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甜筒
“你因明娘子开罪了那人,可曾后悔过?”
李合月随着他的动作,在木质台阶坐下后,自然而然地拿手肘撑在膝上,托住了一侧的脸。
“不后悔。”她望着他,水汽氤氲的眼底有些微的无可奈何,“我也曾想过,怎么样才能救她,但想不到任何办法。”
赵衡意嗯了一声,“她有她的桎梏,也有她的执着。天地很大,先顾好自己。”
他的声线清冷,在雨气里显得没有温度,李合月的视线向下落,落在他藏在苍黑斗篷下的手。
“你的处境也很难吗?”她想到那晚檐子轿下,那只渗了血迹的手腕,还有三年多年前他身上许多处触目惊心的伤口,“能顾好自己吗?”
“很难,也顾不好。”赵衡意坦然,“先前我同你不相认,是怕将你牵扯其中,之后却发现你已经入局,再想脱身,恐非易事。所以才会在圣人准备的金丝楠木盒子里做手脚。”
李合月知道有他一份,此时听了并没有太大的震动,只又把脑袋凑近了他几分,悄声说着,“那杜大娘子呢?她在此事中是什么角色?”
“从她接下这宗买卖开始,便也入了局。”她的小脑袋凑在眼前,赵衡意一低头便能看到她圆溜溜的大眼睛,呼吸便有一瞬的细微停滞,他抬起眼睫,视线落在栏杆外的雨夜,“圣人临时撤下了八卦盘,幕后人深恐有变,临时命杜大娘子再寻泥偶充数,宦者奔至玉婆娑,取来了刻有你姓名身家的泥偶。”
“明娘子为了同你传递消息,在节气娃娃身背后也写下了你的名字,贵妃娘子截了下来,打算浑水摸鱼,所幸被九姐拦下。倘或得手的话,盒中再多一个你。”
李合月紧张地眼睛眨也不眨,原来那一日平静的慈宁殿,背地里还有这么多的暗涌。
“他们的动作你都知道,所以才会选中我?”她疑惑,“六中二三,怎么会这么精准?”
“我的时运很差,从来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所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顿住了口,再将视线移下,看上了她的眼睛,不再说话了。
即便他住了口,李合月也能猜到他的意思,震惊地又凑近他几分,又黑又亮的眼睛里全是征询。
赵衡意点头,“全是你。”
李合月怅惘地把脑袋收回去,在木质楼梯上坐坐好。
兜兜转转,她与他又要一起走一段路。
“我一直想问,你娶不到可心的夫人,不能同喜欢的人相伴一生,可会有遗憾?”
赵衡意在她视线转开时,微微摇了摇头,看她在揪着布耗子的耳朵玩儿,纤细的手指绕来绕去,流露出几分孩子气。
“那你呢,也会有遗憾?”
李合月却摇摇头,低着眼睫说话,“我不遗憾。从前我们一起走过一段路,如今为什么不行?待你将自己救出了水火,那时候再说聚散就是。”
良善如月的小娘子,永远真诚待人,然而话里的洒脱却叫他的心一瞬空了,好在他有无穷大的自信,顷刻间便将这等情绪消化了。
“我会去查探杜大娘子的踪迹,你且安心。”
她自然会安心,李合月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心绪开始松泛下来,“你是皇子,为什么总喜欢在屋顶高来高去的?万一掉下去,旁人见了,都要吓一跳的。”
她问话问的可爱,赵衡意眼底的笑意加深了,见她莹白光洁的额上有一些雨珠正向下滑落,他抬手,为她拭去了雨珠,小娘子却很自然地把另一侧脑袋歪过来给他看,赵衡意便又为她拭去这一侧的雨珠。
好像她做什么动作都很自然,赵衡意放下为她拭去雨珠的手,她就将手里的布耗子三下五除二地拆开,递在他手里,叫他拭手。
“我生下来时,只是保州城一个寻常的孩子。自小随着舅父练武,长大了一些又去军中历练,所以高来高去对我来说很寻常。”他笑着看她,像是在安她的心,“不会掉下来的。”
他看了看木塔外的夜空,想到了她的大姐姐对她的叮嘱,这便道:“也有半个时辰了,走吧。”
李合月打消了疑虑,也得到了答案,这便点头同意。
她性情活跃,往楼梯内圈望了一眼,幽而昏的光亮向上氤氲着,她忽然很想顺着一圈圈的楼梯走下去。
“高来高去的,我害怕,走下去好不好?”
