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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慎佯作不满,“纪氏有福气,你就比她差了?爷待你还不够好?”
两人说说笑笑,曹延轩却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伸手去拿银酒壶。杨氏忙忙伸手,却被他摆一摆手,自己斟满两个酒杯。
杨氏察言观色,收敛了笑容,朝两人福了福便退了下去,关上了门。曹慎盯了他一会儿,“怎么,王氏又要什么了?”
曹延轩摇头,端起离自己近的那杯,自顾自喝了。
曹慎胡乱猜测:“延华在这边吃你的寿面,丈夫在外面有人了?”
曹延轩点点他,“没有的事。”
曹慎试探,“珍姐儿公公从江西写了信来?”
曹延轩嗤笑:“我一介白丁,找我做什么?真有什么事,我也帮不上忙。”
曹慎搜肠刮肚,“珍姐儿和她相公拌嘴了?”
曹延轩叹气,“珍姐儿好端端在我家,她相公在花家,哪里拌嘴去。”
曹慎更加好奇,身体前倾:“难不成,纪氏弟弟刚刚考上个禀生,纪氏就跋扈起来,找你要田要地?”
曹延轩一滞,无可奈何地搓了把脸,“什么跟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就是想,找你喝两杯。”
两人辈分是叔侄,年纪相差不多,性格相投,有什么事情不能对妻子、儿女说的,彼此并不隐瞒。
曹慎一看便知,和纪氏有关,问东问西地,“王氏找纪氏麻烦了?还是我那口子好,贤惠的很。”
偏偏曹延轩今日嘴严得很,什么也不说。曹慎有些不满,懒得再猜,用调羹把猪肉卤舀进青花瓷碗,拌了拌,“你啊,横竖再忍一忍,过两年娶个贤惠点的,加上纪氏,贤妻美妾,人生在世,不亦快哉!”
曹延轩闷头喝酒,仿佛没听见。
? 第54章
六月二十八日, 西府大门敞开,五辆黑漆齐头平顶马车驶到阶下,六位护卫牵着高头大马,曹延轩携着女儿女婿, 王丽蓉抱着儿子, 娴姐儿昱哥儿跟在后面, 把曹延华母子三人送上马车。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家人送我情。”曹延华掀开车窗, 脸庞露了出来, 文绉绉地念到“今日一别,相距千里, 不知何日再相会。”
曹延轩哈哈一笑, 叮嘱两个外甥“路上小心, 照顾好你们母亲,到了地方, 派人送信来。”珍姐儿凑到姑姑马车外面,递上一个翠色绣百合花荷包“姑姑, 里面是雪津丸和藿香正气水,您路上用。”
曹延华接了, “还是外甥女心疼我。锦明,可得好好对我们珍姐儿, 要不然, 我可不能和你罢休”
花锦明连声答应。
曹延华随手把荷包递给身边服侍的,再一抬眼,见到娴姐儿身边由奶娘抱着的昱哥儿, 不禁有些心疼, 连连挥手, “大热天的,别在这里晒着了,回去吧。”
不多时,一行人出了金鱼胡同,向着城门驶去。
“累死我了。”没了外人,曹延华没了顾忌,随手拔下发髻上的点翠镶宝钗子,“出门在外的,可真不容易。”
车里妈妈姓秦,原是曹延华的陪嫁丫鬟,嫁给了曹延华夫婿的随从,是曹延华一等一的贴心人。秦妈妈从马车暗格里取出一个雕花鸟匣子,接过钗子放在里面,小心翼翼地把曹延华头上的珠花也摘了下来。“要不然人家都说,一辈子不出门,是个福人。咱们呀,还是回自己家里呢。”
曹延华把手腕上的嵌珠镯子也撸了下来,往匣子里一放,长长出了口气。“家是我的家,只可惜....”
斯人已逝,物是人非。
涉及老爷老夫人,秦妈妈不敢碰触,一件件把首饰用帕子包着,在匣子里摆好,放回暗格。之后她把放着零嘴的六色攒盒摆在炕桌中间,斟了茶放到曹延华面前,因怕马车摇动,只斟了小半杯,“今日您起得早,路上还远着呢,要不要我给您按摩按摩,歇一歇?”
