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里话
“怎又不找了?”薛灵枢摇开扇子坐下,还是不放心,只重新搭上他脉搏。
脉搏有力,节奏不整,乃脉洪之象。
是气怒强抑的生理反应。
贺兰泽持着汤匙不说话,转头看窗外天际。
“问你话呢,这忧心一夜未眠,如何说不找便不找了?”
“念了这么些年,又让你碰上了,也是缘分。”
“不若……主上同在下讲讲,您当年在长安的那段韵事,也好让在下见识见识夫人风采!”
“不说便罢。不过还是再找找吧,方才杨平不是说,当急着用银子,要是银钱不够呢……”
“五金还不够?能是多大的病多厉害的伤!孤去寻她作甚,她本事大得很,衣裳说当就当!也对,一件衣裳罢了,哪有她女儿重要!”
贺兰泽已经砸了药膳,这回又一脚踢翻案几,羊角灯滚落,包袱散开。
“抱歉!”贺兰泽合了合眼,缓声道,“劳你再熬一盏吧。”
“总算迫你呕出来了。气抑胸中,易伤肺腑。”薛灵枢拍过他肩头,返身出去给他熬药。
合门的一瞬,他看见那个从来矜贵温雅的天之骄子定定望向地面,须臾俯身将包袱和灯盏都拣了起来。
衣衫染上一点细小的尘埃,他拂去,又叠好。
然后又低头把那盏脱了线的羊角灯,认真修补。
薛灵枢在偏殿熬药,折扇轻摇,文火灿灿。
他突然便想起方才入殿时贺兰泽额角的薄汗,无声笑了笑。
*
已是傍晚时分,谢琼琚从荣氏医馆出来,手中抱着一个布袋,里面是她凑的九金七贯钱。
五金是典当了衣服得来的。
四金是她卖出头面的酬金。
万掌柜很好,帮她快马通知了进货的王掌柜,王氏亦爽快地答应了提前支取。两人还各自借了她一贯钱。
郭玉又帮她向上工的姐妹们集满了一贯,加上李洋昨日卖猎物的银钱和她提前支取的工钱,凑出了这么多银子。
九金七贯其实是一笔很大的银钱了。
如今时下,五贯钱足够一个寻常三口之家一年的花费。
如此算,九金七贯能花近二十年。
可是荣大夫说,远远不够。
皑皑失明,是脑中积了血块,压迫视线。血块尚且可消,但需要一味名唤乳香丹参的药。
乳香丹参活血化瘀。
六齿秦艽花接骨续筋。
乌色曼陀罗止痛麻沸。
这三味药都是极珍稀的中草药,后两者更是有价无市,数十年难得一株。
相比之下,乳香丹参量产稍多些,然一株最便宜也要三十金打底,这还是前两年的价格。
荣大夫认识的另一处医馆中有这么一株,好生保存至今,价值已然成倍翻涨。
晌午谢琼琚发现皑皑异样后,急忙送来检查。他探出此病,十分尽心帮她。那处得荣大夫牵线,也给了公道的价格,四十金。
谢琼琚知道药材金贵,匆忙典当衣物筹银子,从未想到竟会如此高价。
九金多钱,显然杯水车薪。
暮色降临,长街开始宵禁,铺子一家家合门落锁。谢琼琚捧着草药银钱,无声又无力地走在街道上。
她本就有些发热,昨夜又淋了一场雨,前头皑皑的事堵着,她感受不到。这会尤似一场回合战停下休憩,她便回神惊觉身上一阵阵发寒,喉咙辛辣干燥,连呼吸都是痛的。
“阿雪!阿雪!”一个男子从对面奔过来,“总算找到你了。”
“阿洋。”谢琼琚撑起精神,“可是皑皑又不好了?”
“皑皑无事,用过晚膳已经睡下了。玉儿陪着她呢,你放心便是。”李洋递上一把伞,“是玉儿见你到现在还没回去,让我出来寻你。这不,看天色又要下雨了。”
谢琼琚如今带着孩子暂住在小玉处。
她笑了笑,感激地接过伞。
将怀里的东西递给阿洋,“这些劳你帮我先带回去,我还有事要办,一会再回来。”
“我和你一道吧,马上天黑了。”
谢琼琚也没有推辞,只往右侧的“鼎茂记”走去,用高出原价两成的银子赎回了大氅。
“这就半日,便抽了一金。”阿洋眼见谢琼琚付了六金,难免肉疼,又讶异道,“皑皑的病不治了吗?”
