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 第29章

作者:相吾 标签: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古代言情

  周昭昭还在说:“我之前与范廉打赌呢,相爷究竟在世家贵女和嘉和郡主之间选谁,虽然从立场上来说,我们不希望他选择世家贵女,但是一想到嘉和郡主的为人,就对相爷有些同情。”

  江寄月道:“你该盼着他选嘉和郡主才是,有他管着嘉和郡主,才叫为你出气。”

  周昭昭记着荀引鹤的恩情,想了想那个画面,还是忙摇了摇头,由衷觉得荀引鹤太惨了。

  而范廉道:“嫂子怎么就这样确信相爷会选嘉和郡主,前头毕竟还有孝道压着呢。”

  那天荀引鹤把话说得很清楚了,这些日子,眉眼中的疲惫也不算假,因此江寄月总觉得他会选择文帝。

  但江寄月不能把话说得很清楚明白,只模糊道:“再看看吧。”

  周昭昭“咦”了声,拿手一指:“那不是嘉和郡主吗?这时候她不是该被罚在家中闭门思过吗?”

  江寄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嘉和郡主并未往宫墙上去,而是在斜对面的酒楼里,带着婢女,搂着壶酒吃着,瞧着倒是惬意的模样,脸上哪见丝毫被禁足的愁苦。

  沈知涯冷笑了声:“镇北王如此宠爱她,就算是抢夺人夫这样的事,她也就被罚个闭门思过就算了,如今撒个娇出来,也不算什么吧。”他挑起眉头,“你们不会都忘了吧,嘉和郡主是有婚约在身的,如今她能和荀引鹤议亲,说明她那婚约也不作数了。”

  众人都沉默住了,尤其是周昭昭听着,愤愤不平。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嘉和郡主讨镇北王喜欢,镇北王又确实有能量护着嘉和郡主,所以她欺负完人后不仅能全身而退,还能与荀引鹤议亲,想要她遭报应,似乎得等她重新投胎了。

  范廉只得安慰周昭昭:“算了算了,你夫君一点便宜都没被她占去,顶多那段时间过得狼狈点,但只要我们两人还在一处就好了,不要生气了。”

  江寄月站在窗边看着,大军缓缓往前行,走到酒楼时,嘉和郡主忽然把酒壶给了婢女,自己手撑着栏杆,跳了起来,大声喊道:“爹爹,我和母妃在家里等你凯旋回来!”

  粗犷的镇北王听完后怔了怔,原本严肃的面庞也春风化雨地柔和起来,明明是出征这样严肃的场面,他还抬头笑应了声:“乖女,等爹爹凯旋。”

  江寄月把那扇窗关上了。

  *

  荀引鹤从文渊阁出来,在登上马车时被荀老太爷派来的小厮拦下了,他垂了下眼睑,吩咐御者:“回府。”

  语气淡得和白水似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荀老太爷在祠堂等着荀引鹤,他已年逾六十,束着冠的头发逐渐花白起来,老年的斑纹与褶子开始爬上他的面庞,让他不复年轻,可是当他听见动静,微微把眼眸抬起时,那瞬间流露出来的精光让很多年轻人都自愧不如。

  他跪在蒲团上,重新闭目:“你多久没来了?先上三柱香,拜一拜列祖列宗罢。”

  荀引鹤的脚步沉稳,腰间环佩叮当声韵律有致,可见行之有度,荀老太爷听得很满意,一直以来,荀引鹤都是他最满意的孩子,但很快可能就不是了。

  荀引鹤上完香后,退了回去,落荀老太爷一排,在蒲团上跪了下来。

  荀老太爷缓缓地开口:“这几天去了哪里?也不宿在院子里,也不在文渊阁。”

  祠堂内闭着门,没有风,长明灯火热烈地烧着,在空中烧出焦烂的味道,乌木的牌位林立其中,像是被星星拱在中央,永远的灿烂,永远的高高在上。

  荀引鹤跪在蒲团上,供奉着它们,像是在供奉层层叠叠的山,他想,如果它们有意识,此时是否也会张开百张嘴,齐齐地质问他。

  他就该是一只听话的,没有思想的虱子,把荀府作为吉宅,烂死在里面,死后成为乌木牌位,为这座大山磊出新的高度与重量后,再去压着下一代。

  荀引鹤道:“我在我该去的地方。”

  火光把他白玉一样的面容照亮,烛火落入他浓黑的眼眸中,像是星子在漆黑的古井中剧烈地燃烧着。

  这是个很意外的回答,荀老太爷言辞严厉起来:“除了荀家外,还有什么地方是你该去的?”