曹延华懒洋洋地靠着两个大迎枕,一时没有睡意,“算了吧,这么晃悠着我也睡不着。真睡着了,晚上又得睁着眼睛,找旁的事干了。”
秦妈妈笑了两声,见到她手边荷包,奉承道“四小姐真是孝顺。”
曹延华便把那荷包拎了起来,在面前打量,“说起来有意思,前两回我见珍姐儿,觉得她像我,像老七,像我娘。这次我一回来,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像王丽蓉。”
眼角眉梢言谈举止,没有了故人风韵,反而带了厌恶之人的影子。
秦妈妈不好接口。
“以前吧,她纵没养在我娘身边,日日请安时时见面,又在一个府里,没什么不同。如今不过三、四年,这孩子活脱脱变了一副模样。”曹延华板着脸,把荷包抛到座位角落,“还有,珍姐儿那个女婿,我也不喜欢。”
话到这里,秦妈妈就不能不接着了。“四小姐定亲之前,七老爷不是给您写了信?您托人查过,才给七老爷回的信。”
曹延华哼一声,“查是查了,查的是花希圣,说这人胆小、懦弱,手紧,很少收旁人的孝敬。瑾怀(徐奎的字)说,有这么个公公也不错。没曾想,珍姐儿的婆婆是那么个人。”
秦妈妈回忆着花太太的言谈举止,小心翼翼地,“奴婢只见了花太太两回。”
曹延华从衣袖中拽出一条棉布帕子,今日出门,把绫罗绸缎之类收了起来。“珍姐儿的婆婆,看着就不像好相处的,横眉立目的,一股小家子气。也不知道王丽蓉是怎么看上眼的。换成我,可不把女儿嫁给她儿子。”
世人说亲,首要权衡门当户对,家族资源,双方是否在一个阵营、一条船上,起码不能是仇家。
过了第一关,两家接触、走动,男人看重亲家的前途与功名,女人看的是婆婆好不好相处,家风是否清白,有没有苛待妾室、庶子女或宠妾灭妻之事。
到了相看子女的地步,看女婿看的是学业、前途,挑儿媳妇挑的是贤良淑德、针线厨艺、掌家理事的本事。
双方都满意,这门婚事便有了谱。之后商量婚期,聘礼与嫁妆,一件件一桩桩顺理成章地。
秦妈妈一听便明白,“想来七老爷,也没见过花太太几回。”
“要不然说呢!问题是,老七也只见过花希圣一回,还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这句话说道曹延华心坎里,气哼哼地拍着座位,“我见了花太太,心里不乐意,私下去找老七。老七开始不说,后来没办法了告诉我,他原本没看上花锦明,看上了褚举人家的小儿子。”
褚家在金陵城是读书世家,不显山不露水,说起来,没有曹家富贵,亦比不上花家,家风却很清白,人口简单,太太平平百十年。
秦妈妈倒吸一口气,“可是那个腿脚不太方便的褚举人?”
曹延华颔首,“可不就是。老七说,褚举人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是太太生的,褚举人自己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当时褚举人最小的儿子十七岁,已经过了院试,稳稳当当一个小伙子。前两年老七无意中见过一次,记在心里,找由头让六叔、三哥见了见,都说那小伙子不错。”
“老七便和王丽蓉说了。褚家家风清白,人丁兴旺,公公婆婆恩爱,小伙子自己又争气,比珍姐儿大几岁,遇事能让着珍姐儿,换成我,高高兴兴就答应了。王丽蓉却嫌褚举人不是进士,瞧不上人家,说什么三哥家的贵姐儿五哥家的珠姐儿都嫁进我们家这样的人家,珍姐儿公公只是个举人,姐妹间抬不起头。你听听!世人谁不知道,褚举人学问甚好,是年轻时骑马摔伤了腿,一瘸一拐的,才不走科举之路,督促三个儿子读书。”
秦妈妈发出惋惜的叹息。
曹延华更生气了,坐直身体“王丽蓉还说什么,那小伙子是嫡幼子,长得不好看,珍姐儿没法掌家,事事得看两个嫂子的脸色。老七觉得可惜,王丽蓉却说,老七若真的觉得那小伙子好,就把媛姐儿嫁过去好了。”
秦妈妈哎一声:媛姐儿是庶女,若是良妾生的,两家还能商量商量,于姨娘却只是个婢女。这么一来,娴姐儿就有点配不上褚举人的小儿子了。
“老七气得拂袖而去,王丽蓉便自己出马。”曹延华说的渴了,喝了两口茶,把茶盅重重一放。“那时她还能出门,有一次见了花锦明的伯母,说起侄儿是个读书种子,到了成亲的年纪。王丽蓉便见了花锦明一面,觉得不错,打听起花家的事,花锦明伯母就把花锦明母亲从江西叫了回来,一来二去的,就这样了。”
秦妈妈小心翼翼地添茶,斟酌着说“说起来,四姑爷和我们家同在金陵,知根知底的,也算配得上我们家了。”
“配得上是配得上,我也没说花家不好。我就是觉得,花锦明这个人,家里独一个,养的娇贵了些。花太太又那个样子。”曹延华悻悻地,“花锦明今年十九岁,只考了个秀才出来,瑾怀十九岁都过了乡试了!”
