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相吾
女儿与家族荣誉之间,郗府早有决断,既然议亲时能为利益牺牲掉女儿的幸福,那么没道理后面还会为她撑腰,也难怪即使过得这样辛苦,郗氏还是和荀引雁过了九年。
郗氏作为郗家的女儿,不会不明白这些,可是昨天还敢如此和荀引雁针锋相对,恐怕是真的绝望了。
江寄月合了合眼眸,可这毕竟是别人的人生,哪怕她看不下去,想要帮助一二,可是也不能确定她提供的帮助就是对方想要的。
一切都还要看郗氏,看她接下去究竟想怎样。
*
郗氏已经在祠堂跪了一宿了,天寒地冻的,宝雀送不进来避寒的衣裳,她只能独自忍耐那些严寒。
面前的篮子里放着她的早膳与午膳,不过是一罐水,几张面饼,素得和打发叫花子没有区别,但这是对她的惩戒。
她没有吃,只是望着那层层叠叠的牌位出神,有瞬间,她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郗家还是荀家,因为郗家也有这样的祠堂,也有这样的牌位山。
门在身后打开,风雪灌了进来,郗氏打了个冷战,那门紧接着就关上了,脚步声轻轻地从后面贴了上去,郗氏不是不想不知道这个时候有谁来看她,只是她冻的双脚麻木,没办法转过去了。
一件并不算厚实的披风搭在她的肩头,肩头一沉,严寒被阻挡,温暖就包裹了上来,滚烫的汤婆子外包着隔温的锦布,塞到她手里,让她冻得没知觉的手在乍接触暖源时不会被烫伤。
如此得周道体贴,郗氏惊讶至极,不知何人还愿意怜悯落到这个境地的她。但等她抬起眼后,看清了来人的样貌后,那惊讶后就升起了诸多的茫然与不解。
“大姑娘?”
荀简贞“唔”了声,已经在翻看那篮子里的东西了,皱了皱眉头:“这样冷的天,连份热食都不准备吗?”
她转回身,看到了郗氏错愕的表情,那张向来阴沉的脸上并没有露出过多的情绪,而是平静地道:“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当初是你给娘和妹妹请大夫,上药,这个恩情,我得还你。”
郗氏静默了下来,唯有寒风激烈地撕扯呼啸着。
在油烛爆开的轻微声响中,荀简贞笑了声,很轻,但那嘲讽意味却还是兜不住般的倾斜了下来,郗氏看着她深黑的眼眸,有些森然。
她其实是不喜欢荀简贞的,虽然同是可怜人,可是荀简贞的心思真的太重太阴了,就像一条盘旋在洞中伺机而动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她咬一口。
荀简贞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却是这样的性子,多瘆人。
所以当荀简贞走过来时,郗氏的身子止不住地想往后退去,她却忘了那双腿麻木,已经是累赘,于是她丢脸地把身子往后翻去,摔在了地上。
荀简贞慢慢地走着:“这是被我吓到了?”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她又道,“我还以为你真的想明白了,预备生死一搏,你与三叔之间,不是他死就是他亡。”
郗氏知道荀简贞不是愚笨之人,那句话荀简贞说得也口齿清晰,所以并不存在她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句语式说错的可能,她能这样说,就说明她就是这样想的,甚或者,她就是这样做的。
突然之间,郗氏意识到了一件很紧要的事,那就是梨湘苑很久没有打骂声传出来了。
大老爷荀引鹄虽然是个残废,不能再施展鸿图抱负,但这不影响他打骂虐待妻女,郗氏???便亲眼见到过他把一壶热茶从谢氏的头上浇下去,而谢氏就麻木地跪在地上,垂着头,若非她的皮肤很快便红起了水泡,热气蒸腾了上来,郗氏还以为那是壶冷茶。
就是那一次,郗氏带人冲上去,把荀梦贞抱了出来,又说了许多好话把荀引鹄劝住,转头却见荀简贞的目光跟狼崽子一样望着荀引鹄,好像她的父亲就该是她的獠牙下,即将被咬破喉咙的绵羊。
郗氏看得心里直颤,忙转过身若无其事地请大夫,给谢氏和荀梦贞上药,后来荀简贞把她送出梨湘苑后,和她说,欠她的这个情总会还上的。
郗氏只把这句话当作小孩子的稚言稚语,没往心里去,又因为忌惮着荀简贞,更是刻意淡忘。
今天荀简贞忽然出现,说是来报恩,倒是让她记了起来这件朦胧往事,以及突然反应过来,那样的打骂,梨湘苑很久都没有了。
荀简贞道:“嗯,所以我们快要解脱了,你呢?”
