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相吾
有人哭道:“是啊,都说徐大人清正廉洁,谁能想到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收了别家的银子,就把我儿子绞死了!”
又是一片哭声。
荀引鹤不慌不忙等他们哭完,慢慢道:“只是如今徐纶的亡妻也状告了一纸罪状,道你们二十三人收人钱财污她夫君的清白,那纸鲜血淋漓,至今未干。”
那二十三人此起彼伏喊道:“她血口喷人,相爷,你要信我们啊,我们都是穷苦人家,没权没势的,要不是真有冤屈,何必要与官相斗。”
荀引鹤道:“朝堂放任你们二十三人在京兆尹喊了两天冤,想来你们每人轮转,也至少讲了两次冤屈,既然如此,公平起见,让徐夫人说说也无妨。”
有人急道:“她怎么能说呢?她一个官夫人,又是识字的,比我们这些庄稼人会说话,大家都会被蛊惑了。”
荀引鹤道:“朝堂只以真相断案,不问人言,若诸位觉得单凭言语高下,就能蒙蔽朝堂,那么这冤永世都申不了,各位还是尽早散了为好。”
二十三人面面相觑。
荀引鹤道:“诸位能留下,必然是对朝堂还有几分信任,朝堂自然要担得起诸位的信任,此事既然有隐情,两方该各有申辩的权利,如此才能把真相辨明。何况你们有二十三人,带着二十三个真相来,徐夫人只有一人,精力有限,她或许能驳两三个,但驳不了全部,必然会早早露出马脚,是也不是?”
他的语气很温和,像是在商量,没有给二十三人施加压力,那二十三人还没决定下来,看热闹的人已经在说了:“那就让她说说吧,既然她不服气,觉得自己的夫君是被冤枉的,那你们说到她服气为止,让她好好看清楚自己的夫君是怎样的狗官。”
“对啊,反正你们有真相,你们是含冤而来的,你们怕什么!”
江寄月仔细看了下带头喊话的那两人,当是新来的,方才在人堆里没见过他们,但有了他们起哄,别人也都喊道:“是啊,说说怎么了,我们也想听听细节呢。”
荀引鹤挥了挥手,侍刀下去,从另外一顶轿子中请出穿着孝服的徐夫人来,她面容清瘦,身子如柳枝般随风就要倒,脸上泪珠不断,眼哭得通红,连那几节台阶都是人扶上去的,孱弱得让人不忍心指责她,。
人群的声音都渐渐小了下去。当双方都把可怜的长矛祭了出来,人们站在长矛中间,有些难以抉择阵营了。
就在此时,徐夫人跪了下来,双手举着一封书,声音柔弱,语气却很坚定:“相爷,妾身以血水亲写一封状词,告这二十三人收人钱财,污我夫君清白。妾身与夫君结发二十年,过了二十年的贫苦日子,哪怕夫君生前已位列九卿之一,但因俸禄不足以应付家小开销、公务应酬,还欠着米行五两银子,成衣坊八两银子,其余米醋铺子、香料铺子等不一而足,相爷一查便知。因此妾身敢为夫君做担保,若夫君真有一桩案子冤了这二十三人中任一一人,妾身愿替夫君以死谢罪。”
满堂鸦雀无声。
不止是为了徐纶身为刑部尚书还负债累累,还为了徐夫人的胆气。
先前说话的人又道:“这徐大人生前恐怕真的是个公正的,否则徐夫人也没这个底气敢说出替夫君以死谢罪的话来。”
有人摇摇摆摆:“可若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那人道:“这世上又不止你一人懂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要你为自己的兄弟作保,你敢么?可徐夫人不仅敢,还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说明她就是知道,或许别人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但徐大人绝对不是。”
“再则徐大人若不是真穷,和别人似的,养点侍卫府兵,能被几个庄稼汉刺死吗?依我说,他们就是欺负徐大人。而且这些人说的都是陈年旧案,想来积怨已久,怎么早不来杀徐大人,偏偏现在来杀大人,我可是听说徐大人现在审的是涂县林家的家主的案子哦。”
