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狩 第45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短短几句话就冰释前嫌了,你看明明很简单,却弄得晚上两头都没睡好,真是没必要。

  凌溯满意了,虽然耽误了一点工夫,但心情很不错。与她错身而过时不忘叮嘱一声:“别回辛家。”

  居上回身看他,他走了一程,又扔下一句“明日胡月楼照旧”,居上搓着手,踮足应了声好,见他脚下稍稍一顿,复快步穿过院门,往前面去了。

  “平白让我担心一晚上,还怕他生变呢。”居上把经过告诉药藤,又嘱咐她,“替我向柴嬷嬷告个假,我要补上两个时辰的觉,昨晚没睡好。”

  药藤还没从她的话里醒过味来,“太子殿下是自己不愿意纳妾?”

  居上说:“可不么。全大历的女郎,他就认识我一个,现在让他纳妾确实为难,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不过这人真别扭,将来我一定活得很累,还要费力揣测他的心思……”说着打了个哈欠,重新盖上她的小被子,一面嘟囔,“天气果然凉了,早上冻腿,好冷。”人蜷缩起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待到坊间钟鼓大作的时候,整个楼也嗡鸣起来,她包住脑袋勉强又迷瞪了一会儿,刚要睡着,第二轮来了,不多时第三轮又来了。

  结果睡回笼觉的计划失败了,她翻身坐起来,气恼道:“之前在待贤坊,不觉得鼓声这么大,这里怎么格外吵闹?”

  外间的药藤进来,把今日要穿的衣裳放在一旁,掖着手道:“这里离钟鼓楼近,还连着乐游原的晨钟,小娘子想睡懒觉可不容易,难怪柴嬷嬷那么爽快便答应了。”

  居上叹了口气,瘟头瘟脑下床,反正睡不着了,就让人来伺候净脸梳妆。

  坐在妆台前傅粉,她想起询问听雨:“胡月楼的生意很好吧?殿下说明日请我吃席,要不要先去订个酒阁子,免得到时候订不上。”

  听雨和边上收拾妆匣的候月笑起来,“殿下请客,小娘子忙着订酒阁子?下订可是要付钱的,到底是小娘子请,还是太子殿下请?”

  这么一想,居上立刻就放弃了。反正凌溯身边多的是替他办事的人,只要他还记得这件事,自然有人事先安排好,就别去操那份心了。

  这时两位傅母抱了两匹新鲜的锦缎进来,笑着说:“宫中新出的花样子,皇后殿下命人一早送进来,小娘子过过目,看做成什么好。”

  居上喜欢漂亮的新衣裳,但对做衣裳的过程并不十分感兴趣。偏身看了看,先是称赞一番,然后对唐嬷嬷道:“近来新做的衣裳,还有好些没穿呢,这缎子先放着,回头再说吧。”

  唐嬷嬷却道:“既然是皇后殿下的赏赐,还是尽早做好,等下回进宫的时候穿上,好向殿下谢恩。小娘子可是觉得不知怎么安排才好?依老媪所见,这灯花锦做成间色裙,这三兔纹的料子镶上朱樱的边,做成时下最新的窄袄。天要凉了,再加一层薄薄的丝绵,等霜降的时候娘子就能穿了。”

  居上颔首:“还是嬷嬷最仔细,就照嬷嬷的意思办吧。”

  同来的柴嬷嬷是总管嬷嬷,比手让女史将缎子搬下去后,温言对居上道:“说起天凉了,殿下每日清早出门,很是辛苦,娘子可曾想过给殿下准备一两样御寒的小东西,暖暖殿下的心?”见居上一时茫然,复又笑了笑,“不用多繁复的针线,譬如一双护袖,一双护膝,或是一双鞋,都可以。就是让殿下高兴高兴,老媪听说今日殿下出门前,与娘子起了点争执,若娘子愿意替他准备上一些小物件,等他回来知道了,一准很高兴……娘子看,怎么样?”

  这个要求好像并不过分,居上略一思量就答应了。

  不过做鞋太麻烦,从纳鞋底开始,怕是做到入冬她都做不完。想了想,还是做护膝吧,今早出门,两条腿是真冷。要是来得及,连着护袖也一块儿做了,届时送到凌溯面前,伸手不打笑脸人,先前的那点不高兴,还能想得起来?