郗氏愣愣地看着她,呢喃地重复:“解脱?怎么解脱?”
她迷茫至极。
荀简贞突然凑了过来,倏然放大的脸让郗氏唬了一跳,很快她就感觉到了肩膀上的疼痛,荀简贞紧紧地抓在上面,弯曲的五指似乎都要抓进她的肉里。
荀简贞道:“三婶,你还没有清醒过来吗?昨天你做得那般决绝,我以为你已经幡然醒悟,看清了这个家,可是原来你没有啊,你还是那么懦弱,瞻前顾后,害怕世人的议论和你父母失望的眼神,既然如此,你昨天又在孤注一掷做什么?别告诉我,那只是你被情绪驱动而做出来的冲动之举,那我就会看你不起,日后你便是同这个家腐烂在一起,我也会冷眼旁观,再不对你施以援手。”
郗氏哆哆嗦嗦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努力了,可是没有办法啊……我承认我确实恨到了极致,所以才那样做,不顾后果地去做,可是老太太一提爹娘,我就清醒了,我就……”
“你就开始后悔了,对不对!”荀简贞盯着她的眼睛看,仿佛有魔力般,要把她的魂魄吸出去。
郗氏哭道:“我不后悔有什么办法?他们不会让我和离的!就算我执意让荀引雁休弃我,莫说那个软骨头要看老太太和荀引鹄的眼色,他敢不敢休了我,就算真的休了我,爹娘不认我,我又能回到哪里去?我也要活下去的啊,我的人生不是到休弃后就戛然而止的啊。”
郗氏弯着身,像是再也受不住地哭了起来。
很奇怪,刚才还在逼迫着她的荀简贞此时却温柔了起来,轻轻拂着她的后背,这样的温存,好似她还未出阁,还在娘亲身边做无忧无虑的少女。
郗氏的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荀简贞的声音如幽灵般:“这个家向来不都是如此吗?郗家与荀家,并没有任何的区别。他们只会让我们忍耐,为了孝道,为了家丑不外扬,为了利益,条条框框,好像道理都在他们那,我们这些受委屈的才是无理取闹的那个,可是看看他们在做什么?二叔又在做什么?”
“我的好祖父可以把我的好父亲随意弄残,而受不到任何的处罚,就因为他不仅是荀家家家主,还是我的好父亲的父亲!我的好父亲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骂我们母女三人,就因为他是娘的夫君,我和妹妹的父亲!二叔可以公然把三叔打伤——别那样看我,今晨他走时,我只是去看了眼,他的喉咙处有很明显的淤青,脸上也挂了彩——而不被指责一句,甚或者老太太明知道二叔冷情冷性,三叔的伤与二叔分不开关系,却还为了给三叔讨口饭吃,假惺惺地说上好多兄弟之间要团结有爱的话,就因为他是荀家家主!”
“说实话,我一直都想不透一点,外人不知情倒还算罢了,你身在荀府,怎么还会对二叔另眼相看?他,与荀府的男子有何区别?他若真像外界传得那样,早就对我们的痛苦施以援手,而不是如今这般听之任之,漠不关心。他根本就是荀家这棵腐烂大树孕育出来的腐烂根系,是这些腐烂的至关重要的一份子,这个家并没有教会他什么是亲情温暖,甚至于,他对家这个概念都模糊不清。你居然还对他痴心妄想,你简直做梦。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管理这个家,他只会在你得罪他后,对你赶尽杀绝。”
荀简贞拍拍郗氏的脸:“你清醒点吧,事到如今,这个家里能救你的只有被你迁怒连累的二婶婶了。”
郗氏还不肯信道:“不对,二哥哥不是那样的人,明明他对江寄月就很好。”
“江寄月是江寄月,你是江寄月吗?”荀简贞道,“我们这些姓荀的是江寄月吗?你放下你的盲目崇拜好好看清这些年你过的日子,三叔怕他,他但凡提过一句让三叔敬重你一些,你的日子都不至于那么惨。”
“但他为什么没提?因为他亲情寡淡,没意识到这是他作为兄长对弟弟、弟妹不幸生活该给予的关心,他看你们就像一个冷漠的管理者,你们安稳不惹事,无论你们关起门来闹得如何天翻地覆都不关他的事,而一旦越界,他就会作为一个冷肃的执法者出现,惩罚你们,让你们痛到不能再犯为止。”
“但你们究竟为何争吵,怎么走到今天这地步的,夫妻之间的矛盾可还有解开的余地,他不关心,因为他不觉得这是他该关心的。你觉得这是正常吗?荀梦贞那小坏蛋晚饭少吃点,我都会去问她是在二婶婶那吃多了点心撑住了,还是不喜欢菜色,可是你们都闹得如此不堪,他却依然不闻不问,你觉得他正常吗?”
