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慵不语
绫枝听罢,剔透的眼珠轻轻转了转,似是在深思什么。
没曾想,李御晚间便来了,看了坐在床畔的绫枝一眼道:“你还是想绣?”
他让苏朝朝无事走动,也是为了瞧瞧绫枝如今的情形,上次把人欺负得狠了,绫枝如今见了他,便是愣怔的模样,就算是亲她抱她,也毫无反应宛若玉雕般的人,此前李御还出言讥讽几句,时日长了,看着她那模样也不是滋味。
苏朝朝既说了绫枝也许还喜绣,他冷哼一声,却不知为何当天便赶过来。
李御走过去,在她头顶道:“你若是喜欢,孤还允你绣,不止如此,若你想将绣卖去民间,也大可让人去卖。”
那时,江南初见的小姑娘,便是认认真真的绣了拿去卖,那时的她,倒甚是温婉别致,满是盎然情调。
话音落下,绫枝并没有任何波动,似乎未曾听懂这番话。
李御微微皱眉,正要在说什么,绫枝沙哑着声音开口,轻声道:“……好……”
*
绫枝早早便去了那绣楼,之后便始终手不停绣,一直到晚间才回。
她爱绣,最开始之所以拿起绣针,是因为每次在穿针描绣时,都仿佛在靠近母亲。
后来绣得渐渐多了,便是真的爱上了。
想起七公主眼睛亮亮的望着自己的绣,绫枝垂下眼,安静的勾了勾唇角。
她如今,还是活着的。
过了三五日,绣便渐渐成了形,清露便让福冉拿去民间苏绣店贩卖,两三个扇面很快便卖出百金的高价,且被抢购一空。
清露掂掂手里的银钱,暗道京城人傻钱多的主儿真不少,不过这么说也不尽然,还是姑娘的绣好,在杭州也能卖出高价,只是到了京城贵人多,价格也更可观了。
福冉也是个懂事儿的,每次从民间回来,都会来绫枝处,绘声绘色的讲讲民间见闻:“姑娘的绣一挂出去,一众小姐夫人便来问价,还有两个小姐,竟为了争那口角了几句,还有个财大气粗的夫人,还向奴才打听,说要把姑娘雇到府中呢,奴才就说这是贵人平日的乐子罢了,她才闷闷不乐的散去……”
绫枝侧耳听着,也不知为何,这些时日,旁人说话若是热热闹闹的,在她耳中便会留下嗡嗡的声响,只能听出个大意,但听到自己的绣能为旁人带来愉悦,仿佛萦绕在心间的乌云飘散了些许。
绫枝还记得当时对京城的憧憬,弟弟高中,她和陆郁情投意合,平日多刺绣,纵使陆府家大业大,她也不能丢了这门傍身之术。
更何况,这也是她情之所钟。
如今陆郁已遥不可及,可她仍有双手,可以绣尽池鱼飞鸟,让神志随着丝线,翱翔在天际之间,畅游缥缈湖中。
*
夜色已深,秋夜风冷,李御站在绣楼下,微微仰头望着那昏黄灯火下的人影,高大的身形丝毫未动。
她定然又是在绣了。
他从前很喜欢她刺绣的模样,长睫轻轻颤动,在白皙的眼睑下方垂了阴影,丝线在她手里一抽一拉,便如同有了灵气,纷飞的落在那绣布上。
也不知如今,她绣时的模样,和当初可有不同?
他大可抬步上前一看,但想起绫枝望见自己时眸底的死寂清冷,心下烦闷,也有几分……不忍去打扰。
李御皱皱眉,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如此想。
他冷着脸徘徊几步,恰好此时,绫枝也缓缓沿着绣楼走了下来。
她只穿了件单薄的裙衫,裙摆在秋风中簌簌荡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带走她似的。
李御大步走上前,冷冷脱下大氅,兜头罩住了绫枝。
绫枝肩头一缩,甚是受惊。
李御的心头也随着那肩头一缩,冷冷将人拥在怀里道:“孤说你这病,怎么每日补药如水喝着也不见好,原是吹风糟践身子,你来东宫可不是颐养天年的,孤明白告诉你,这几日是没工夫要你,却不是因了你身子!”