说是征询他的意思,可小娘子已然跳下了第一层台阶,转回头看他时,黑亮大眼里满是邀约。
赵衡意便随着她向下行,她像只纤巧的猫,跃下楼梯的脚步轻而无声,甚至连角落里罩着的灯焰都没有半分惊动。
木塔里有松木的清气,小小的、旋转的空间,很快就到了第一层,那正中心供着一尊白玉观音,供桌上除了有供奉的香火之外,还有一只盛满了签文的签筒。
小娘子逢佛像必拜,虔诚地跪在蒲团上,认认真真地向菩萨磕了三个头,接着一抬手将供桌上的签筒拿下来,摇了摇晃了晃,晃出一支签文,她抓在手里,转头又将签筒递给了赵衡意。
“你也来求一支。”
赵衡意负手站着,垂睫看她的眼神很温柔。
“不必了。”他微微摇头,“我已求到了上上签。”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大修替换
回来的路上就像乘了风。
赵衡意依旧把李合月送到了屋顶, 极小的踩动瓦片的声音一响起,洞口那处的瓦片便被揭开了。
棠玉的声音就在下方响起,“元元?”
李合月应了一声, 转回头去看赵衡意,他的视线不在她这里, 李合月循着去看,便见平日里闹腾最凶的那只花猫儿正踮着脚走过来,一身儿毛被雨打的趴下来,桀骜之气锐减, 只剩乖顺了。
它在这一带待熟了的, 倒也不怕人, 见人看它, 就乖顺地偎在了赵衡意的脚边。
李合月见它乖巧, 也生出了几分怜爱, 垂眼去看它, “挨雨浇了吧?下回要记得躲一躲。”
花猫喵呜一声, 像是在同她对话似的,交待好了花猫, 李合月方才仰头去看赵衡意。
“我们……”她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我们二字上迟疑了一下, 又道,“成婚那日见。”
赵衡意说好, 眉间眼尾都有清浅的笑意, “成婚那日见。”
李合月便顺着楼梯向下, 落地时棠玉接住了她, 拍了拍她身上的雨珠, 再仰头看去时, 一张清俊的脸同一只花猫一起向下探看。
棠玉不善与人交际,只微笑着点点头,赵衡意却称了一声小姨,一手抚在了花猫的小脑袋上,语声清澹道:“花猫从前无主,现下有了。”
李合月仰头向上看,眉头蹙成了一道浅浅的川,她还没想明白,大姐姐却在一怔神之后,微笑点头,送别道:“殿下好走。”
屋顶洞口的瓦片被盖上,李合月自顾自得琢磨着,“大姐姐,这花猫儿桀骜不驯的,他莫非是想把它带回家养?”
棠玉心思细腻些,笑着挽住了李合月的手,将她牵进了卧房,一边拿棉巾为她擦着头发,一边儿小声道,“他与二哥儿,谁年纪大些?”
“二哥哥小,二哥哥还不到十八岁。”李合月揉揉乱发,“赵衡意啊,他二十一了。”
棠玉有些讶异地微张了张口,为她解开了发髻,“你同他之间,都是直呼其名?”她有点儿惊讶于他们之间熟稔的气氛,又追问了一句,“他唤你什么?”
这么突然一问,李合月就拧住了眉头。
仔细想想,他的每次出现,都像骤来的雨,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的身边,从没有唤过自己。
自然,自己也从来没有唤过他。
如若成了婚,该又怎么同他彼此相称?
官人?郎君?
李合月觉得这两个称呼念出来,都让她很不好意思,她试着小声说了一下,出口的一瞬间,后脖颈到脊背上起了一层浅浅的栗。
棠玉听到了,手上一停,歪着头去找她的眼睛,笑着揶揄她,“元元说什么?我怎么听到了郎君?官人?”
小娘子散了一边儿发髻,稚柔的面颊上飞起了一线绯红,她难得害臊,笑着躲开大姐姐的视线,转念又觉得不对:她与他的婚事,分明是皇权下的侥幸,方才她还说着,待赵衡意将他自己救出了水火,那时候再说聚散这样的话,如何这一会儿却想着同他如何过婚后的小日子了。
发丝了浸了雨,棠玉拆的手里湿湿的,她拿大棉巾来擦的时候,把元元眼睛里的忐忑犹疑看在了眼底。
“叫郎君也成,叫官人也成。”她笑着把声音放低,“反正不能像娘叫爹爹一样,一口一个赤老。”
李合月扑哧一声笑出来,撞了撞棠玉的肩膀,“你这么编排舅母,仔细她拿蒸笼敲你的头。”
棠玉笑着笑着,就有些失落,李合月低头看着大姐姐的神情,想了想,伸手揽住了她。
“大姐姐,程家到咱们家滋事,难道真的是因为嫁资吗?纵然东京城里时兴嫁妆丰厚,可咱们家已经竭尽全力了。现银也有十几贯,家俱被子陈设,我们哪一样不用心?不过是翻了年的礼部试,程家觉得有十分把握,才找个由头来闹罢了。”
