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方海
这样外头再难,他也不怕,心里总有个依托。
可她心里永远只记挂着那个叫宋莲生的故乡。
他知道, 她这样喜欢沈时,还因为他是江南人。
同他一起, 她总有机会回家乡。
桃夭没有不作声。
她也想把长安当作故乡, 可有些东西根深蒂固, 做起来实在很难。
先生再怎样好, 再也不可能陪她回江南。
长安太远了, 她这样迷糊的一个人, 死后魂魄恐怕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可金陵不一样。
金陵离姑苏不远, 她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同沈二哥哥成婚,总有一日要魂归故里,不用埋骨他乡。
她生前可以是任何人的妻子,可她死后,只想回到桃源村做莲生哥哥一人的妻子。
这时戏台上的戏也终于进入到尾声。
崔莺莺如何不舍,最终还是送走张生。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1】
泪洒长亭,终日盼相聚。
曲终人散,是时候道一声“别离”。
戏院内的人陆续立场,偌大的戏园子渐渐地就只剩下她同他在。
这时宵禁的第一轮钟声敲响。
是时候回家了。
可一旁的男人只沉静地望着已经落幕的戏台,低垂的眼睫在下眼睑处投一小块阴翳,似哀伤到极点。
桃夭几次想要同他说话,却不知说些什么好,亦不敢说走,只觉得被他握住的掌心里都是汗。
直到宵禁的第一轮钟声终了,他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松开她的手,掏出帕子动作温柔地擦干净她手心里的汗,轻声道:“从前我总觉得你说的对,没有缘分的事儿莫要强求,人终是要散的。如同台上的戏,唱得再好,也总有终了。只是真当你不愿意要我时,我却总想着再多哄哄你,身段放低一些,好听的话多学两句,终有一日能哄得你回心转意。”
“可你比我想象的心狠,信也不回,燕子巷也不肯再去,即便是去,也特地挑着我不在的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我不出现就好了,这样你就不必觉得左右为难,想去燕子巷就去燕子巷,想同人看戏便出来看戏,好好的做你的相府千金,嫁得一如意郎君,一生平安顺遂。而我,也许偶尔会想起你。不过没关系,如你所言,时间久了,天大的事情就会淡忘。”
桃夭眼眶里的眼泪再没能忍住,哽咽,“先生,是我对不住你。”
“宋桃夭,你不必觉得对不起我,因为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折回那方绣了翠色蝴蝶的帕子放入怀中,终于抬起眼睫来。
他眼睛生得比女子还要漂亮,眼睫纤长浓密,眼珠漆黑如墨,眼尾微微上扬,扫到鬓间去。
眼下伤了心,眼尾洇出一抹薄红,漆黑的眼珠似也变得幽蓝。
桃夭的心都被刺痛。
“不过你别担心,我也要同人成婚了。”
不等她说话,他突然笑了,冷白的指骨揩去她眼角的泪珠,声音放得很轻,“从前无论我做什么,总想着求个心甘情愿。如今想想看,怕是不能了。我先回去了,你多保重。”言罢,俯下身在她额头温柔印下一吻,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眼睁睁瞧着他出了隔间,消失在灯火辉煌的走廊上,动了动唇,终是没有作声,。
叫住了又能如何,她什么也做不了。
这时采薇进来,见她眼眶微微红,粉腮上还挂着泪珠,轻声道:“姑爷他走了。”
桃夭没有纠正她的口误,擦干眼泪,“那我们也回去吧。”
沈时留下的马车还在外头等,她上了马车后便往家里赶去,半路经过燕子巷,叫车夫停下来,悄悄往燕子巷看了一眼,却见伸出枝桠的院子外头停放着一辆马车。
想来是先生的马车。
她呆呆望了一会儿,这时见莲生娘同谢珩还有宋大夫一块出来。
莲生娘也不知同谢珩说了些什么,桃夭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一步,也不知是不是被发现,谢珩朝着她的方向扫了一眼。
她吓得立刻闪躲到一旁去。
三人在外头说了一会儿话,莲生娘同宋大夫便进院子去了。
躲在一旁的桃夭见谢珩上了马车,知晓他要出来,连忙避进马车内,透过车帘偷偷往外看。
直到那辆马车与自己乘坐的马车擦肩而过,她才松了口气,想了想,叫赶车的马夫进了燕子巷。
才刚刚进院子不久的莲生娘一见她来,十分高兴,将她拉到炉子旁坐下,道:“你怎么不早些来,你莲生哥哥刚走,说是国子监有急,需回去一趟,可能明晚再回来。”
桃夭心想自己就是看着他走这才敢进来,免得撞见尴尬。
许是心里难受,她不怎样想回家,便打发车夫回去了。
待用完晚饭后,天已经彻底黑透,她陪着莲生娘围着炉子聊了一会儿家常,这才回去睡觉。
睡的屋子自然是谢珩常睡的那间。
她洗漱完才要上床,却见被窝里搁着一精致的小匣子,好似首饰盒。
打开一看,里头装着一对珍珠耳珰。
桃夭盯着那对耳珰看了许久,把自己埋进被窝里,眼泪涌出来。
她其实一直觉得自己特别的没出息,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找一个愿意同自己好好过日子的人,然后再生个可爱的宝宝,好好地同耶娘这样过一辈子。
可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有一日会对先生始乱终弃了呢。
先生恐怕都要恨死她了。
*
东宫。
齐云见谢珩一回来就一直坐在那儿批阅奏疏,忍不住问:“殿下方才明明瞧见娘子去燕子巷,为何不趁机与她呆一会儿?”明明想了人家那么多日,还特地追到戏园子里去,为何又要假装没瞧见离开?