那声‘哦’当真是意味深长,语音婉转,简直转到了人们那颗就爱看阴谋与秘辛的心中。
于是他们纷纷附和:“这话有理啊。”
如此,荀引鹤不仅把堆积发酵的舆论拆解完毕,还把风向扭向了自己那方。
江寄月望着遥遥站着的荀引鹤,突然理解了他,或许这个世道真的容不下君子,为了阻止卑劣者的阴谋,连君子都得先面目狰狞起来。
如果江左杨出事的时候,荀引鹤在,会不会就不一样了?江寄月想到。
第39章
荀引鹤在, 府尹自不敢僭越,把“明镜高悬”下的座位让出来给了他, 自己另外命人搬了个小桌子在下面陪审。
二十四个苦主乌泱泱跪了一大片, 连同涌进来围观人,京兆府是前所未有的热闹,简直跟集市一样。
但即使在攒动的人头中, 荀引鹤仍一眼看到了江寄月,她正被一个婆婆挤得东倒西歪,差点就要从人群中被夹出去了。
荀引鹤招来侍刀:“控制一下人数, 给每个人都安排上凳椅。”
侍刀作为侍卫, 自然耳聪目明,了然退下。
江寄月因为被人群挤出去正感到郁闷, 就看到拿着呼威棒的差役过来道:“这次案子时间长,估计得审上四五个时辰, 届时只怕天都要黑了,赶着出城或是有事要忙的尽早走, 给别的人腾地, 届时开始审案了, 可不允许你们喧哗出声了。”
他这样一说, 有些住在城外的思忖自己没那么多闲时能陪着, 便退了出去, 江寄月刚巧能补上他们的位置。
那差役招招手, 就有人搬来了凳椅。
何时去衙门旁听还有这样的优待, 都说荀相宽厚,能体恤百姓。可江寄月抬眼扫去, 无意与荀引鹤四目相接, 他的嘴角噙了点笑意, 目光缱绻温柔,显然是见到了她。
江寄月忙移开了眼。
惊堂木一拍,开始审案了。
这次堂审果然审到金乌西坠还没审案,实在是因为二十三个案子,大多都是陈年旧案,案卷都没找齐,想靠证据断案已经是不能了,喊冤之人有备而来,扯了一些证人来作证,也不知道那些证人究竟是不是真的。
江寄月听得头都有些大,觉得这事难办,不由担忧地看向荀引鹤。
在那些纷杂之中,他是唯一的清净,像是照在荆棘丛中的清冷月色,不慌不忙道:“那便一个一个先来。”
于是只留头个案子的苦主,证人与徐夫人在堂上,都端了软凳,煮了热茶,舒舒服服地坐着,与他们闲谈起来,似乎很没有目的。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不是的,荀引鹤的记忆力好,盘线索能力强大,有些看似无关的事往往会被他牵住去打苦主的逻辑漏洞。
就比如现在,那苦主怎么也想不到,荀引鹤随口问了句:“还记得当时树上开了花没有?”
苦主答:“开了花的。”
就会被荀引鹤问住了:“苹果树四五月才开花,仵作验尸时,却从死者的肚子里发现了菱角,怎么回事?”
苦主支支吾吾:“许是小的记错了,那并不是苹果树。”
荀引鹤道:“你说死者遇害的莲塘正挨着你家果园,不是苹果树,是什么?”
苦主忙道:“应当是没开花的,小的记错了。”
底下一片嘘声。
也有一些是荀引鹤问完案情后,就与苦主闲聊,苦主正放松着,荀引鹤突然语气一变把话题重新翻上去询问案情,越翻越深,越翻越细节,越翻越让人猝不及防,神经是崩也不是不绷也不是,这样反反复复折磨,苦主率先扛不住,漏了马脚的有很多。
如此高强度的审问,旁听的人都有些扛不住,衙役来换了三四次茶水糕点,因为太舒服直接睡过去的都有。
堂前被问讯的苦主却如坐针毡,只觉脑子完全不够用,记得刚编的话却不记得之前编的,错漏百出,恨不得从没来过京兆尹。
只有荀引鹤还保持着精力,从容???应对着车轮战。
后来连江寄月都有点扛不住了,荀引鹤前面的那盏茶就倒过两次,她都有点担心荀引鹤的喉咙受不受得住。
终于审完了六位苦主,几无意外都是曲告,荀引鹤把人丢给府尹:“接下来府尹应该能审了吧?”
人是在京兆尹喊的冤,他无能不能解决,还要请来荀引鹤帮忙分忧,已经够丢人了,他还在担心明年考核评绩大约没有优了,此时听问,哪还敢说不能,忙点头如捣蒜。
荀引鹤转眼看去,府门口围观的人已经散了,江寄月也不见了踪影,他敛神垂眸,侍刀偷偷问道:“可要请江姑娘去马车上等着?”