  但他再严厉,也遮盖不住力不从心的心虚感。

  荀引鹤是他最满意,也是最听话的孩子,其他的人不是天赋不够,就是吃不了苦,只有荀引鹤,从二岁手掌绑着毛笔学写字开始,每一步都清晰地走在了他的规划之中。

  荀引鹤也从没有反抗过他,当别的孩子为窗外春色美景诱惑,一只风筝都能让他们蠢蠢欲动时,只有荀引鹤才能岿然不动地继续练字。

  那时起,荀老太爷别着意把他当下一任家主培养,而荀引鹤也没有让他失望。

  荀老太爷以为,他会一直这样心无旁骛,沿着早早为他设立好的道路走下去,光耀门楣,丕振家声。

  所以荀老太爷才会早早把权力放给了荀引鹤,准备颐养天年。

  结果,这个他最中意的儿子给了他最意想不到的打击。

  其实早该想到的,在荀引鹤第一次回绝掉与世家贵女的婚事开始,荀老太爷就已经察觉出了端倪,可是此时的荀引鹤贵为人臣,他脱出了荀家这窄小的天地,已经再也没法在池中将他杀死。

  就像现在,荀老太爷只能迟钝地感知???着年迈,声色俱厉地质问荀引鹤,长明灯的火苗跳跃着,像是与他一起在发怒,他的背后明明站着列祖列宗,可他对上荀引鹤那张平静的脸时,仍旧感受到了自己的单薄无力。

  荀引鹤道:“我是荀家的家主,去的地方自然也是荀家。”

  这有力的反驳让荀老太爷良久哑口无言。

  “好好好,”荀老太爷连说几声好,但谁都知道,他说的是不好,“你是荀家家主,你爬到我头上去了,所以连我的话都敢不听了。”

  荀引鹤道:“幼时你曾告诉过我,荀家只需要一个意志,便是家主的意志,否则双悬日月照乾坤,必然要招来后羿射日,那并不好。”

  荀老太爷道:“你是荀家家主,可我是你的父亲,你忤逆我,是要担不孝的罪名吗?”

  荀引鹤眼睫未动,眼波沉静:“不孝乃十恶重罪之一,若父亲当真要大义灭亲,我也无话可说。”

  他没有再往下说了,但那嘴角些微勾出的讥诮已经是一种嘲讽态度,若荀引鹤真因不孝之罪引颈就戮,即使煊赫如荀家,也得一起完蛋。

  荀老太爷闭了眼,荀引鹤的决意坚定得让他出乎意料,因此格外疲惫,他道:“外人都说我们世家风光,可风光了百年也到了头,镇北王能从我们手中夺去虎符便是个佐证,世家再不团结就来不及了。”

  荀引鹤道:“父亲想做凤头,却也要看清自己领的是凤群还是鸡群。”他语气沉稳,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林家与许家行事狂妄,蠢而不自知,一个不能审时度势,冷静行事的人不适合做盟友。”

  荀老太爷沉默了会儿,道:“徐纶一死,能接替他继续审案的刑部侍郎许经是郴县许氏出身,这个局面,在你的意料之中吗?”

  荀引鹤轻描淡写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道:“林家与许家的九族,我是屠定了。”

  荀老太爷默然,心中似乎做着艰难地盘算抉择。

  荀家的立场本应该毫无疑问地与世家站在一起,但荀引鹤与文帝的联手让整件事出乎意料得复杂起来,荀老太爷试着去理解他的意图:“你是不是觉得世家的颓势是必然的,所以要为荀家早早谋条出路?”

