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 第72章

作者:相吾 标签: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古代言情

  但荀引鹤的那副板正的神色很快就被瓦解,转而是深深的无奈,他道:“只能玩一小会,捏完雪人就回家。”

  他还未落声,小姑娘的手已经松开了他,转身从氅衣里钻出去,奔向银装素裹的世界。

  她的速度实在太快了,荀引鹤还未来得及反应,怀里就落了空。

  他微微皱眉,很快便提步跟上了。

  江寄月正在拢雪,她一看就雄心勃勃,想要捏一个大大的雪人,于是先拢起雪团后,就放在雪地上,用手掌按着滚了过去,雪屑从地上扬了起来,她却浑然不在意,咕噜噜地随着雪球跑远了,没一下又把荀引鹤甩了。

  那雪隐隐还有下大的趋势,荀引鹤担心江寄月着凉,不敢停步,又走了过去,可走到半道,江寄月又回来了。

  她手里的雪球已经大了两三倍,但她尤然不满足,继续滚着雪球:“让让,让让。”

  那瞬间,荀引鹤隐隐觉得自己成了闲杂人等,不仅不能陪江寄月玩雪,还如此没眼色地阻她的快乐。

  他让开了,看着江寄月眼风都没扫过来,滚着雪球直接与他擦肩。

  荀引鹤有些失落地站着。

  可还没等他做足心理准备,他就听到一声惊喜的叫声:“呀!二婶婶!”

  原来是荀淑贞和荀梦贞姐妹,两人牵着手来玩雪,原本该叫上江寄月的,可今天是荀引鹤休沐的日子,她们没敢去桐丹院,只能姐妹作伴来玩了,到底还是少了点意思。

  玩雪嘛,本来就是人越多越好,所以荀淑贞看到江寄月时,才会那么开心,她哒哒地跑过来:“二婶婶,二婶婶。”

  江寄月把她抱了个满怀,只是没抱起来,冬衣还是太厚了。荀梦贞也腼腆地走过来了,江寄月问道:“你们来园子里玩雪?”

  荀淑贞道:“对啊!本来想捏雪人的,可是现在多了二婶婶,我们可以打雪仗啊。二婶婶是在捏雪人嘛?”

  江寄月看了眼已经很大的雪球,毫不犹豫地把它捧起来砸碎了

  原本说好的,捏一个像他的雪人。

  他的雪人。

  荀引鹤的脚步顿住了,身子僵了起来。

  江寄月弯下腰,偷偷地说道:“你们二叔管着我,不让我在外面多玩呢。”

  荀淑贞小声道:“二婶婶你好可怜,二叔太坏了,你都是大人了还要管你。”

  “可是你二婶婶聪明啊,”江寄月道,“你二叔说捏完了雪人再回去,我把雪球砸了,没有雪人了,就能继续玩啦。”

  荀淑贞小小地欢呼起来:“二婶婶好聪明啊。”

  唯有荀梦贞胆怯地看了眼荀引鹤,孩子们都是怕荀引鹤的,尤其是他还站在那,死死地盯着这边看的时候,荀梦贞总感觉自己心脏都在不自然地狂跳,她扯了扯江寄月的袖子,指了指荀引鹤。

  江寄月回望过去,荀引鹤在十步远外站着,撑着伞,似乎并不想走近。

  她是记得荀引鹤与家中的孩子都不亲近,也记得荀引鹤年少时乐趣少得可怜,连暖炉里埋红薯的经历都没有,实在是无趣至极。

  他这样远地站着,也不知究竟是不喜欢孩子,还是只是单纯地不喜欢玩雪。

  毕竟江寄月也没见过玩雪还要撑伞的,她想到刚才她滚雪球时,荀引鹤还要追上来给她撑伞,总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江寄月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看她走近,荀引鹤的眉眼稍霁,但仍旧不动声色道:“怎么了?”

  你最好先解释一下怎么突然把我的雪人给摔了。

  江寄月指指忐忑的两姐妹,问他:“我们打算打雪仗,你要不要一起来?”

  打雪仗?和两个小孩?

  这在荀引鹤的世界里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事。

  他是被条框履规教养长大,被所谓的风雅熏陶着成长,在他看来,与雪相衬的玩乐,不外乎是湖心亭看雪,山寺踏雪寻梅,红泥小炉新醅酒这些,而绝不可能是打雪仗这种又失身份又失体统的活动。

  何况还是和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十三岁,他要怎么样才能不算欺负小孩?可若是处处克制,玩起来又如何能尽心?