  于是说干就干,从找尺头开始,一切都是她亲力亲为。但因不知道凌溯的尺寸,让人寻了个身量差不多的翊卫,照着人家的臂围腿围测量。然后坐在窗前开始裁剪缝制,要论女红,她是三姐妹中最好的,三婶对她的评价是粗中有细,看着那么大喇喇的女郎,针脚却极其细腻。从上午开始忙碌,中晌连觉都没歇,做到未正时候差不多已经做完了。但光板的护具,看上去欠缺些美感,遂打算在边角绣上两朵细细的小花。

  凌溯回来的时候,她手上的活儿还没做完,赶紧让人把门关上,不许他进来。

  站在门外的凌溯摸不着头脑,明明出门前已经讲和了,怎么现在又闭门不见,女人的心思真是难猜。

  不屈地拍拍门,他扬声道:“我有话对你说。”

  居上示意女史不许开门,手上忙碌着,嘴里随口曼应:“我现在正忙,郎君先回去吧,过会儿我去找你。”

  但凌溯对她的话存疑,蹙眉问廊上侍立的人,“娘子在忙什么?”

  侍立的女史自然不敢随便透露,纷纷摇头表示不知情。

  凌溯没办法,只得转身回去了。进了东院,越想越气恼,把满腔郁塞倾倒给了长史,“昨日的误会不是已经解开了吗,她怎么好像又不高兴了?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见人,这是什么意思?有话不能好好说吗,闷在心里,谁知道她在想什么!”边说边掸开了面前的公文,“真没想到娶妻这么麻烦,要不是重任在肩,我宁可这辈子一个人过,也比受这窝囊气强。”

  长史讪讪眨动眼睛,掖着手道:“郎君稍安勿躁,臣看小娘子不像有气憋在心里的人,哪一次她不是和郎君直接叫板……”忽然意识到真话可能不够委婉,忙又堆了个笑脸道,“刚才娘子不是说了吗,她正忙,忙完了会来见郎君的,郎君稍等一会儿又何妨。”

  凌溯闻言又不悦了,抬眼冷冷看向长史,“你的意思是我急不可待,小心眼吗?”

  这下长史惶恐起来,“郎君息怒,臣万万没有这个意思。这样,臣再去打探打探,看娘子是真有事忙,还是接着在生昨日的气……”在太子凛凛的目光注视下,再也不敢多言了,忙转身出门,打算往西院再跑一趟。

  结果刚到院门上,就见太子妃娘子捧着一叠物件进来,风一般从他身旁经过,顺便打了个招呼:“长史出去啊?”

  长史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进了上房,相隔老远就听见她愉快的嗓音,“看,我做了两样御寒的好东西,你看怎么样?”

  坐在案后的凌溯站了起来,看她笑嘻嘻提溜着护袖和护膝向他展示。射干是秋冬最沉稳的颜色,与他平时的公服正相配,还有这流丽的线条,细密的针脚……他忽然有些感动,却又不太敢断定这究竟是不是做给自己的,勉强压制住了心头的激动,淡声问:“是替右相准备的吗?”

  是不是不相信幸福来得这么突然?居上道:“我阿耶的用具,自有我阿娘准备,这是我给郎君做的。往后天凉了,早上出门冻得慌,早些保护上,防止你将来老寒腿。”

  原本很感动的凌溯,在听到她的后半句话时有点笑不出来了,“小娘子总是有意无意影射我的年纪,你是不是嫌我太老,配不上你?”

  看吧,又来了,这男子的自尊心真是脆弱。

  这回居上学聪明了,不能和他摆事实讲道理,得挑他喜欢听的说。

  “年纪大些好,大些知道疼人呀。”她笑着说,“我就喜欢郎君比我年长,这样我闹脾气的时候,郎君还能迁就我。要是差不多年纪,谁也不让着谁,早晚会打起来的。”

  如此一来,他就不好意思和她计较了,甚至那小眼神里带了点婉转的意味,轻轻睇她一眼,欲语还休。

  居上忙于展示自己的手艺,把他拉了过来,将护袖套在他手腕上,喃喃说:“冬日拽着缰绳很冷,把袖口收紧,风就灌不进去了。我还拿皮毛给你做了护指,像个小帽子似的盖下来,正好盖住指节……你看,这样多暖和。”

  凌溯任她盘弄,她的衣服上熏过木樨,略一抬手便有暗香盈袖。珠圆玉润的女郎,就这样站在他面前,他能看见她玲珑的耳垂和白腻的肩颈……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美好得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难怪男子要娶亲,他暗暗想。军营中金戈铁马,哪有暖玉温香,他的前半生太冷硬了,原来这精妙的女郎,是来救他于水火的。她离他这么近,就像停在了他心上。他慌张,小鹿乱撞,感受到了呼吸困难。当她抬眼看他,坦荡地问“你喜不喜欢”时,他说喜欢。在她听不见处,悄悄加上了一个“你”。

  居上哪里知道这男人有这么多小心思,兀自说着:“我不能白让郎君请我吃席,这些护具就算我的心意。”护袖试过正合适,护膝不便动手,便把东西塞进他手里,“你自己戴上,我看看。”

  凌溯接过来,退后两步弯下腰,那郑重其事的样子,仿佛手里捧着笏板。

  可居上看他穿戴,却有另一番感慨,“你怎么笨手笨脚的,原来只会耍剑吗?”

