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方海
正是上次他拿来哄她的。
谢珩没想到她只听了一两次就会了,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刚好对上她含笑的眼。
她摸摸他的耳朵,“好听吗?”
谢珩“嗯”了一声,背着她向桃林方向走去。
一路上她都哼着那首不知名的曲子,直到桃林到了才从他背上跳下来。
谢珩瞥了一眼眼前数以千计的桃树,“这么多树,你晓得原来的种在哪里?”
桃夭颔首,“当然记得啊。每一棵树我都记得。”
谢珩原本不相信的。
她记性一向不大好。他同她共同生活近四个月,她总是丢三落四。不过是去一趟县衙,连回客栈的路都找不到。
眼前桃树少说有上千株,且都长得一模一样,哪怕做了标记,又有谁真的能在半个时辰里找到几棵一模一样的树。
可是她找到了,只花了两刻钟的时间,从一望无际的桃林里找出宋莲生给她种的生辰树。
每一棵上的那根枝桠上都刻了字的。
【今日给夭夭种了生辰树,她很欢喜,说决定长大要给我做新娘子,她真傻】
……
【夭夭今日长大了,她哭得很要紧。哭完以后她说她很快就可以给我做新娘子了,问我高不高兴。我心中自是欢喜万分,可我怕我等不到了】
……
【我要走了,可夭夭还那样小。很遗憾,她还是没能给我做新娘子。无论如何,我的夭夭一定要长命百岁】
谢珩冷白的手指抚摸着到自己胸口,不同于上面端正有力的字,刻得歪歪扭扭,却一横一画皆是情意的刻痕,伫立良久,直到听到说话声,才头也不回地出了桃林。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齐光见他面色极其难看,忍不住走到桃树前想要看看殿下瞧见什么那样不高兴,却瞧见刻着极小的字。
刻在树的顶端十分隐蔽的位置,一连七八棵桃树上都有,若不垫着脚尖他还看不到。
而最显眼的当属树干上那一行歪歪扭扭的刻痕。
【桃夭爱莲生】
他想起来了,小寡妇的夫君就叫莲生。
怎么,他们以前感情这么好的吗?
他一直以为小寡妇很喜欢很喜欢殿下的……
*
桃林外,方才忘记拿树苗的桃夭才抱着树苗进去,迎面就撞上从桃林里出来的谢珩。正要同他打招呼,他却理都未理。
她不好意思地朝一旁来桃林里摘桃子的大牛嫂笑笑,“他脾气不大好。”
大牛嫂道:“生得好些的人脾气一般都不大好。”顿了顿解释,“你除外,你是我见过生得最好看,脾气也最好的女子。”
心不在焉地桃夭又冲她笑笑,树苗也不种了,匆匆回家去了。
谁知才到家门口,就见院子里乌泱泱跪着一群人,唯有一个身形颀长的玉面绯袍郎君站着。
桃夭见他气质极清冷,偏偏一对眼眸生得妩媚多情,不由地多看了两眼,忐忑询问:“这位郎君是?”
裴季泽淡淡扫了她一眼,眼神里流露出惊艳之色,不待说话,东屋书房传来谢珩低沉的声音。
“叫她进来。”
桃夭有些害怕地往东屋跑去,正要问谢珩屋子外头的人是谁,却见他手里拿着一沾血的画轴,一旁还搁着一打开的匣子,匣子里装着满满的草编蚂蚱。
画像是莲生哥哥的,草编蚂蚱也是他送的。
桃夭连忙上前从他手里抢过画轴,展开看了看,见完好无损,这才道:“先生好端端为何要翻我东西?”明明方才还很高兴的,怎么突然就变了脸。
谢珩抬起眼睫一言不发盯着她瞧,见她一脸心疼地吹了吹那幅好似被他摸脏了一样的画轴,喉结微微滚动。半晌,哑着嗓子问:“我马上要走了,你跟不跟我走?”
桃夭闻言怔了一下,随即紧紧抱着画轴摇摇头。
“好,很好。我去同宋大娘打个招呼。”谢珩抬脚出了屋子。
两刻钟的功夫,他从莲生娘的屋里出来。
泪流满面的莲生娘追出来问:“那你几时回家?”
谢珩紧抿着唇没有作声。
莲生娘泪眼汪汪看了一眼桃夭,“那你不带你媳妇儿走?”
谢珩瞥了一眼桃夭,最后一次问:“你跟不跟我走?”
桃夭低下头去,沉默片刻,仍是摇头。
谢珩上前抱抱已经哭得快要昏厥的莲生娘,转身出了院子。
桃夭下意识追出去,忍不住叫住他。
谢珩停住脚步,喉结发紧,“你可有什么想说?”
齐云知道殿下舍不得小寡妇,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低声劝她,“主子日理万机,此去长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此处,娘子何不同主子一块去。若是有什么不满,路上可以慢慢同主子提。主子这样喜爱娘子,什么都肯给的。”殿下为了她一拖再拖不肯走,她难道就一点儿看不出来吗?
