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居上讪讪,饶是迟钝如居安,也看出其中端倪来了。
这个消息当然瞒不住,很快就传到了前院,众人表情各异,纷纷朝太子侧目。凌溯只好厚着脸皮向岳丈回禀,“主要是为万全,前阵子圣上要退亲,是我强说殊胜怀了身孕,才保住这门婚事,所以……”
这样便说得通了,既然是为保住婚事,那一切都是情有可原。
“我去瞧瞧她。”凌溯矜持地笑了笑,缓步从上房退出来,赶回内院的时候,跑得简直乘风一样。
居上的小院里,随行的侍医已经请过了脉,见了太子便叉手行礼,复退了出去。
凌溯碍于还有阿嫂和小姨子在,不好太过孟浪,只是深深望着居上,按捺住兴奋之情问:“娘子,这事看准了吗?”
居上颔首,“看准了,往后在圣上面前,我就不用心虚了。”
屋里的人见状都退了出去,凌溯立刻欢喜得上前一把抱住了她,颤声道:“我有孩子了,快要做阿耶了。娘子,你是我的恩人,我一辈子感激你。”
居上一跃成了他的恩人,这可不敢当。不过见他这么高兴,自己当然也要凑个趣,笑道:“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凌溯两眼放光,“什么?难道是双生?”
居上说不是,“侍医说了,孩子太小,坐胎还不稳,这段时间太子殿下可以修身养性了,最好与我分床睡。”
这下凌溯沉默了,显然对侍医的话存疑,隔了半晌才道:“回头我去找医监问清楚,是不是这侍医学艺不精,随口胡说。”
关乎切身利益,太子殿下也有胡搅蛮缠的本事。
居上道:“我已经问过四嫂了,四嫂说侍医说得没错,一切要小心为上。”
他无可奈何,“既然如此,你好好将养就是了,不用分床睡,夜里你要想喝水,我还能照应你。”
居上听了,欢喜地搂住他的腰,把尖尖的下巴杵在他胸口上,含笑说:“郎君真好,待我生孩子的时候,你也会衣不解带服侍我吧?”
他说:“那是自然。女官们力气小,不能抱你,有我在,用不着你自己使劲,这样月子里不会得病。”
这又是从军中学来的一套道理,那些武将戎马一生,但粗中有细,教会了他伺候月子,也算艰难岁月中的一项进益。
只是忽然之间真的怀上了,这个消息多少让人有些措手不及。两个人坐在榻上思量,究竟是哪一次呢,来得这样及时。
要是照着时间算,大约第一次就中了,果真是该托生到他家的孩子啊,如此潦草,竟也成了,不得不说缘分很深。
接下来又到了凌溯写“正”字的时候,每天一笔一划计算,中途顺便还登了个基。
换了皇帝,年号就得改了,政事堂及三省合议,改为“正元”,新帝很满意,立时便准了。
说起政事堂,人员还是有了调整,裴直告密虽然能免除裴氏覆灭,但秋后算账依旧逃不了。裴直被贬了官,发送到袁州做司马去了,凌冽的旧部及冠军大将军徐恢皆入罪,位置也很快便被人顶替了。
凌溯去含元殿见了退隐的太上皇,告知了朝堂上的安排,太上皇道:“我已经不管那些了,你是我最得意的儿子,我知道,你日后必定是个有道明君,必定会有你一番作为。好儿子,放开手脚去尝试吧,阿耶不曾完成的夙愿,由你接着完成。只要你认为对的事,就算有阻碍,也要竭力办到,不必去理会那些嘈杂之声,将来史书上自有论断。”
凌溯说是,才发现往日的阿耶又回来了,没有猜忌,没有妒恨,只是个寻常的父亲。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我们过两日就往东都去。”太上皇后接过内侍送来的杯盏,递给太上皇,转头望了望站在一旁的居上,含笑道,“我们去东都躲清静了,却很不放心殊胜,她怀着身孕,千万要留神,定要平平安安待产。算算时候,大约在九月里生,到时候让辛夫人妯娌进宫来吧,我若回不来,就派人上东都给我们报喜信。”
居上应了,和声道:“阿耶与阿娘要往东都去,路远迢迢的,儿也不放心。莫如等十月里再走,到时候天气正适宜,也见过了孙辈,那多好。”
她们唧唧哝哝说话,太上皇现在记性很不好了,但勉强还想得起来,大郎当初呈禀太子妃怀孕,是去年十月。对于自己的头一个孙子,他自然很上心,也暗暗算过,产期大概在五月里。
“稚儿……”太上皇叫住太上皇后,“不是应当五月里生吗,怎么又推迟到九月里了?”