  直起身的凌溯还在低头打量,“我是粗人,怕一不小心把小娘子做的东西扯断了。”一面踱了两步,赞许道,“正合适,手艺很好。”

  她得了夸奖,笑靥如花,凌溯忆起定亲之前的几次交集,头一回正式见她,是在辛家的墙外。那时她趴在墙头上,自上往下俯视着他,一露面就如艳阳照进他心里,那时起他就开始留意她了。

  现在她在他身边,替他做护具御寒,他抚了抚那护膝,边沿上还绣着小小的花,这花是不是代表她自己,要朝夕与他共相随?

  他心下暗自满意,大概因为想得太多,周身都在冒热气。

  微扯开领口,也没舍得将护袖和护膝摘下来,略带煽情地说:“多谢你,这样为我着想,以后我每日出门都会戴着,像小娘子在我身边一样。”

  居上呆了呆,发现这人像吃错了药似的。他一定是觉得她这样做,是对他有意吧?

  善于感动自己也不是坏事,省了她好多手脚,居上乐呵呵说:“不客气,但愿今岁寒冬腊月里,我的真心能温暖郎君。”

  边上的人听得寒毛直竖,这两位,真是一个赛一个地肉麻。

  凌溯的心要化了,又进一步试探,“娘子进行辕快三个月了,我一直想问你,是否适应东宫的规矩,住得安心不安心。”

  居上说很好,“因为有郎君在,我的人生多了许多乐趣。”如果吵架也算的话。

  凌溯抿出了一点笑意,居上这才发现他颊上居然还有梨涡,越是盯着他看,他就越有少年般腼腆的气韵。

  怎么会这样,这二十五岁的男子,好像一点也不显老啊。

  凌溯呢,羞涩之余仍在庆幸,彼此终于开始交心了,起码他是这样认为的。

  快看她专注的眼神,眼神中透出迷惑、欣喜和渴望,不会对他产生什么想法了吧!

  他心头突突地跳,艰难地吞咽了下,滚动的喉结,应当也别样迷人。

  好在长史是个有眼色的,发现当下不宜有外人在场,悄悄挥了挥手,把人都遣了出去。这时上房中只剩下他们俩了,到了这一步,就算发生些什么,也是理所应当的。

  凌溯毕竟是男人,无师自通般循序渐进,温声问:“娘子为什么总看着我?当初第一次见到我时,心里是怎么想我的?”

  居上惊喜地发现,问题轮流转,今天终于轮到他来问她了。

  于是真诚地回答:“那时候的你,真的好黑啊!”

第50章 孤本来就白净。

  凌溯那亟待化水的眉眼, 在听见她说出这句话后,立刻凝结成了冰。

  他有些不敢置信,“你……你……只觉得我黑?”

  居上说是啊, “我那时就在想, 郎君怪不容易的, 从北地到长安, 一路到底经历的多少磨难啊,把原本尚可一看的脸,糟蹋成了那样。”

  凌溯的热情像泼进了沙子里的水, 倏忽就蒸发殆尽了。暗想这女郎审美不怎么样,遇上陆观楼、凌凗之流一见倾心,见了他这等容貌, 竟只是“尚可一看”,悲哀!

  退后两步坐进圈椅里, 他不自觉摸了摸脸, “那时确实辛苦,从上年入冬起南征, 风餐露宿连一顿好饭都不曾吃过, 脸上的皮脱了两层, 直到入蒲州, 才慢慢长好。可是……北地军是威武之师,一路过关斩将, 要的是战绩。不像你们长安的兵, 个个养得细皮嫩肉, 听见刀击盾牌, 就吓得浑身酥软。”

  他看不上长安的公子兵, 话里话外讥嘲长安郎君们小白脸, 由此可见太子殿下的自信分明受到了重创,连眼里的光也暗淡下来,不由让居上有些懊悔。

  虽然他上回在乐游原一点没给她留面子,自己却是奔着过日子的目标去的,要是太不近人情了,恐怕太子殿下要拿乔。

  于是她又调转了话风,温存道:“不过后来我去左卫率府求见凌将军那回,郎君现身时,倒是和之前不一样了。像我,往年去洛阳外家凫水,大夏天暴晒几日,须得花上好久才能白回来。那次见到郎君,郎君忽然换了个人似的,难道是出入都打伞的缘故吗?”