  荀引鹤道:“父亲也可以这样理解。”

  任谁能听出他话里的随意敷衍,但荀老太爷的尊严才被荀引鹤打击过,为了急于忘却自己已经无力的事实,便自动将这个原因修饰得完美无比。

  其实荀引鹤的做法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当初荀老太爷把妹妹送进皇宫,也有增加荀家煊赫,与皇帝亲近的意思。

  荀老太爷道:“虽然嘉和郡主娇蛮任性,难当主母之任,但她毕竟是镇北王的女儿,镇北王手握兵权,这份量就足够抵掉女儿不能主持中馈的缺陷了。叔衡,皇帝还是很看重荀家的,你若真不想娶世家女,嘉和郡主也很好,左右辛苦我与你母亲,对她多加调/教了。你年岁不小了,也该成亲了,找个日子便让皇帝下旨赐婚罢。”

  范廉说荀引鹤是忠孝两难全,其实不然,荀家能如此显赫,与历任家主的精明有很大的关系,荀老太爷看似做了让步,但眼里的精明似乎在告诉别人,这或许也是他要的结果。

  涂县林家与郴县许家对清河荀家来说,完全不够看,他也没什么兴趣保全两个阻拦荀引鹤仕途的家族,他最开始觊觎的可能就是镇北王的兵权。

  之所以开始还要表现的疾言厉色,一来是为了让荀引鹤明白,他还没死呢,行事不要太肆无忌惮。

  二来也是要文帝明白,荀引鹤的这次投诚示好多来之不易,需要面临多大的压力,往后才能多记得荀家的好处。

  这些,在他说出那番话时,荀引鹤就心知肚明了,他道:“不急。”

第38章

  而此时的嘉和郡主才从禁足中放出来, 为了扫却苦闷,正广发请帖, 邀请适龄的贵女来王府一聚, 给她凑趣解闷。

  她的心思还算单纯,说是解闷就是解闷,精心备下糕点果实, 叫了班女先儿玩趣。

  可那被请来的贵女们可不定了。

  其中有个出自敖州郗家的贵女,名唤郗珠遗的,尤为不顺。

  郗家与荀家关系交好, 也结过几代姻亲, 原本到她这一代,该是她嫡姐与荀引鹤议亲, 但荀引鹤的婚事一拖再拖,这桩好事便落到了郗珠遗的身上去, 倒让她满心欢喜起来。

  都是世家出身,郗珠遗见多了外头风光, 内里烂得稀碎的世家公子, 与他们相比, 荀引鹤简直就是鹤立鸡群的鹤, 不仅长得好看, 萧萧肃肃, 清朗爽举, 而且才华横溢, 洁身自好,绝不醉生梦死。

  郗珠遗虽迄今为止只与荀引鹤见过寥寥几面, 但内心里已经把他当自己的夫君看待, 甚至在郗家觉得姻亲无望, 要为她另觅佳婿时一口回绝了。

  就这么一等,等到了十九岁仍旧云英未嫁,好容易荀引鹤的婚事又被提起了,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恼得郗珠遗半夜睡不着觉。

  嘉和郡主榜下捉婿的闹剧在上京恼得沸沸扬扬,郗珠遗不信荀家真的能择她做主母,而到了宴席上,见嘉和毫不见外地瘫倒在美人榻上,为了凉爽,还把裙摆挽到膝盖上,露出白嫩的皮肉来,当真是一点家教礼节都没有。

  因此郗珠遗更是看不入眼,但她为了郗家贵女的名声考虑,面上却把那些鄙夷掩饰得很好,温柔笑祝:“听说嘉和郡主好事将近,先向郡主道喜了。”

  那些玩闹的贵女听到这话都安静了下来。

  郗珠遗为了等荀引鹤把婚事拖到十九岁不算新闻,本来这次邀约大家都觉得尴尬,也委实觉得嘉和郡主过于没心没肺了,竟然敢邀情敌来参加宴会,究竟是为了炫耀还是羞辱?