凌溯讪讪看了居上一眼,还是太上皇后机灵,“你记错日子了,况且人都说十月怀胎,其实有人提前有人延后。咱们这是算足了时间,孩子在娘胎里待的时候越长,长得越结实。”说着哈哈笑了两声,“当初我怀大郎,可是怀了十一个月呢,你都忘了?”
太上皇终于被太上皇后说糊涂了,糊涂事就糊涂办吧,也就不予追究了。
但行程不宜推迟,太上皇的病情每况愈下,趁着还有精力,一路游山玩水过去,也能抵消年轻时候匆促的跋涉。
那日风和日丽,重玄门外摆了好长的卤簿,凌溯与居上站在车前,将太上皇与太上皇后送上了车辇。
凌溯自是万分舍不得,他知道这一分别,恐怕阿耶再也回不来了,这也是父子最后的一面,因此手把着车辕,久久不愿松开。
太上皇和声安抚,“等皇孙周岁,你们带着孩子来东都看我们。”
凌溯只得松开手,恋恋不舍说是,“阿耶与阿娘,路上多保重。”
太上皇后摆手,“快回去吧,皇后身子沉,千万别累着了。”
负责护送的凌洄扬鞭,回身对凌溯道:“我会安全将阿耶阿娘送到东都的,阿兄放心吧。”
凌溯道好,搀着居上退到一旁,看着队伍缓缓行动起来,渐渐去远了,不由长叹一声,对居上道:“我忽然觉得失去了倚傍,不知还有没有再见阿耶的一日。”
居上抚抚他的手温声安慰:“儿女陪爷娘半辈子,只有夫妻能相伴到老。你看阿耶,身边有阿娘陪着,他们年轻时候聚少离多,等上了岁数,弥补了以前的不足,也挺好的。”
他闻言,似乎略略觉得安慰,垂眼看了看她,“还好你在我身边,我也不觉得世上只剩我一个人。”
居上笑着说当然,“再过一阵子,还有人来陪你呢,你可做好准备,也要做阿耶了。”
夫妇两个全心全意等着孩子降临,当然新帝登基好几个月,不曾扩充后宫,这让满朝文武很是着急,不断有人上疏,请求陛下采选,以保子嗣健旺。
凌溯听得不耐烦,垂着眼皮道:“朕甫登基,前朝的顽疾还没有根除,朕有何面目大肆采选?况且皇后有孕,身子虚弱,这时候不宜操持事务,还是容后再说吧。”
谏议大夫却不肯放弃,“陛下说个日子,臣记下来,等时日一到即刻筹备。”
凌溯作势想了想,“待皇后诞下皇嗣,接下来还要仔细调养身子,少说也得等到明年开春。”
也罢,还有大半年光景,圣上还年轻,不急在一时半刻。
于是大家开始盼着皇后早日生产,将要临近产期,圣上显得战战兢兢,处置政务也有些心不在焉。御史大夫又上疏了,大力说教了圣上一番,请陛下以国事为重。
所以当皇帝,也不是那么随心所欲,他只得自省,满口答应。
然而心思实在沉淀不下来,眼看产婆推断的日子越来越近,据说就在这两日了,御史大夫又来聒噪,凌溯干脆宣布休沐三日,反正一年到头的假宁日不少,不在乎多这三日。
居上的肚子,大得像一面锣,她每日坚持在殿内来回踱步,两仪殿很大,大得从东走到西,差不多有百步。家里人都说要生产的女子,须得多多活动,将来生孩子的时候才不至于受太大的苦。
当然,苦是必定要受的,程度轻重而已。像当初银素生和月,耗了两天才生下来,几乎送了半条命。居上有前车之鉴,就算再惫懒,也得催促自己动起来。
凌溯要同她说话,只得跟在她身后,她走到东,他就追到东,她走到西,他就追到西,边走边道:“歇一歇吧,别累着了。”
居上没听他的,“你不知道生孩子九死一生啊,我得多活动,该使劲的时候才有力气。”
“那也不能太劳累啊,累坏了怎么办?”他上来牵她的手,强行把她拉回去坐下,一面问,“产婆可看过胎位?一切都好吧?”
