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甜筒
李合月眨巴下眼睛,略显不自然地松开口,转开视线前偷眼一看,他三根手指尖的指腹上赫然两个深深的牙印。
正不好意思间,却听下方传来急促的拍门声,李合月闻声看去,那屋中焦急的妇人三步并两步过去开了门,一把将门外人拉了进来。
先前那妇人始终背着上方洞口,如今拉住来人的人,便转了回头,微弱的烛火在墙上映出二人巨大而可怖的身影。
来人是二姑母。
在屋中等候的妇人,是三婶娘。
李合月的手抓进了洞口的瓦片,咬紧了牙关。
前夜她听到了叔父与人的合谋,仓惶离开时碰落了门闩,到了后半夜,叔父至她卧房探看,她拿出枕下的砍柴刀,一刀砍在他的肩窝,一刀剁断了他的手。
杀人不似杀鸡,举起落下的那一刻用尽了她的全力,当即便背了包袱逃窜而出。
昨夜被赵衡意杀死的两个泼皮,在前夜一直穷追她不放,想要捉拿她回陈炉。
前夜陈炉出了这等事,三婶娘为何还有闲暇到城固县来?
她的脑中一瞬闪过许多念头,下一刻便把耳朵贴了上去,仔细听着下方的谈话。
她看到二姑母甩开了三婶娘的手,急匆匆地说道:“元元她不见了!”
“赶紧派人找啊!”三婶娘姓扈,是个八面玲珑的圆滑人,此时直拍着大腿喊,也顾不得二姑母是她的大姑子,只一味地嚷嚷着,“二十六万贯的现钱!陕州二十几亩田庄的地契,还有铜器古画,这些硬通货全着落在元元身上,万不能叫她给跑了!”
李氏此时的样子看在李合月的眼睛里又气又齿冷,令她略略有些安慰。
“大哥尸骨未寒,三弟生死不明,三弟妹竟还在这盘算家产?”李氏咬着牙说着,“傍黑的时候,孩子来投奔我,一身血污,衣裳鞋子没一处好地方,你不顾惜孩子,我心疼!”
扈氏听她说完,忽而就晃着头冷笑起来。
“二姑若是真疼孩子,三个时辰前为何又着急忙慌地,派人去给咱们报信?”
李合月心里一紧,疼的喘不过气来,可下一刻又想到,傍晚时她刚到姑母家,彼时姑母还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去通知三婶母也是人之常情。
她想到这里,揪紧的心稍稍有些放松了。
“二姑,你当年出嫁时,嫁妆八十一台,现钱就装了十二台,一整个耀州城、城固县,谁不夸一句咱们陈炉李氏富甲陕州?这十几年来,你家夫君往上孝敬县官知府,向下打点乡绅员外,哪一样不花钱?平日里你同三个外甥非时鲜不吃,非绫罗锦缎不穿,出入八人抬大轿,买个玉器五千贯不眨眼,这钱从哪儿来的?就凭你那一年六十贯俸禄的小吏郎君?”
扈氏气焰嚣张,直问到李氏的脸上,“桩桩件件,一分一毫,都是陈炉李氏给你托的底!”
李氏脸上一阵儿红白,梗着脖子低声分辨:“那都是大哥给我的!”
“二姑既然知道这个理,那就赶紧打起灯笼到处找人去!”扈氏冷冷一笑,“大哥是陈炉李氏不假,可他如今死了,我家官人便是正儿八经的家主!窑场、家产、财宝,样样都由亲兄弟接手,不是天经地义?莫不是要高风亮节地,叫元元一股脑全带走,便宜外姓人去?”
“二姑,你可要想明白了,从前有大哥年年给你送现钱,可大哥死了,你指望谁给你钱花?指望你那亲亲侄女儿小娘子?快别做梦了!我家官人同二姑乃是一奶同胞的亲姐弟,只有他接手大哥的产业,家财才不会落到外姓人的手里,从前你有的,往后一样也少不了!窑场才得了朝廷的旨意,不日就能改头换面,成了官府的窑场,届时二姑能分多少?”
室中久久地沉默着,李氏许久许久都不说话,久到房顶的小女儿垂泪无言,李氏方才低声问:“大哥的死,可是三弟做的?”
扈氏不阴不阳的一笑,“怎么会呢?大哥一家是吃了毒酒,病重不治,同我家官人又有什么干系?他如今被元元这个阴狠小娘子砍伤了,正奄奄一息不知死活呢!”