也不知是不是他说得还不够明白,小寡妇憋了半天,直到眼眶都憋红了也只憋出一句话来,“你,你留下,我赚更多的钱养你好不好?”
第37章
和离书
这句话不是废话, 主子怎么可能留下来!
齐云没想到小寡妇这样执拗,正欲再劝,殿下已经冷冷开了口, “同她说这么多做什么!”说罢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 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去。
裴季泽向桃夭微微颔首, 领着满院子仍旧跪着的人跟了上去。
还留在原地的齐云不禁扼腕,“娘子怎这样糊涂!只要说两句软话,主子又有什么不应你。”
桃夭咬着手指傻愣愣望着谢珩离去的方向, 一句话也不言语。
十五六岁的少女早已经换回自己的那件袖子短了一截的旧衣裳,仍旧难掩其清丽绝俗的姿容。
这样美丽的一张脸,这样纯真清澈的眼睛,但凡她肯掉一滴泪, 说一句示弱的话,殿下就是生再大的气也会带她走的。可她偏偏一句示弱的话都不肯说,倒是个极有有傲骨的。
齐悦虽心中佩服小寡妇有这样的骨气, 仍不自觉松了一口气,殿下对她的宠爱过了,不得不叫人心生警惕。
她既主动不肯走,那便是再好不过的。
他向她行了一礼, 对齐云道:“还不走等什么!””
齐云只好翻身上马,去追已经远去的队伍。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 回过神来的桃夭环顾着正午阳光下略显得乱糟糟的院子, 操起树在墙根的扫把开始打扫起来。
打扫完院子她突然想起好久没有给花圃浇花了。
她不在莲生娘便替她服侍着她的宝贝美人蕉。鹅黄色的花朵开得格外好, 一点儿也没有因为她不在家而枯萎。
院子干净了, 花也浇好了, 她又要去喂鸡。
还伫立在院子里的宋大夫见她忙得不肯停下来, 知道她心里难受, 想要安慰她,可安慰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道:“鸡已经喂过了。”
“喂过了啊。”桃夭搁下碗,“那我就做饭吧,都晌午了。”
眼下又有谁吃得下饭呢。
谢珩这一走,就连平日里与他过不去的宋大夫心里都不好受,更何况将他当儿子的莲生娘。
她捂着嘴哭着回了屋子。
既然都不想吃,又何苦浪费粮食。
桃夭在屋子里伫立良久,只觉得日头刺眼得很,见小白正围着她打转,起身抱起它回了书房。
书房里同院子一样空荡荡,书桌前再没了那个总是骂她“不成体统”的美貌郎君。
桃夭抱着小白坐在窗前,总觉得心里空落落。
“你说他是因为我不肯同他走才生气的?”她摸摸小白毛绒宋的脑袋,轻轻叹了一口气,“走都走了我又把他惹不高兴了。可他为什么不高兴?他要是同我说一说,兴许我还能哄一哄他。”
才一两个月大的小狗显然对她的话不感兴趣,从她怀里挣出来跳到地上在书房里到处撒欢。
它东嗅嗅,西扒扒,一会儿的功夫从柜子底下扒拉出一只残缺的草编蚂蚱来。
桃夭赶紧弯腰捡起来,发现并不是莲生哥哥或是长生送她的那些。
他们编不出这样丑的东西来。
桃夭突然想起谢珩有一种十分不好的习惯:一旦弄坏了东西,就喜欢找地方塞起来。
不小心撕烂的佛经,写坏的字,不要的衣裳。
他总说已经丢了,可后来挪床的时候被她从床底扒出来。
面对着一堆证据他都死都不承认是自己塞的,非说是那只鸡趁人不在家叼进去的。
他那个人面皮薄,最经不得人说他。
桃夭怕他恼羞成怒后又要骂自己,当时没敢跟他争,顺着他说是鸡叼进去的,背地里取笑他许久。
她想他没养过鸡,所以不知道鸡根本就不会叼东西,更何况还是那样沉的衣裳同书。
桃夭趴到地上伸手去掏柜底下,果然从里头掏出一大堆纸团同一堆极丑的草编蚂蚱。
她把一个个纸团抚平摊开在桌子上,才发现是七八张张废弃的字画。
画上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有时是她坐在窗前低头刺绣。
有时是她在啃跟一个同自己脸差不多的桃子。
有时是她趴在桌上睡觉,大把个脸埋进臂弯里,只露出半阖的眼眸。
她一张张看过去,其中一张少女趴在窗前同几个孩子说话的场景她最喜欢。
明明不过是水墨画,可隔着画她似乎能感觉到屋外夏日里格外热烈的阳光。
桃夭仔细想了想,好像是那日她见他被屋外的蝉吵得闹心,只好心疼地掏出几个铜板叫村子里的孩子去黏掉那些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