居上点了点头,“好得很……”嘴里说着,那石榴裙上忽地鼓起一块大包来,居上说看,“他在里面练拳脚呢,这孩子真活泛,白天黑夜的操练,将来阿耶一定要把他送到军中去历练历练。”
凌溯却有些慈父多败儿了,“军中太苦了,这等养尊处优的孩子,哪里经受得住。”
不过大抵来说,没见面才英雄气短,等将来孩子大了,七八九嫌死狗,放在身边多待一日都嫌麻烦,到时候绝不存在舍不得一说了。
居上抚抚肚子,看外面日光照进殿里来,莲花砖上的纹路折射了光线,一片跳跃的金芒。
“你说太医令看得准不准?昨日又来瞧了一遍,言之凿凿是皇子。”
凌溯对生男生女倒没有太大的执念,“不管男孩还是女孩,我都喜欢。要是生个长姐,将来还可以领着弟弟妹妹,也不用送到军中去了,长留在身边才好。”
那倒是,虽说凌家确实有皇位要传承,但来的不管是儿是女,自己生的当然疼爱。
只不过这段时间她偶尔也担忧,“听说生孩子很难,我能顺利生下来吧?”
凌溯说自然,“当初纳吉,阿娘给你算过命,说你能活到九十九。”
福厚命硬,居上咬了咬牙,觉得自己浑身是胆,一定能闯过这关。
当然胆色这种东西,也随心情起起落落,好在全家都进宫了,有家里人在,她心里踏实了不少,肚子开始疼时,她还豪气干云地对凌溯说:“郎君放心,我这个人最能忍痛,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凌溯却忧心忡忡,“不要强忍,太疼一定要告诉身边的人。”
他想跟进去,可惜被杨夫人拦在了外面,“陛下替殊胜守门吧,你是真龙天子,有你坐镇,什么邪祟都进不来。”
于是真龙天子果真让人搬了张条凳过来,一手持剑,大马金刀地横坐在门前,为她的皇后保驾护航。
辛道昭在台阶前转悠,搓着手对子侄们说:“你们阿妹自小娇惯,怎么说话就要生孩子了……”老父亲心都哆嗦起来,那种不舍,更胜当初夫人产子。
辛重威被他转得眼晕,直白地安慰,“阿妹不是娇滴滴的女郎,小时候手上割了那么大的口子,她一声都没吭。”
辛道昭说:“那是她偷着摆弄我的刀,怕挨打而已,你以为她不想哭?再说这是刀伤吗?这是生孩子!”
话音方落,里面惨叫起来,吓得门前的人如临大敌,没头没脑就要往里冲。
然而门被拴住了,实在进不去,他只好趴在窗口喊:“娘子,你想着我,想着我啊!”
可里面的居上疼得魂不附体,前后折腾了三个时辰,总也生不下来,她哭着对杨夫人说:“阿娘,我不行了,我怕是要死了。”
引得杨夫人一连“呸”了好几声,“哪个女子生孩子不是如此,这就要死了?你一死,丈夫成了别人的,皇后也由别人来做,你可甘心?”
这么一说她又振作起来,灌下一碗参汤继续用力。随着一声孩子的啼哭,她觉得五脏六腑都流出来了,自己变成一个空空的壳,迅速瘪了下去。
耳边是家里人欣喜的呼声,忽远忽近地说:“殊胜,快看看,是位小郎君。”
居上掀起眼皮瞥了瞥,“怎么那么丑!”