如松似雪的清冷气息如密不透风的网,瞬间将她密密匝匝的缠绕其中,绫枝闻到这气息,听到这声音,忍不住瑟瑟发抖。
李御的语气,穿过了混沌朦胧,清晰的在耳畔炸响。
如同噩梦重现。
绫枝冷白的细细手指轻颤,没有多说什么,任由太子环着她身子,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回了宫中。
“别把孤当那般不通风情之人,你的手,你的绣,孤都爱惜。而且孤也懂绣。”李御忽然阴冷一笑:“否则孤会做出那般惊人之作吗?”
绫枝胸口起伏,凝视他良久,终究没再说什么。
她从前觉得李御和陆郁是一种人,如今才觉得迥异。
李御骨子里便无耻无赖,偶尔君子,也只是伪装,而陆郁骨子里君子端方,只是在朝中沉浮久了,难免沾染了不一样的习性,然而但凡有不合良心之事,他首先便过不去自己心头的坎。
也许仅凭这一点,陆郁便胜不了李御。
*
绫枝这些时日,最喜绣的是各式各样的蜻蜓,或舒展于天际,或立在荷叶上休憩,甚是清丽趣味。
清露在旁侍奉,望着那展开透明双翼的蜻蜓,笑道:“姑娘从前并不喜绣蝶鸟一类,这些时日,倒是绣蜻蜓最多,也绣得越来越精妙了。”
绫枝苍白的指尖,轻轻拂过蜻蜓透明的翅,望着绣楼上的天际,呆呆地坐了一阵。
李御面无表情的听完禀告,沉吟道:“蜻蜓?她喜欢蜻蜓?”
如此一说,一旁的宫女恍然想起:“奴婢这才想起,姑娘倒是有个玉蜻蜓的发簪,平日里总是拿着玉蜻蜓发簪,坐在床畔愣神呢。”
李御皱眉,他倒是也想起来了。
绫枝是有个蜻蜓发簪,爱惜若珍宝。
如今碰她身子,她懒懒不多言,他顺手要拔她那发簪,她却用尽全身力气自己伸手摘下,爱惜得不让自己碰分毫。
李御不由淡淡失笑,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那玉看着也不很名贵,倒值得她这般爱护。
绫枝喜欢绣,其实他是欣喜的,总是有个物件撑着她,也好过一日日怔愣的独坐窗前。
李御自认对绫枝已仁至义尽——虽说将人掳掠入东宫,可这些时日怜惜她高热方退,并未逼迫她侍寝,甚至给她时日养伤。
她既喜欢蜻蜓,李御想了想,挑眉吩咐道:“去五禽所把蜻蜓捕过来,安置在姑娘宫苑里,还有,再去各库里拿些玉制的蜻蜓物件,要上好的。”
冯公公一怔,赔笑道:“玉蜻蜓好说,只是如今是秋日……蜻蜓一般是夏日才有,就算是五禽所有地龙善饲养,怕也不好弄来……”
“一定要有蜻蜓。李御冷冷道:”她要绣,便要看清蜻蜓不同的角度形态,如此才能绣出真正的绣品。”
话一出口,李御不由暗中心惊。
这还是很久之前,他们二人去观鹤时,绫枝对他说的话。
李御缓缓握紧手掌,若非他无意识脱口而出,他自己都不晓得,那一日小姑娘的随心之语,竟会让他记到如今。
*
太子有令,纵使千难万难,冯公公也还是将蜻蜓装在笼中用黑布蒙起罩住,抬到了那绣楼上,围起来好生养着。
他躬身对绫枝道:“姑娘,这些蜻蜓可是稀罕物,都是殿下命人特意给姑娘捉来的,还有这玉制的蜻蜓首饰,也都是主子吩咐拿来的。”
绫枝卷翘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却未曾开口。
冯公公笑着道:“这些首饰倒还罢了,虽说这玉都是上好的玉,但还不算什么,主要是这蜻蜓,这时节怎么有?是五禽所的温床上养的,老奴特意命人捉来,又装在罐子里,那真是十二个小心,才运送到您跟前,您瞧瞧可还行?”
