讲解某种知识,丝毫不觉有什么逾矩。
帝王引着她来到了圣旨空白留待盖章的地方,他的掌心紧贴着她的手背,向下压印下去的时候,宋秋觅感觉到手心微湿的汗水粘上了交龙纽的龙头。
许多人一生蝇营狗苟,费劲心机,也得不到的东西,却落在她的手心,帝王那轻慢的姿态,让她恍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不过是在家书的信笺上印下印泥。
他们二人在这里随性谈笑,也许是趁一时之兴,三言两语间决定发出去的圣旨,却可以预见到,宋寒歇收到后的欣喜若狂,连同整个宋家,都会将圣旨供于祠堂之中,向禁宫的方位跪拜,焚香上禀先祖,连同祖宗神位一起日夜供奉。
也是这时,宋秋觅才真切地意识到了,何为权力,何为至尊,即使是尊贵如太子,也只能在帝王面前顶礼膜拜,即便是势大如宋家,亦只能伏低做小,谨小慎微。
当宝玺钤盖完毕后,原来的位置上现出鲜红的印记,直直地,鲜艳地映入她的眸中,她有些发怔地望着字迹,先前压在心底不甚清晰的疑惑,此时再次浮现上来。
圣上,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呢?
当一个满身珠玉,琳琅贵重之人,对一个身无长物,家徒四壁之人过分好的时候,他究竟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呢?
宋秋觅在脑中扫过了所有知识,都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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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京中之后,宋霜眠被萧祁紧赶着送回了漪兰殿,又命卫兵在殿门前守着,不让外面的人进来,也不让里面的人出去。
宋霜眠心里憋屈极了,所幸她并没有被阻碍往外送信,于是当天就给宋二夫人去了一封信,诉苦的同时,顺便向宋家求救,让他们出手相帮。
李氏收到信之后,心里一下子就焦灼了起来,冲淡了她前几日的喜悦。她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不知道怎么办,又不好去寻夫君公公求助。
这两日里,两人似乎都很忙碌,时常紧闭房门在书房里商讨,夜半时分才出来,在他们看来,霜眠被太子软禁,不过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影响不了大局,只要孩子还在,侧妃地位保住,就都不是问题。
定是不会接受她用这种事情去打扰他们的正事。
最后思索了半天,突然想到了南安郡王妃。
此次霜眠能从郡王府里出来,去围场到了太子身边,还是因南安郡王妃松了口,事后也没见太子反对母亲的意思,这说明,南安郡王妃的话,在萧祁那里还是有用的。
宋二夫人心急如焚间,赶紧给南安郡王妃写了信,信中极尽讨好,甚至暗示,只要能将宋霜眠救出来,宋家可以回馈给郡王妃许多好处。
不过,让宋二夫人大感意外的是,南安郡王妃这次很爽快轻易地应了下来,甚至没有提任何要求,只让他们耐心等待。
在此期间,宋寒歇被授官的圣旨迅速被发到了国公府,府中众人连同老国公都一起等在了门口迎接圣旨,大家都是一脸喜气,宋海生更是松了口气,在父亲面前道:“儿子就说吧,圣上不会在这种事上故意针对我们,圣上心中,应当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提防忌惮宋家。”
宋阁老没有应话,而是捋胡沉思,他总觉得,事情没这样简单。
忆起前些日子在围场发生的事,宋阁老眉心一皱:“你听说了吗,先前在围场,圣上将今年本应赐予魁首的彩头,赐给了秋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