  大家都怕宴席上闹起来不好看,便小心翼翼地没有谈起来,结果,最会闹事的嘉和只当没这回事,一口气点了十本佳人才子的本子,躺着边听边让侍女给她按摩,而平素温温柔柔的郗珠遗却率先挑起事端。

  恐怕是沉不住气了吧。

  几十双眼睛或是担忧,或是幸灾乐祸,或是做看好戏地朝郗珠遗望去,郗珠遗的脸庞微热,但仍旧维持着尽量大方的笑容。

  嘉和把啃下的果核一抛,愁眉苦脸地道:“可别提这件事了,我是跟爹爹说了我死也不嫁给一个残废,却没说过我要嫁给荀引鹤啊!嫁他还不如嫁残废呢!”

  嘉和说的是实打实的真心话,她见荀引鹤的机会是比郗珠遗多,但每次都要被荀引鹤管教,不是被罚面壁思过,就是被罚抄书禁足,荀引鹤的那张脸再好看,但一想到他板着脸用戒尺打自己手心时候的样子,嘉和也只觉得恐怖。

  真嫁给了荀引鹤那种没趣的老古董,这种光着腿瘫在榻上听本子的惬意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郗珠遗笑容一僵,她确实是不想嘉和嫁给荀引鹤,但也听不得嘉和说荀引鹤坏话,她道:“相爷那样的人,如清风朗月,比残废还是要好很多的。”

  嘉和大手一挥:“你不懂,在我看来,荀引鹤就是不如小意温柔的书生好,谁爱嫁,谁嫁去,反正我死也不嫁。”

  郗珠遗听到她说不肯嫁荀引鹤,也顾不得其他了,就为要个准话,道:“可是范廉是有家室的。”

  嘉和道:“范廉当然很好,可他有家室,不肯为了我抛弃他的娘子,确实很可惜,可天底下又不止他一个书生,今年中了两榜进士的那可还有好多呢。”

  有人道:“两榜进士里好多年纪都大了,要年龄与郡主相衬,才学相貌都过得去的,只剩状元郎沈知涯了,可听说也是个有家室的,郡主只能再等下一次放榜罢。”

  嘉和却笑了笑,没有接话。

  *

  大约是出于同病相怜,江寄月自那日听周昭昭与范廉说完后,便关心上了徐纶的事,这日,她换了外出的衣裳,一路走到了京兆尹的府门。

  那些哭坐喊冤的人一个都没少,京兆尹许是不堪其扰,把衙门闭上了,引得路人议论纷纷,都说官府是做贼心虚,官官相护,于是那原本还信徐纶几分的人如今也倒戈起来。

  江寄月听得都觉得可笑,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们根本不需要认识徐纶,就可以在流言蜚语中把他们的逻辑圆满,编出一个他们愿意相信的故事,然后那个故事在十传百的过程中,逐渐被忘却来源,反而成了不可说的秘辛,与处心积虑要被掩盖掉的真相。

  江寄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把戏简单却好用,重要的是,人人都举刀杀人,却没有人需要为这样的罪行负责,流言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被中伤之人千疮百孔。

  可是也不该这样欺负好人啊。

  江寄月难过地看着,为江左杨,也是为了徐纶。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开道声与马车车轮的轱辘声,还没等她循声望去,就听见身旁的人说:“看马车上悬的灯笼,是荀相来了。”

  江寄月精神一紧,就见荀引鹤在簇拥下,登上了京兆尹府衙前的数级高阶,那些人也不哭了,还不等荀引鹤走到面前,就纷纷跪倒,口口声声喊着:“相爷为我们做主,还我家人清白啊。”

  那场面好不可怜。

  可这也是一种绑架,他们以自己的可怜为武器,尖锐地挟持着所有人,以同情为界限,区分道德的阵营,而真相在阵营之外,并不重要。

  江寄月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荀引鹤的声音温和,如寺庙的晨钟暮鼓,让所有人都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你们的冤情朝堂有所耳闻,徐纶生前久负清名,死后却有二十三位含冤之人联袂状告,陛下与我都为之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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