  于是荀引鹤迟疑道:“我还是算了。”

  江寄月有些失望,但因为原本也没觉得荀引鹤会答应,于是那点失望转瞬即逝,道:“那我和她们玩去啦,你回去吧,站在这里太冷了。”

  说着还没等荀引鹤反应过来,又跑开了。

  可是我的雪人呢?荀引鹤握住伞柄,抿唇之余,那失落的神色更是明显了起来。

  撑着伞的文姨娘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与他行礼,荀引鹤的神色又一本正经起来,他略微颔首做了回礼后,便看着江寄月。

  她今日穿的是红色的袄裙,也是荀引鹤挑的。她穿上前荀引鹤便想过,江寄月肤色白,红色很衬她,如今看她跑在风雪之中,果然如同一株灿烂的红梅,是净白琉璃世界里最跳跃的生机颜色,真的很美。

  荀引鹤看着雪覆在她的黑发上,落在她的眼睫,把她的鼻头冻得通红,她还浑然不觉,抬手抓了片雪兀自笑开,荀引鹤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可是那瞬间,他也想跟着一起笑起来。

  偏偏空中‘咻’地飞来一个雪球,砸在江寄月的肩头,把眼前美好的画面打碎,荀引鹤一顿,看到远处站着捏了两个雪球的荀淑贞,眼里有些不快。

  文姨娘战战兢兢道:“三姑娘手里没分寸才打中了二奶奶,还望二爷不要介意。”

  江寄月大声道:“打雪仗就不应该客气,客气了还玩什么雪球,贞贞,接着来,以前哪样现在还哪样。”

  荀引鹤顿了顿,也只能道:“只是玩闹,不妨事。”

  绝然不提他有些烦躁,那个雪球就想打碎了他一个梦境,他亲近江寄月,得到江寄月,看着她对他笑,以为往后余生也将如此。

  可是那个雪球让一切戛然而止,原本像幅画一样供他欣赏的江寄月立时鲜活起来,展露得那面生动得荀引鹤从未见过。

  他看到江寄月抓起雪捏了两下就砸了回去,但雪没有捏紧,半空中便散了,飞落了一地,一起飞出去的还有江寄月快活的笑声。

  也不知道这事的笑点在哪里,荀引鹤看着一起弯腰笑得喘不过气的三个女孩,感觉有一个巨大的屏障罩在眼前,把他和江寄月分隔开来。

  他还看到江寄月被荀梦贞压在地上,荀梦贞抓起一把雪往她后衣领里塞进去,江寄月一边咯咯笑着,一边说好冷,一边给荀梦贞求饶。

  她脸上完全没有一个长辈向小辈求绕的尴尬,那些讨饶的话说得多一本正经,好像和一个十三岁的女孩交流也是一件需要认真对待的事。

  他看到江寄月滚过雪地,身上都沾了雪屑,却还是满不在乎地站了起来。

  荀引鹤紧紧握着伞柄,不再去想就在那短短的一刻钟里,他内心生出过几次给江寄月撑伞挡雪的冲动,几次想把江寄月从地上拉起来拍她身上沾的雪,又有几次想要把梦贞、淑贞两个姑娘拎起来,教训一顿,怎么能对长辈如此没大没小。

  每一次这样的想法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他便又能十分清晰地意识到他和江寄月有多遥远。

  他站在这里看着江寄月,但凡能感慨一句少年时光不再,等江寄月玩累了后,抱着她慢慢回忆起他曾经如何指挥玩伴取得一次一次打雪仗的胜利,荀引鹤都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童年,以致于他根本没办法理解这些快乐。

  荀引鹤只要想到回去的路上,江寄月与他叽叽喳喳说起这次打雪仗,无论她说得多愉快,他都只能干巴巴地回答‘是吗?’‘挺好’这样极显敷衍的语句,去败江寄月的兴致,他都害怕地想要逃开。

  江寄月不知道,即使是这些词,也都是他所能做的最好的回应,否则真要让他说,他最多只能说‘伞还是要撑的,别着凉了’,‘别总是捏雪人,要生冻疮’‘雪地滚来滚去多脏,记得洗澡’‘别跟孩子没大没小的’,煞风景极了。

  他永远都没有办法给江寄月这样的快乐,而能与江寄月相视一笑的那个人,也不必是他。

  荀引鹤都能想到江寄月那时的目光会有多失望,多沮丧,多郁闷。

  在那一刻,荀引鹤应当会恨江寄月有那么干净的目光,以致于可以把这些情绪显露无疑,让他无声地受着凌迟。

  荀引鹤可以装成君子,因为圣人书告诉了他君子是怎样的,可是他装不来童趣,一个满脑都是虚伪狠厉的人装童趣,只会笨拙地如东施效颦般,不伦不类。

  他终于有些撑不下去了,转身想离开,或许先回桐丹院去,给江寄月烧壶热茶,准备好点心,还能有法子把话题体面以及悄无声息地绕开。

  就在荀引鹤足尖轻转时,他听到一声:“荀引鹤!”