家里独子,往好听说,是夫妻感情好;换个说法,是主母嫉妒,不给丈夫纳妾。
秦妈妈扑哧一声,笑成一朵花,“老爷若不是年轻轻就中了举人,老爷太太怎么可能把您嫁给老爷?奴婢斗胆,说句僭越的话,我们家七老爷也没考过呢!”
一时间,曹延华仿佛回到年轻的时候:
她豆蔻年华,心高气傲,满金陵求婚的男子一个也看不上....有一天,弟弟回家来说,京城来了个狂徒,到自家族学踢馆....第二日,她穿了小厮的衣服,跟弟弟去了族学,见到一位十八、玖岁、衣带随风的美少年....美少年口若悬河,引经据典,文采风流,把白胡子老头人都驳倒了....
之后一个月,曹家西府嫡女曹延华与江西案首徐奎定了亲。
车轮被石子绊了一下,马车抖动,把微微笑着的曹延华惊醒过来。
“老七也是有真才实学的。”她爱重丈夫,也维护同胞弟弟,“老爷常说,老七吃亏在兄弟太少,得留在家里守业,又....又”
又赶上给父母守孝。
秦妈妈自是明白,笑道“奴婢不敢了。”
曹延华叹口气,有点意兴阑珊地一一数着:“不说读书,花锦明上面只有一个堂兄,下面一个没长起来的堂弟。珍姐儿嫁进去,若不连生两个儿子,就得给花锦明纳妾了。”
秦妈妈哽了一下,“四小姐年纪虽小,奴婢看着是个心里有数的,又有七老爷看着。再说,四小姐婆婆不是快回江西去了吗?”
没了婆婆,新婚夫妻总能过几年甜蜜恩爱的小日子。
一听这话,曹延华顿时来了精神,“你瞧瞧王丽蓉,别人都是教女儿孝敬婆婆,服侍夫君,她可倒好,一门心思就是把珍姐儿婆婆送走,关起门来过小日子!这点子心思谁看不出来?哎,你说,她她她,她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秦妈妈不敢接话。
“反正啊,我是管不了了,我看老七也没办法。”曹延华发过了脾气,悻悻地“我跟老七说,王丽蓉生的姑娘,让王丽蓉自己定,老七把嫁妆钱拿出来,就随她去吧。横竖宝哥儿还小,王丽蓉再有天大本事,也没法给宝哥儿定媳妇。”
幼儿多夭折,一般孩子到了十岁,才算是立住了,父母开始相看、定亲。宝哥儿这个年纪,女方生怕他夭折,平白给女儿添了“克夫”的名声。
秦妈妈连连点头,“您说的是,等宝少爷长大了,您和七老爷商量,给宝少爷结一门稳妥的亲事。”
“那是,宝哥儿可是我们西府的嫡长子,将来要顶门立户的。”关键是,王丽蓉不能再掣肘,曹延华想想就高兴。“宝哥儿也快五岁了,该启蒙了,我跟老七说,现在是王丽蓉离不开,等....”