荀简贞的这番话是郗氏从没有考虑过的,难说是醍醐灌顶,倒不如是一种绝望,就好像她总是坚信柳暗花明又一村,可是真把花柳拂开后,她才发现眼前的是被黑雾笼罩的深渊。
可是荀简贞的这些话再有理,也盖不住那句话的荒诞,能拯救的怎么会是江寄月?江寄月没权没势,还是个深宅妇女,能帮她什么,帮她抵抗郗家吗?
说出去谁能信。
可是荀简贞就是这般笃定地看着她:“是,只有二婶婶能救你,只是这还得看你,如果你依然懦弱,缩在世家的壳里不肯出去,那连二婶婶也救不了你了。”
郗氏心里咯噔了一下,道:“你是什么意思。”
荀简贞道:“你还不明白?这棵大树腐烂了,你要么和它一起腐烂,要么与它割断,独活。”
郗氏无比震惊地看着她,这是一个她从未设想过的选择,可荀简贞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说出来,好像她已经想过了无数次了,想到甚至于这种惊世骇俗的说法在她嘴里都平平无奇了。
郗氏喃喃道:“可是离开荀家和郗家后,我该怎么活下去呢?”
荀简贞道:“你知道二婶婶在画连环画卖给书铺挣银子吗?我听梦贞说,她卖的第二本,有五百两的收入还有提成,你知道一个普通家庭一年的花销多少吗?只要二十两!你得明白,二婶婶是可以随时离开荀府的。”
郗氏脑子有些混乱:“可是她能离开,不代表我可以啊,我求她,她能为我做什么?把五百两银子给我吗?而且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生活不是挺好吗?”
荀简贞点她脑袋:“我告诉你这件事,是为了给你说三点,首先,二婶婶可以给自己找到好活计,你才情不下她,她可以,你也可以。其次,二婶婶即使嫁进了荀府,但仍旧很冷静,没有被所谓的高嫁豪门冲昏了头,没有放弃营生,她或许从来没有放弃过一条能为自己撑腰的退路,你去求她,看她能不能告诉你,该如何彻彻底底离开荀府和郗家,换你新生。最后,即使不慎被发现,有她在,还能求得二叔谅解,你不至于有更惨的下场。”
郗氏沉默了下,道:“我以为你并不喜欢江寄月,没想到现在你对她评价还可以。”
荀简贞顿了顿道:“最开始我以为她蠢,为了荣华富贵主动钻了牢笼,后来我觉得她不适合荀府,很可能被荀府熬死,但自从梦贞回来和我说了她画连环画的事后,我发现,她才是最清醒最明白的那个,是我以前都错看了她。”
郗氏却没接这话,她在无尽地沉默中犹豫着,荀简贞终于松开了手,道:“我说要还你恩情,一件披风,一个汤婆子算什么还恩情,我真正要还的是给你指条路,但如果你想不明白,那就当我没说,我们也算两清了。”
郗氏抬头:“大姑娘,我问你件事,你如实告诉我。”
她那双眼睛里,有急于找到同类的急迫感,毕竟同时背叛夫君和爹娘的事做起来过于叛逆不说,后果也是???郗氏难以承受的,所以她需要找到一个同路者,告诉自己也有人与她一起煎熬着,一起胆战心惊地等着那个要命的后果尘埃落地。
荀简贞颔首:“嗯,我欠你的,你问。”
郗氏紧张地舔了舔唇,道:“你是不是给你父亲下药了?”
荀简贞笑了,那张阴沉的脸上突然绽出个笑来,诡异得就好像是腐尸堆里开出的花,你知道它是吸收了尸体的养分后才能如此灿烂,可是你仍旧不能否认的是,它真的很美。
她的声音轻轻的,与门外的雪花一起落了地。
“是啊,等跨过正月,他就该死了。毕竟梦贞一直很期待新年,让他死在年里,未免过于晦气,煞风景了点,是不是?”