  说起打伞,便有些不好意思,这些都是左春坊安排的,他嫌累赘,推辞了几次,但底下人不为所动,因为太子出入,本来就有一定规制。

  大男人一个月没晒太阳,不是值得炫耀的事,遂凛然道:“孤本来就白净。”说完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忙又来补救,“我一时忘了,脱口而出,不是有意咒你,你不要多心。”

  所以女郎就可以不讲理,孤家寡人,历来是上位者的自称,怎么到了他这里,就变成了对她的诅咒。她言之凿凿,成了一种禁忌,他偶尔忘了,会招来她可怕的瞪视,自己居然还会觉得对不起她,可真是怪事。

  然而怎么办呢,她已经是钦定的太子妃了,且彼此又都没有换人的打算,只好继续凑合。好在她没置气,忽然蹦出一句话:“将来我们的孩子,肯定也是白白净净的。”

  自从上次凌溯拜过送子观音后,孩子这个话题就变得很平常了,这对未经人事的未婚夫妻,爽快地体会到了一点为人父母的快乐。两个人并肩在圈椅里坐着,凌溯对未来已经很有实际规划了,“宫中要兴土木很麻烦,到时候让人在这里挖个池子蓄上水,就不用大老远跑到外家去了。”

  话说完,那颗灵巧的脑瓜子里,又对前传浮起了细腻的想法。他瞥了眼她搁在腿上的手,想去牵一牵,又因为不太方便而作罢了。

  既然强攻不得,那就智取。他略沉吟了下,缓缓同她说起官场上的事,“以前麾下的一员战将,升任了折冲都尉,今日本来要邀我赴烧尾宴的,被我给推了。”

  居上随口道:“既然是旧部,郎君为什么不去?让人说太子殿下拿大,请不动了。”

  然后凌溯目光幽深地望了她一眼,“你不懂,彼此太熟就没有避讳了,他们常说我连女郎的手都没摸过,动辄要往我身边安排歌伎。可我记得娘子说过的话,那些来历不明的人,不知怀着怎样的目的接近我,我不能冒这个险。至于没摸过女郎的手……他们要笑话便让他们笑话去吧,我不在乎。”

  居上听罢,当即雪中送炭,一把抓住了他,“要摸女郎的手有什么难,我就是现成的女郎。郎君感觉如何?有什么不一样吗?”嘴里说着,却发现他脸红起来,红得滴血一样,让她叹为观止。

  真的只是摸下手而已,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功效?上回射箭的时候明明也握过,当时并没发现他这么紧张,今天这是怎么了?原本居上是大而化之的性格,但他这么一羞赧,自己也被带累得不自在起来了。

  小小的方寸,却有大大的乾坤,其实摸手和握手,真的不一样。

  一点点碰触,战战兢兢,心痒难耐。他从她满把的抓握里退出来,微缩了下,又试探着接近,在她指尖流连,弄弦般,打算重新认识她。

  这双会翻云覆雨的手啊,原来如他想象的一样柔软。她是一捧雪,一掬云,她是停留在云端的如花美眷,让他生出前所未有的感动,仅仅只是指尖的接触,他就连将来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居上呢,看他那样若即若离,心跳忽然隆隆。不是害羞,与害羞无关,是一种从尾椎慢慢升腾起来的发毛的心情,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鸡皮疙瘩林立,因为他的缠绵抚触,让她产生了想揍人的冲动。

  她惶恐地看着他,他眼睫低垂,专注地凝视她的手,想将她合进掌心里。

  可是没等他再有进一步的动作,她忽地把手缩了回去,气哼哼道:“你摸就摸,摸得那么风情干什么?你说,你脑子里是不是在想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勾引我,我就对你不客气。”

  前一刻还沉浸在温情脉脉里的凌溯,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他茫然张着手,那修长的五指看起来像他的人一样无措。

  他不明白,明明未存亵渎之心,怎么到她嘴里成了那样?还是……她在向他暗示什么?勾引这个字眼好暧昧,同住两个多月无事发生,难道是自己太过正人君子了?

  反省,纠错,恶向胆边生。他忽然斗胆,想像赵王家宴那日一样把她欺到墙角,好好吓唬她一下。

  可是不敢,并不是怕她再次挥拳,是怕惹她恼火之后,她又闹着要回辛家,到时候两边大人责问,他不好交代。

  无奈地望望她,他只得东拉西扯:“我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

  居上戒备地看着他,慢慢摩挲着自己的右手,“什么事,说来听听。”

  “你不是问我何时请期吗,”他正色道,“我前日同阿娘提了,阿娘命司天监排了日子,开春二月十二,上上大吉。这两日宫中预备请期礼,等预备好了就登门问过右相与夫人,只要没有异议,应该就是那一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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