“程家这般闹上门,也好。一则叫咱们瞧清楚了他们家的人品,总好过日后成了婚才认清?省却了多少麻烦。二则,他们在巷子里一闹,说话办事都不占理,即便退了婚,也是他们家的错。”
李合月一样一样地和棠玉分析,棠玉哪里不知道其中的道理,只是一时失落罢了。
“二哥儿翻了年也要参加礼部试,我就不信他能考不中。届时咱们家有个官身,你在王府里也能有几分底气。”
李合月从来没想过这件事,听棠玉说了也觉得是,“咱们家啊,以后会越来越好。”
两个小娘子头并着头,一直说话说到了三更半夜,到了成婚那一日,韩家门前的巷子里还是拥满了人。
白日里还好,到了暮色四合,老鸦还巢的时候,一整个安贵巷简直要热闹到了天上去。
街坊四邻、瞧热闹的百姓,人山人海地挤着,还有些相熟的邻居爬上树探看,待看见韩家小院里韩定雍陪着街道司,还有从前军中的同袍坐着对饮,那堂屋的帘子就一直没有掀开,也不知道那郑王妃究竟什么时候能出来。
“听闻郑王妃并非土生土长的东京城人,是几年前来投靠舅家的。”
“那都说郑王妃的舅母对王妃非打即骂,也不知是真是假。”
“谁也不知道真假,但那位李小娘子生的极美,怕是一整个州桥都寻不出比她还要出挑的。”
“美不美的先不说,我倒是见过郑王妃的舅母骂人——听说这条街原本没有名字,后来街道司要将之命名为韩家富贵巷,郑王妃的舅母大发雷霆,硬是把韩改成了安,这儿就叫安贵巷了。”
百姓们轻声议论着,除了关心郑王妃以外,百姓们更关心的,还是郑王殿下。
时下亲迎,寻常的新郎官都会上门迎亲,今日清晨,东京城的百姓在安贵巷里,看到了宫里的天使、宦者,还看到了姿态温仪的女官宫娥,简直是大开眼界,就是不知道,贵为亲王,可会亲自迎亲。
我朝开国不到二十年,东京城从前并非都城,亲王公主的甚少,郑王殿下又是诸皇子里第一个娶亲的,倒是给东京城的百姓们开开眼界。
百姓们就巴巴地望着安贵巷的尽头,有人活跃着,前去打探,回来就悄悄地说,没动静。
议论声就不绝于耳了。
“我岳丈小时候长在金陵城,听说前朝的王爷娶亲,新妇是坐着亲王妃制式的轿子抬过去,倒是没见过王爷上门亲迎。”
“我看也不会亲自来迎娶。”有人揣测着,面上的神情几分不屑,“韩家……再怎么说,都是个武人啊。”
“是这个理。虽说书上也有出身民间的王妃显贵,可谁真见过?即便是小门小户,那最低也要是个书香门第。你瞧瞧韩家,落魄武将,卖磨喝乐的小娘子,哪一样都上不得台面。”
说话的人是个小厮模样的男子,瞧着样貌也不像是这州桥一带的常住,于是就有人问他,“你对这韩家倒是清楚,还知道些什么?”
那小厮听见一群人围着他问,这便来了劲儿,小声道,“听说圣人为郑王殿下预备了许多名门贵女,各个都是品貌上佳,人品贵重,只是临到眼跟前儿了,忽然就换了这一位,门第寒酸不说,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待诏小娘子,你们说说,殿下会如何?”
这些百姓虽都是州桥一带的住户,却挤不进最里头,本就对这宗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心存好奇,听见有人释疑,都听得一头是劲。
“听说郑王殿下乃是高祖的嫡长子,便是圣人官家,都极为看重,这样的出身,便是连国公、大将军家的姑娘都嫌不够般配,如何能甘心娶这一位?”
“个中缘由,我可不敢多说喽!”小厮模样的年轻人露出一个你们都不懂的神秘笑容,“大伙儿且瞧着吧,往前没有亲王亲自出来迎娶的先例,今儿恐怕也不会有。”
这小厮嘴上说着恐怕,其实心里早笃定了,他在人群里说东道西,直闹得一整个看热闹的百姓们都纷纷得知了,他便悄悄从人群里退出来,往人后去了,瞧见一个女使打扮的娘子,这便赔着笑说道,“小底方才都将这话散播出去了,叫东京城的百姓都晓得,殿下受了委屈,也算是尽了一点心。”
那女使叹了一口气,往后头的背巷里去,“小娘子们都在后头的小楼里坐着,都想瞧着今日这婚事到底会不会有什么变故。想一想盲选当日,殿下的脸色那般难看,今日我料着不会那么顺当。”
那小厮哈着腰,逢迎着她,“谁说不是呢?往后王妃国婿、内外命妇坐一块儿,偏她的出身拿不出手,殿下该有多意难平?小底想着啊,即便今日成了婚,恐怕也是独守空房、垂泪天明的下场。”
女使就笑着推了他一把,“瞧你这长舌的样子,可真好笑。”
小厮也不恼,笑着跟着女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