刚落地就受到阿娘的嫌弃,小郎君很不服气,放开嗓门哇哇大哭起来,转了几手,被抱出去见阿耶和阿翁了。
居上昏昏欲睡,忽然发现有人牵住了她的手,颤声说着:“你辛苦了,娘子,你辛苦了……”
居上安慰式的在他手上拍了下,表示小意思,闯过这关,她又是一条好汉,居然还很得意地感慨,生孩子不过如此。
凌溯给长子取名叫澄,这是头回与居上牵手时候,脑子里蹦出来的名字。他们兄弟跟随阿耶南征北战,溯洄冽凅太过激荡,但愿上一辈的汹涌不要再延续下去了,凌澄的一生清澈而平静,就是父亲最大的愿望了。
圣上喜得贵子,满朝文武自然要庆贺,不过谏议大夫没忘记他上年的承诺,等到了立春这日,立刻便又上疏,催促圣上采选。
宝座上的凌溯一手扶住了额,“皇后哺育太子辛苦,这个时候提采选,又要让她分出精力来应付,朕怕她身体承受不住。这样吧,等到今年入秋,秋高气爽,各地选送良家女入京,路上也不至于太辛苦。”
果真是天子体恤,如此有理有据,众臣也不便再说其他了,那就等到今年立秋再做定夺吧。
结果到了立秋那日,谏议大夫满怀希望地上疏,希望圣上扩充后宫开枝散叶,料想这回总没有借口再推脱了吧,结果圣上又宣布了一则好消息,“皇后又有孕了。她为朕连怀两子,劳苦功高,朕怎么忍心这时候让她劳心呢。”
谏议大夫张口结舌,“陛下一再推脱,难道是皇后善妒,不准陛下选妃吗?”
此话一出,得罪了右仆射。辛道昭偏过头道:“看来大坡①怀疑辛某家教啊,辛家虽不才,尚不至于教导出一位善妒的悍妇来。陛下垂爱,怜皇后殿下生养皇子辛苦,如此一片温情,竟被你曲解成惧内,实在可笑!”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谏议大夫顿时不知应当如何应对了,结结巴巴道:“臣……臣并无此意,请陛下明鉴。”
圣上摆了摆手,并没有发怒的迹象,沉吟道:“明年吧,明年秋日,再行商议此事。”
反正就是拖延,拖延得满朝文武习以为常,期间又遇上太上皇驾崩服孝三年,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办完太上皇的丧事,正值隆冬时节,凌溯难得有空,夫妇两个踩着暖炉,坐在窗前看白雪红梅,回忆起以前的事来,仍有会心的微笑。
“辛家儿郎三十之前不得纳妾,我虽是郎子,却也做到了。”凌溯探过臂膀,将她搂进了怀里,“不光三十,就算四十五十,我也会信守承诺,绝不负你。”
关于这点,实在很令居上感动,她以前从未想过,自己能霸占一个男子的一生。在闺中时和姐妹们闲谈,也习惯性地表示先爱自己,不必为郎子纳妾而苦恼。
其实有些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是人就有占有欲,还好遇见凌溯,他没有让她变得面目全非。即便成了几个孩子的母亲,她也还是如少女时候一样敢想敢做,襟怀坦荡。
不过嘴上是不能认输的,她娓娓引导他,“你那么不解风情,嘴又坏,哪有耐心应付莺莺燕燕的撒娇承宠。万一伤了美人心,人家跑到我这里来哭诉,我岂不是还要为你打圆场,你好意思吗?”
他想了想,“那倒是。”
“你看我说得多有道理!”居上顺手在他下巴上捏了一下,“反正我不嫌弃你,你就年年陪我看冬雪,看上一辈子,这也是郎君的福气啊。”
凌溯连连点头,可不是嘛,他娶到了全大历最可爱的女郎,女郎最美的年华都付与了他,他一个北地来的田舍汉,还有什么不满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