李氏不说话了,只低低说道,“……元元是个坐不住的跳脱性子,方才兴许是我出去太久,她便出来寻我。不忙慌,我先回去哄她——只一样,你得答应我,大哥藏下的家财从她嘴里问出来了,你不能伤害她。”
“二姑可真是老虎带佛珠啊……”扈氏阴测测一笑,像是在讽刺,又像是在安抚,“到底是亲兄弟可靠,还是迟早嫁出去的侄女可靠,二姑可要想想清楚,倘或这些钱都叫元元带了走,往后你可就一分都捞不着,什么熊掌猩唇、琼浆玉液,想屁去吧。”
她如此嚣张,李氏倒也不动怒,只平息了心情,径自出了房门。
此时月色微沉,星子忽然就黯淡了,李合月的手脚一片冰凉,无意识地抬头看,几滴雨落下来,像是要下雨了。
陕州多旱,难得有雨。
赵衡意今早醒后,便派人兵分两路,一路赶去耀州城,打听哪一家窑场出了事,一路去了城固县,查探李合月姑母的底细。
结果两下里都不好。
陈炉李氏乃是耀州城最为知名的青瓷世家,家产雄厚实属耀州城的首富,半年前陈炉李氏家主一家三十多口人,除了临时出外踏青的女儿以外,死的一干二净。
这家的孤女一力承担起了家业,不仅在父母下葬后,将所有的订单结清,还每日往耀州府衙里跑,盼着父母横死一案能有进展。
前儿夜里,陈炉李氏家主的亲兄弟被人砍伤,险些死在家中……
目下看来,同李合月所有的信息都对得上。
有一滴雨落在李合月的挺翘鼻尖上,她呆若木鸡,赵衡意轻拾过几块瓦片,将方才的洞口轻轻堆叠,这才看向这呆傻不言的小娘子。
李合月的面庞苍白赛雪,便是连嘴唇都无一丝血色,像是承受了无比大的打击。
屋顶上不好说话,赵衡意只搀起了她的手臂,脚下轻用力,这便飞离了屋顶,踩过围墙,在县衙后宅的背巷里落地。
她望着一墙之隔的二姑母家,还是呆呆傻傻的样子。
“我的包袱还在房中。”她像是回过了一点神,怔怔地说,“我娘给我叠的布耗子,我爹爹给我烧制的磨喝乐,还有我家窑场的青瓷土……”
赵衡意说好,领她走至后院卧房的青墙下,低声道,“你在这里候着。”
李合月摇摇头,“我也想去,想问问她……”
赵衡意俊眉一瞬就蹙紧了,面巾微动,他想说什么,却又懒得再说什么,只淡淡道了一声好。
“小娘子既然如此固执,只有亲耳听到方能死心。”
他也不多言,只托了李合月的手臂,下一刻就落在了卧房外的连廊上。
李合月没有注意到赵衡意落地时微踉的脚步,只蒙了心似的往前走,正要拐进卧房时,却听远远的,有温慈的声音在唤她,“元元啊,乖儿啊……”
一声儿一声儿的,从前听起来可亲,这一时在漆黑的夜里听,却叫李合月不由地顿住了脚步,耳边像是有一只勾魂的鬼,往耳朵眼里钻,往脑子里钻,再一路向下,钻进了她的四肢百骸,令她胆寒生怯,无意识地发起抖来。
赵衡意在她的身后也停住了脚步,他并不怕,不管是邪祟还是妖魔,他无所畏惧。
然而身前的小娘子在这一声声里却似胆寒至极,他虽非热血之人,到底还是生出了几分感同身受。
正欲上前将她带走时,这纤细稚软的小娘子却猛的转回身,张开了双臂,牢牢地抱住了他的腰。
像是秋夜里的一束小温风,猝不及防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一章结束十三岁李合月的前情故事,之后会开始就写三年后,也就是开盲盒开出个温软可爱小娘子的故事。
第5章 前程似锦
她在他胸前猫着,把右耳使劲儿贴在他的胸口,用劲之大,赵衡意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伤口在迸裂。
他不想去了解人世间这些无聊的亲情,只将她护着,一瞬带离了此地。
一直到上了离开城固县的马车,半大的小娘子还傻呆呆地坐着,两只手交叠搁在桌上,一动不动。
姑母从前同爹和娘最为亲厚。
姑父脾气很坏,姑母刚嫁过去时,常常与她动手,爹爹带人杀过去,打了他几个嘴巴子之后,姑父才老实到现在。
李合月家里只有她一个独女,三叔父家里却有三个儿子,李合月不爱和三个堂弟玩儿,就常常往城固县姑母家住上十天半个月,只因二姑母家里有两个姐姐,能和她玩到一处去。
谁能想到,连姑母都不能相信了呢?