荀引鹤道:“让她先回去罢。”
侍刀道:“那属下给相爷拿些吃的。”
荀引鹤道:“不用,饿着就好。”
他又开始忙起了收尾的事,其实那些事已经不用他管了,但荀引鹤心血来潮想管,侍刀也不好说什么。
*
江寄月循着月色归了家,沈母还在等她,沈知涯的屋子暗着灯,不知道是睡了还是不在,江寄月也没去理会。
沈母从厨房端出一碗素面来:“阿月,吃点儿罢。”
她搓着双手站着,围裙上是斑点的厨房污迹。
自被沈知涯下过药后,江寄月是一口都没吃过沈家的饭菜,没有银子时宁可顿顿啃烧饼也不吃沈家一口热菜,显而易见,是对沈家再没有任何的信任了。
可沈母自觉她是无辜的,她不希望江寄月一直与她有嫌隙而不能和好如初。
江寄月注视了两秒那热气腾腾的面,终究还是移开了眼:“我吃了些糕点,并不饿,就不吃了。”
沈母眼里流露出了失望,但江寄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那件事后,大家心里都生了疮疤,江寄月也还没有痊愈,无法忍着伤痛去慰问别人。
即使她也知道,沈母是无辜受累的。
江寄月回屋洗漱完毕已经很迟了,荀引鹤仍旧没有来,周昭昭说他已经开始议亲了,江寄月也很难说清楚他不来,是还在忙公务,还是被家事牵绊住。
原本么,外室本就是一时寻欢的场所,人无论怎样,总归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的,荀引鹤就算不议亲,他的家也不在这儿。
江寄月擦干头发,吹灭烛火便上床睡了,睡到一半,又觉得荀引鹤的枕头空空的还要占去她一半床位实在烦,起身把它扔进了箱笼里,再把自己的枕头挪到床中央,毫无顾忌地舒展手脚躺着,这下终于算是睡踏实了。
然而就在她迷迷糊糊地快要进入梦乡之时,背后贴上了一个浸水凉的怀抱,让她在睡梦中都哆嗦地醒来,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抬脚就往身后踹去。
然而男人的长腿倾压过来,不仅把她的腿收制住了,连身体都往她那侧更紧地倾靠过来,于是这个怀抱就更深了。
江寄月此时彻底醒了,眨了眨眼,无奈地叹气:“荀引鹤,是你不是?”
江寄月的裤子因为方才的动作被带着往小腿上卷了点起来,荀引鹤的腿臭不要脸地亲昵地贴着她的腿肉蹭着,细腻软乎的腿肉被他蹭得弹软活泼,简直是江寄月此时身上最精神焕发的部位。
江寄月道:“你闹什么呢?让不让人睡觉了?”
“睡啊,一起睡。”荀引鹤的声音疲惫,带着沙哑,像是沙砾滚过,还有些倦意,“我好困的。”
江寄月听到他的声音,再想训斥他也有些不忍心了,犹豫再三,还是缓了缓语气,道:“那我们好好睡,行不行?你先把我放开。”
荀引鹤动了动,却不是听话地离开,而是更得寸进尺地往她那儿靠去,柔软湿润的双唇几乎是贴在了她的颈肉处,一讲话,就是徐徐的热气。
“我也不想的,可是我的枕头没了。卿卿,我的枕头哪去了?我没有枕头,只能和你共用一个了。”
江寄月听到他说起枕头,些微心虚,只得先哄他:“你先放开我,我帮你去取来好不好?”
荀引鹤不满地用牙尖咬了咬江寄月的颈肉,没有用力,只有些无伤大雅的刺痛罢了,他道:“你把我的枕头藏起来了,是不是不想我来找你?”
江寄月心想,这不是明摆的事吗?
她虽然卑微无力,但也不是毫无骨气,如今勉强做了他的外室,还能以他毕竟未婚催眠安抚自己,若他当真迎娶了贵女,以江寄月的心性宁可弄个鱼死网破,也绝不会允许他们的关系继续存续的。
她还没这么贱。
江寄月不说话了,荀引鹤用额头碰了碰她的头发丝:“我又哪儿惹你不高兴了,嗯?”
他的语气温柔,带着沙哑,于是又添了几分缱绻,特别像是黑暗中匀开的橘色烛光,暖得让人想哭。
前提是,江寄月没有从周昭昭那儿听说他在议亲的事儿。
江寄月敷衍道:“没有不想你来,只是不知道你今天会来,我嫌枕头太占地方,就先收起来了。”
荀引鹤道:“小促狭鬼,这样宽敞的位置还不够你睡的。”
他终于松开了抱着江寄月的手,重新点了蜡烛,去箱笼把他那打入冷宫的枕头找回来,江寄月缩在被窝里看他那在烛火下分外显眼的倦色。
想到他白日那样忙碌,刚帮蒙受冤屈的徐纶找回了点清白,江寄月对他才起的那点抗拒又稍许消减了下去,语气也柔和了不少:“今天这样忙还来我这儿做什么,该好好休息才是,你看眼下都有些乌青了。”
荀引鹤抬了手去碰了碰,想到什么,笑了一下:“卿卿,你在关心我。”
也不枉费他拖着疲倦的身体还要趁夜而来了。
江寄月道:“不是关心你,是关心明天的案子你还能不能好好地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