她含糊一下,“等过两年,给宝哥儿看看,是去族学,还是在家里请个夫子。那时候,昱哥儿也三岁了,哥俩就个伴。”
说道昱哥儿,她眉开眼笑,露出做姑姑的慈爱,“那小子有意思,大热的天,我不敢叫过来,还是老七叫人抱过来,结果呢,来了就在我屋里睡了。”
秦妈妈是在场的,“可不是么,十五少爷结结实实的,看着就可人疼。”
说小孩子总比说七老爷七太太安全,这妈妈说了一串养孩子的话,没听见动静,抬头一瞧,自家主子眼睛盯着黑漆炕桌,已经走神了:
作者有话说:
? 第55章
数日之前, 曹延华想给即将分别的姐姐添些礼物,带着珍姐儿宝哥儿、两个外甥去金陵最好的银楼,翠羽楼。
西府是大主顾,曹延轩出手向来阔气, 掌柜的欢天喜地把一行人迎到包间, 大大小小的匣子摆满一柜台。
上好的明珠, 浑圆温润,有粉色有白色, 难得的还有黑色;海外来的刚玉, 有红色有蓝色有绿色,大的如榛子, 小的拇指大;一对巴掌大、衔着红宝石的缠丝赤金凤钗, 同样大小的一对累丝赤金凤钗, 古朴端庄,适合送给年纪大些的贵夫人;深海珊瑚打的首饰, 珊瑚呈殷红色,艳丽湿润, 分别打成项链、珠花、顶簪、耳环和十八子佛珠;十二枚花簪,用米粒大的碧玺、珍珠、水晶、金箔和翠玉做出花朵, 从一月梅花,二月杏花到十二月水仙, 活灵活现。
珍姐儿一看, 就把放着十二枚花簪的匣子拉到自己面前,“给我包起来。”
曹延轩摇摇头,对外甥笑道:“再不挑, 都被你们妹妹挑走了。”又对姐姐说“每人选两件, 不许拘着。”
曹延华嘲笑他:“我儿子, 我为什么要拘着?”又对掌柜的说:“掌柜的,你们这里的东西,别说跟京城总铺比不了,连我们湖广那里也不如。今天七爷做东,您可是怕他舍不得银子?”
掌柜的忙说“哪里的话,还有些新到的,已经派人去库里取了。”
过一时,二掌柜捧来三个红漆描梅花匣子,小心翼翼打开来,送到众人眼前:
第一个匣子是点翠珠花,有牡丹、菊花、莲花和玉兰花,其中菊花花瓣是赤金的,根根弯向花心,被碧蓝色花叶衬托得像一盏小灯笼;莲花花瓣层层叠叠,中间立着一只点翠蜻蜓,令整朵花一下子活了过来。
第二个匣子是百宝首饰,其中一柄赤金镶百宝梳篦才巴掌大,在灯光下耀人眼目。
第三个匣子盛着十二块羊脂玉牌,一寸宽两寸长,雕着十二生肖。玉牌不稀奇,稀奇的是每块玉牌都镶着拇指大的宝石,比方说兔子眼睛是米粒大的红宝石,龙爪握着绿宝石,蛇嘴雕着一块粉碧玺,奔马四蹄生风,蹄子踏着紫英石....
珍姐儿拍手笑道:“这个想得倒巧。”说着,先把父亲、母亲和姑姑姑父四人的属相玉牌取出来,又挑自己、宝哥儿和两位表哥的。
曹延华也觉得新颖,拿起亥猪玉牌细瞧,猪仔憨头憨脑,尾巴绕个圈,圆滚滚的身体刻着五色花纹。曹延轩就着她的手看了看,叮嘱女儿“给你六妹、十二弟也带上。”
珍姐儿答应了,扳着手指算一算,又拿出两块。
俊哥儿咳一声,瞄了盒子两眼,飞快地从剩下的玉牌中拿出一块兔子玉牌,握在手心,腾哥儿拍手哈哈大笑--俊哥儿未婚妻属兔。
曹延华知道大儿子脸嫩,白小儿子一眼,笑道“别说,这套玉牌像是专门给我们家留的,既不多,也不少,省得打架。”
曹延轩也觉得甚巧,看看匣子里只剩一块玉牌,叫掌柜的“一起拿了”。
之后各挑各的,珍姐儿拿了那柄赤金镶百宝梳篦和点翠菊花,又挑了一对赤金红宝石灯笼耳坠。
曹延华见识广,眼孔高,拿了一串珊瑚十八子手串也就罢了,端着茶盅和弟弟闲聊,一扫眼间,见桌角有个没打开过得匣子,“那里面是什么?”
伙计忙捧来打开,里面是一朵珍珠、贝壳镶成的海棠花,掌心大,含苞待放的,粉粉嫩嫩惹人喜爱。
曹延华“咦”一声,拿起细瞧,粉白珍珠像春光,陡然流淌她满手--原来那贝壳花周围缀着长长的珍珠流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