  脑后生风,他游刃有余地避开,一个雪球飞了过去,荀引鹤顿了下,想的却是,不该避的。

  那瞬间,他仿佛避过的不是一个雪球,而是能不暴露自己的怯懦又可以自然地融入江寄月世界的机会。

  他转过眼,却看到玩闹停了,失手把雪球扔过来的荀梦贞怯怯地看着他,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

  明明他还没有如何,就已经把孩子给吓得要哭了。

  荀引鹤的唇线僵着,向来游刃有余的伪装此时也被冰冻住般,在他的脸上纹丝不动。江寄月已经走过去安慰荀梦贞了,可大约荀引鹤素日积威太甚,效果并不好。

  能好吗?荀引雁离府的时候,荀梦贞也看到了,那些伤痕可怕得让荀梦贞一下子回忆起梨湘苑的噩梦,荀简贞板过她的身子,再三告诫:“看到了吗?往后出入桐丹院时,记住了,万万不能招惹二叔不高兴。”

  原本荀简贞已经再三强调过了,荀梦贞还只是似懂非懂,可是那刻,对荀引鹤的恐惧忌惮突然有了具象,荀梦贞想到他就是想到荀引雁脖子上青紫的瘀伤,荀引鹤下手肯定很重,几乎能要了荀引雁的命。

  而现在,这些恐惧就实实在在地压着荀梦贞,好像很快她的脖子上也会多出那样一块的青紫。

  江寄月实在哄不下荀梦贞了,也是奇怪,荀梦贞胆子再小近来也改变了许多,荀引鹤是她的亲二叔,怎么会怕他呢?难道如罚嘉和郡主抄书禁闭一样,也罚过荀梦贞?

  江寄月有些想不明白,但要安抚住荀梦贞,便只能伸出手去把荀引鹤拽过来,荀引鹤倒也顺从,就这样跟着过去了,倒是荀梦贞的目光又往下怯了几分。

  江寄月道:“你二叔哪有那么可怕?他平日了确实与你们大不亲近,可这不代表他是个不好亲近的人。你看,”江寄月从地上抓了把雪捏成了雪球,往荀引鹤的衣领塞去,“我这样他都不会生气。”

  雪球快碰到荀引鹤时,江寄月想到了他的性子,稍有踌躇,犹豫可能还是直接拿雪球打他一下比较好,荀引鹤却已经握住她的手,带着她把雪球塞进了衣领里。

  冰冷的刺激感瞬间蔓延开,荀引鹤的眉头微微一蹙,但他不动声色道:“嗯,不生气。”

  荀梦贞的神色中除了害怕外,终于有了些诧异,她呆呆地看着雪球消失的衣领,又抬头看荀引鹤,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荀引鹤。

  与每一次在荀老太太见到的那个高大沉默,却能三言两语就定夺她们生死的荀家家主不同,此时的荀引鹤神色和煦地像是换了个人,一个脾气很好的好人。

  荀引鹤道:“我不会生气的,你要不要接着陪你二婶玩,还是,”他看向江寄月,“你捏个小雪人给我,然后我们回去?”

第93章

  荀梦贞是无论如何都玩不下去了, 只能草草结束,荀引鹤观江寄月的神色, 竟然无法辨别出她是否失落了。

  诚然, 单是看她的神色是毫无异样的,体贴地安慰荀梦贞,和荀淑贞话别, 从容地做完这些,又来牵荀引鹤的手,道:“我们院子里也有好多雪, 回去给你捏几个小的, 放在窗台上,好不好?”

  很自然, 很平静。

  但在玩闹得最开心处戛然而止,荀引鹤总觉得她该有些许扫兴, 而不该是如此毫无波澜的模样。

  荀引鹤思来想去很久,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我可以陪你接着玩的。”

  “嗯?”江寄月原本低头走着路, 闻言诧异地看过来, 那一眼, 几乎让荀引鹤以为自己做了多么出格的事, 江寄月才会如此的惊讶, “你?”

  你?

  荀引鹤的神色暗了暗:“我。”???一顿, 又不大自在地道, “诚然我并不喜欢打雪仗, 可如果你想玩,还是可以陪陪你的。”

  江寄月笑了下, 道:“算了吧, 我可想不出你在雪地里捏雪球打人, 还被雪球打得狼狈闪躲的模样。”

  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直接回绝了。

  荀引鹤道:“我不陪你,往后你想玩了怎么办?”

  江寄月道:“还有二姑娘与三姑娘在啊。”

  荀引鹤道:“她们总要出嫁,只有我会一直陪着你。”

  江寄月道:“她们出嫁了也还有我们的孩子啊,等我们的孩子大了,还有孩子的孩子,不过兴许那时候我已经玩不动了,总有人能陪我玩的。”

  她总有自己志同道合的伙伴,所以也不必是荀引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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