她掀开帐帘一角,只看见窗外无穷无尽的黑夜。
好像自从父母过世后,她的世界就全是黑夜了,漫长又难捱,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她无言地想着心事,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她向外看,今日那个救她一回的那个“勾魂判官”,一掀前车的帐帘,缓缓走了下来。
其实不过是昨夜的萍水相逢,她因为他的一句善言,而拼死护送他到了安全之处,所以才会换来他今夜的救命之举。
顺手搭救她一把的那人站在车下,换了一身燕居的衣衫,面巾此时已除下,李合月能看见他凌厉的剑眉,中正挺直的鼻梁,以及干净利落的下颌线。
倘或不去回忆昨夜他的狠戾,只看眼下,这人委实有一身矜贵清冷的气质,听身侧人说话时,深稳安静的气度也不似凡人。
李合月就趴在窗沿上看,静下心来,就能从风里听到一句两句的话,什么“辍朝之仪”,什么“欑宫”,什么“山陵使”,每一个字都是都是她听不懂的。
也许是察觉了李合月的视线,赵衡意的目光移过来,只看见窗沿儿边上,那个毛茸茸的脑袋正往回缩。
他方才带这小娘子上了回京的马车,便去了前车换药更衣,还惹来随行郎中的一阵惊呼,跪地连声发问:“殿下这是一点儿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伤成这样,参汤还吊着,嘴里含着元胡,竟然跑出去这么远!”
说是这般说,郎中自是不敢置喙亲王殿下,只默默地换药,又欲言又止地看他下了车。
赵衡意走到后车车门前,方提声唤了一句李娘子。
李合月这会儿回过神来了,只应了一声哎,那轿门一开,赵衡意便走了上来。
他并非能言之人,再加之这几日的剧变,令他更加沉默,此时上了车坐在李合月的面前,好一时才开了口。
“我要在一日内赶往东京,你若在京畿有可投靠之人,可与我同行。”
李合月下意识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只半抬了眼睫,把视线落在他搁在桌沿的手上。
“我暂时还不能离开陕西路。”她一边想着一边说话,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他手指尖儿的齿痕所吸引——她当时竟咬得这样狠吗?
她有些歉疚地移开了视线,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方才多谢你了。”
“你也救了我。”他沉默一时才说话,想到了那个血腥可怖的夜,那个推他向生的小娘子,此刻就在眼前低落着,“你家里的冤屈,我可以帮你。”
李合月闻言,眼睛里亮了一亮,可旋即却又黯淡下来。
“我爹爹生前,耀州城的权州裴大官人是我家的座上客,可爹爹枉死后,他连见都不肯见我。他可是耀州城最大的官了,都这般凉薄,更别提你是外乡人,身上还背着人命官司……”
半大的小娘子,也许见过最大的官,就是耀州城的知州了。
赵衡意舒眉,只微微点头,“你可有去处?”
李合月茫然地摇摇头,好一会儿才踟蹰着抬眼看他,“我家死了三十多口人,这里面有从小养我到大的乳娘,陪我玩闹的小丫头,还有灶上的厨子,养马的小厮……她们很多都无亲无故,总要有人为他们烧纸祭奠。”
她说着说着,眼睛里就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来,“还有我爹娘,我舍不得离开他们……我死了也要在埋在他们身边儿,坟头要高高的,好为他们遮风挡雨……”
倔强的泪珠儿终于落了下来,小娘子生怕被人看到她的脆弱,只慌乱地低下头,拿手背抹了眼泪。
再抬头时,她便不哭了,只湿着眼眶说道:“我大名叫做李合月,在这个世上也没有相熟的人,倘或几年后你安全了,不必这般疲于奔命,能不能请你为我烧点纸……”
她说到这儿,又忍不住掉下泪来,“我怕在地府里没钱花,叫小鬼欺负……”
赵衡意说好,旋即沉默下来,只觉心口腰腹的伤口痛得厉害。
李合月见眼前人沉默着,以为自己强他所难,不由地歉疚起来,只收回方才的话,低声说:“也可以不在意的,就当我没说过。”
她说完便拿起了桌案上的小包袱,背在了身上,站起身来。
“我走啦,你要保重。”
四尺半的小娘子即便站起来,也不过高过他一头,赵衡意不知为何,只觉得心中哀恸之情横生,忽然伸手,将她的手臂拽住。
“我和你一样,也有个坏叔叔。”
李合月本提脚要走,听到这话,立刻就停了下来,不用他拉,直接退到了原来的座位上,摆出了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我爹爹天姿英纵,创下亿万家产,三日前骤然离世,我的叔叔当即接管家业,派人阻止我回东京奔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