谢珩并没有作答。
这一夜他批阅奏疏到天亮,次日天不亮,沐浴更衣过后又去朝会。
齐云见他与平日里并无不同,只在朝会时朝着沈时所在的位置多看了几眼。
沈时昨天被他叫鸿胪寺的人叫走,据去鸿胪寺盯梢的人来报,他自进了鸿胪寺以后便没有再出来,许是在里头熬了一夜。
朝会过后,谢珩将一张画好的图纸递给他,“去东市替孤买一串一模一样的回来。”
齐云看着图纸上的赤玉玛瑙手串,突然就想起昨晚在戏园子里许小姐好似送了一串手串给沈探花。
殿下这是心里不痛快,想要买一串同样的来戴一戴?
*
许府内。
因为昨晚在梨园“巧遇”谢珩一事,心情郁郁寡欢的桃夭一整晚翻来覆去都没睡着,天不亮就回府去了。
谁知才到门口,就碰见刚刚下了朝会的阿耶同哥哥。
许贤问:“又去燕子巷了?”
桃夭“嗯”了一声,有些不安。
许贤知晓在她心底自己恐怕都比不上燕子巷里的那两位老人家,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嘱咐她出门多穿些衣裳。
他这样宽容待自己,桃夭终是心中有些愧疚。
待用完早饭后,许贤去政事堂处理政务去了,桃夭正准备回去补一觉,却被还没有出门的许凤洲叫到书房里去。
许凤洲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今早我碰见夜卿,夜卿的意思是想过了年便来提亲,阿宁心中如何打算?”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婚事,桃夭不由自主又想起昨晚戏园子之事来。
她支吾了好一会儿,道:“我都听阿耶同哥哥的。”事已至此,早些成婚也好。
许凤洲只以为她害羞,道:“原本我同父亲是想多留你两年,不过眼下夜卿留在长安,待成了婚,叫他住在咱们府里也是一样的。”
桃夭惊讶,“那岂不是如同招赘一般?”
许凤洲故意道:“怎么,沈家小子入赘我许家,还委屈他了?”
“哥哥莫要总是叫人家沈家小子!”桃夭到了长安才知晓,这里的人骂人,最爱说的便是“小子”二字。
“还没成婚,就护上了,”许凤洲斜她一眼,“还真是女大不中留!”
桃夭傻傻笑起来。
许凤洲见她笑,也忍不住笑了,道:“你回去休息吧,哥哥也要回东宫当值了。”
桃夭乖巧应下来,又关心他几句后才离开。
待她走后,许凤洲面容有些严峻。
他派人将采薇叫到书房里来,问:“小姐昨夜是不是又同那个赘婿见面去了?”若不然怎那样魂不守舍。
采薇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摇头,“小姐昨夜同沈二公子看戏看到一半,沈二公子就被鸿胪寺的差人叫走,小姐看完戏觉得太晚,就歇在燕子巷,并未见过什么赘婿。”
许凤洲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见她不似说谎的模样,便道:“若是那个赘婿再缠着她,你即刻来报!”他妹妹那样死心眼的人,却同自己说赘婿“死”了,想来定是那人对她始乱终弃,她担心自己找他麻烦,才出此下策。
眼下知晓他妹妹是相府千金,又来缠着她,简直是可恶至极!
采薇瞧见他一脸厉色,也不敢多话,颔首应承下来。
许凤洲这才匆匆赶回去东宫当差。
他人才到东宫,便被谢珩叫了去。
谢珩道:“孤想派许卿去江南走一趟。”
许凤洲皱眉,“可是漕运改革的事儿?”
漕运改革虽说早已经拟定章程,可有一大堆繁琐的事儿待要处理。
谢珩颔首,“此事许卿从头到尾都有参与,自然要比旁人熟悉一些。眼下已经快到年关,孤希望江南的茶叶与贡橘,能够出现在今年的夜宴之上。”
许凤洲道:“那微臣即刻便出发。”
谢珩颔首,“许卿早去早会,免得耽误了年底成婚。”
许凤洲笑,“自是要早些回来。不只是年底,恐怕年初也能请殿下请吃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