冯公公自然要大力渲染一番。
绫枝望着透明罩中展翅的蜻蜓,它们不知,好似要冲开这束缚。
绫枝轻声道:“放了它们吧。”
“放了?可别可别。”冯公公忙道:“如今是冬日,放了这些小东西出去,那还不是让他们寻死?姑娘若真有善心,也要等到来年春日再说了。”
绫枝垂下眼眸,不再说什么。
若是寻常宠妃,早就谢恩了,可冯公公也暗自知道,这位原是心里有主儿的,多少有点不甘愿。
但太子如此对待,姑娘也定然前怨尽消,谁知绫枝并未抬眼,低头绣蜻蜓的翅,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他仔细蜻蜓,却听到姑娘轻声喃喃道:“蜻蜓,回不了家……”
冯公公皱皱眉,不由摇摇头。
这姑娘长得是不错,只是自从那次高热过后,头脑是愈发不灵便了。
人既然毁了,那就算再美也没了灵动气,可殿下竟这般苦苦守着,也不说……换一个……
冯公公摇摇头,终究没说什么,径直退下了。
第72章 营救
太子领了旨, 很快便着手去澄清从前的冤案,这些案子牵连了不少人,且案案都和当年陛下来位不正的流言或多或少有些关系, 众臣看太子大刀阔斧的翻案, 也渐渐看懂了其中门路。
想来还是陛下心中有愧, 再加上若是这些案积压下去, 后世议论起来,更是流言四起,索性开恩翻案, 左右都是些流言,翻了案,能落个大度之名,后人看着,也是心里没鬼。
如今的朝局, 完全有利于太子,众臣心里都有数, 别说从前中立之人, 就是贵妃的亲信,也有不少倒戈的。
皇帝虽不说什么, 心里却如同明镜般。
太子翻案,是他允许的, 毕竟他如今已年过半百, 膝下只有一个中用的儿子, 也该培养他的威信,助于他顺利继位了。
可心里虽如此想, 但看着太子左右逢源, 在翻案中出尽风头。
皇帝脸色便不由得阴沉几分。
他接纳了儿子, 但眼睁睁的看着儿子在朝廷上呼风唤雨,旁若无人的壮大势力,对他有几分忌惮的同时,还有几分厌倦嫉恨。
贵妃陪皇帝几十年风风雨雨走过,最是明白皇帝的心,她如今知晓太子在朝中办案,特意叫来朝中亲信:“殿下这些时日,案子办得如何?”
那刑部官员道:“殿下办事利落,陛下交代的事,办得甚是妥当。”
贵妃冷笑,单刀直入道:“他如今倒是出尽了风头,他翻案这些时日,倒是一直在刑部,你可发现什么蹊跷?”
那刑部官员微微沉吟:“并无什么蹊跷,但陆郁陆大人听闻太子要翻昔日的冤家错案,特意前来相助太子。”
“姑苏江家一案,本是运粮失期罚俸了事,却因江家妇出身丝绸之家,和绣有所关联,江家便被判得极重,太子也给江家翻了案,陆大人走出来时,却对臣道了句,如此,殿下心事可了。”
“陆郁?”贵妃面露疑惑,愈发想不明白:“他不是太子心腹吗,为何冷不丁给你说这么一句?”
“臣不知,也许是随口一说,也许是意有所指。”
“江家……”贵妃沉吟道:“是不是就是这江家之女,曾和陆郁许了婚约?”
“是,后来这女子雨夜坠下马车,当场殒命,也正是因此,陆大人方才和林家结亲。”
贵妃听了,忽然道:“江家的卷宗,还有这个江绫枝,你皆要认真调查清楚,尽快报与本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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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清露已是喜极而泣:“姑娘,姑娘……殿下竟然还想着老爷,替老爷翻了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