第92章
还没有等郗氏把荀简贞的话想明白, 江寄月就来了。
经过荀简贞的冲击,此时郗氏心绪已经平复很多, 可以心平气和地看着江寄月, 只是那目光里总有些思量在。
她从前觉得荀引鹤是天上清冷的月,是难以窥探的秘境,可此时, 她望着江寄月,不知道为何也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江寄月是来告诉她,她可以出祠堂了。
郗氏无比诧异:“你便这样放过我了?”
郗氏原本以为江寄月就算想不到那些磋磨手段, 几句言语奚落还是可以的, 可谁想,江寄月不仅没有嘲讽郗氏, 还选择轻描淡写地放过了她。
江寄月定定地看着她,那眼眸里有并不掩饰的同情, 直到此时,郗氏也不得不承认, 江寄月是很好懂的一个人, 她就如琉璃那般干净, 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在眼底, 也容不下任何的杂质。
江寄月道:“你已经足够不幸, 足够痛苦了不是吗?我无论做什么, 都比不过你先现在所承受的那些痛苦, 不是吗?”
两个反问, 反问得郗氏不仅哑然失语,还想仰天疯狂地笑。
江寄月说得并没有错, 这世上没有比无望的未来更令人痛苦了, 江寄月根本不需要针对她, 她就已经遭受了足够的报应,既然如此,又何必弄脏自己的手。
江寄月只消看着她,走出这祠堂,走进宅院里,就可以时时欣赏她蒙受酷刑的痛苦了,假以时日,她一定会如谢氏般麻木不仁。
可谢氏再麻木,也有一双女儿作伴。荀简贞再狠毒疯狂,也是在为谢氏谋求未来。
只有郗氏什么都没有,她连谢氏都不如。
郗氏从地上爬起来,跪久的腿已经没了感觉,她一个踉跄又摔了,那般狼狈,她闭上眼,此时一双手扶到她肩头,稳稳地把她搀扶了起来,郗氏惊讶无比。
这两天来,她接受过的每一次好,都来自于意料之外的人。
江寄月轻声道:“我曾经处于你的处境,所以我能理解你的痛苦,并不会对你雪上加霜,你放心。”
她松了手,后退一步,向郗氏微微颔首,走了出去。
郗氏不由转身看她,祠堂外撑伞立着荀引鹤。
他身披黑色大氅,身形伟岸,望过来的眼眸冷冰冰,又仿佛空洞地看不进什么,直到江寄月走到跟前,他才突然和活起来般,把油纸伞遮在江寄月的头顶,拎起半件氅衣把江寄月搂住,那些风霜雨雪就这样被挡在了外面,与江寄月再没有关系了。
郗氏在那瞬间,觉得荀简贞说得话说得对极了。
*
天上飘着的鹅毛大雪,地上的雪也积得厚厚的,暖靴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
江寄月从前生长在南方,对雪总有蓬勃的好奇心,即使这已经不是上京第一天下雪了,但每一片雪,在江寄月那都是初见。
她从氅衣里探出手去,想接片雪花来,荀引鹤温言:“仔细手冷。”说着便要把她的手塞回去,又道,“这次又没带暖手炉,侍剑早在我这儿告你的状了,说你总不爱用手炉,要我说说你,可我说了,你也不听啊。”
江寄月道:“总是捂着手炉,手就贪暖,离不开手炉了,就跟残废了一样,很耽误我做事。”
她总是有那么多理由,荀引鹤也总是拿她没有办法:“北方冬天不比南方,冷多了,你有什么事吩咐下人去做,没必要亲历亲为。”
“别看不起南方的冬天,南方虽然少雪,可是多雨,湿冷得厉害,那冷气无论穿多少衣裳都是防不住的,直往你骨头里钻,我也这么过来了。”江寄月又把手伸了出去,孜孜不倦地去接雪花,“而且下雪的天不冷,化雪了才冷呢。”
荀引鹤又把她的手握住了,只是此时既没有把她的手捉回去,也没有更进一步地把她拉出来,仅仅是这样握着,然后压着眉眼看她,似乎在无声地批评着她的行为。
江寄月顿了顿,钻到他怀里道:“近来家里发生了好多事,我都闷闷的,没有什么兴致,好久都没玩雪了,今天好容易有时间有兴致,还有你陪我,你就让我玩一下嘛,我给你捏个雪人,跟你一样,好不好?”
荀引鹤抿住唇,那神色当真是严肃古板,江寄月想起那时初进荀府见他时,总有些害怕,觉得他是会打自己手心的先生,大约也与他这样冷肃的神色分不开,毕竟哪怕现在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很亲密了,江寄月见他这样还是会有些发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