“典当都是如此,不然他们赚什么。还好这是活当,能按分成赎回来。”谢琼琚将大氅拢在手中走出店去,没有回应阿洋后面的话。
孩子还那样小,她怎能放弃!
这件玄狐皮的大氅,算上做工,少则也值七十金。
今日是她急了。
她这幅样子去当,自然当不到好价钱。王掌柜后日便回来了,托她换家典当,且典死当,如此三十金总有的。
凑一凑,便只缺几金了,想必李大夫处也能打下欠条。
她盘算得很好,确是可行的计划。
从当铺出来,谢琼琚又拐去荣氏医馆。
荣大夫闻她意思,亦颔首道,“要是真的只缺数金,自然好说。”
谢琼琚定心了几分,抱着衣裳道谢离开。
若是放在以往,她大概要禀着尊严,将它高高搁置收拢。等贺兰泽来取头面时,将大氅还给他。
可是如今,相比皑皑的眼睛,尊严骨气又算得了什么!
她不打算还了。
然,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才踏出医馆,抬眸便看见贺兰泽站在长街的尽头。
四目相视,谢琼琚骤然想起重逢时贺兰泽的话。
她抓在大氅上的手紧了紧,边走上去边对李洋道,“你先回去吧,那是一故人,许能凑些银子。
李洋不甚放心。
“无妨的,我晚些便回来了。”距离贺兰泽半丈处,谢琼琚站定身形。
“成吧!”李洋点了点头,走过贺兰泽时却还是有些狐疑地望向他。
贺兰泽锦衣狐裘,姿容风流,萧萧肃肃站在暗夜清冷处,端的是让人敢望不敢近。 偏他迎上李洋目光,眉眼温润,举止谦和,甚至微微低了头,含笑拱手道,“兄台慢走。”
“你们聊,你们聊。”阿洋到底不曾见过如此可亲有礼的贵人,一下放松了警惕,频频颔首。
贺兰泽耐心极好地目送人离开,直到阿洋拐道消失在夜色中,方回首将目光落到谢琼琚的身上。
确切的说,他的目光落在那袭大氅上。
这是七年后,他们第二回 见面。
两回,他都如此准确地寻到她的位置。谢琼琚自然不会觉得这是巧合。
她的耳畔来回萦绕着两句话。
【你欠我的,我会慢慢要回来的。】
【我们,来日方长。】
头一回见面,她已经确定,他不会杀她。
但是,他总要发泄他的恨和怨。
谢琼琚捏在衣裳上的手有些打颤,顿了顿道,“那位是我工友的未婚夫,给我送伞来了。”
撇清李洋后,她将话抢在前头,“这衣裳,还你。”
“你不是当了吗?”贺兰泽眉眼松动了些,走上来抚过上头油亮皮毛。
“晌午当了。”谢琼琚并不否认,只平静道,“想想、舍不得,便赎回了。想着……”
她顿了顿,扫过大氅上。
捧衣裳的手指曲起半寸,避开贺兰泽抚毛即将碰到的指腹。
“想着如何?”贺兰泽停下手,彼此指尖只隔了一撮极细的皮毛。
夜风一吹,皮毛摇摆,碰过她指背,再压到他指尖,好似另一种触碰。
“想着有一日碰见你,便还给你。”
“是吗?”贺兰泽轻哼了声,半边清隽面庞隐在深浓夜色里,露出一抹极淡的温柔色,“若见不到呢?”
谢琼琚垂下眼睑,忍过背脊阵阵寒凉,从浑噩胀疼的头脑里继续撑起两分清明的算计。
抬眸道,“那便留着,留个念想。”
话语绵绵,夜色幽幽。
“但眼下既见了……”她将大氅再捧上些,见人不动,索性放入他怀臂间,“自当归还。”
她弯了弯眉眼,正欲抬步告辞,却被他拦了下来。
“一件衣衫罢了,孤还不至于如此吝啬。”贺兰泽单手抖开大氅,披在她身上。
“那便多谢了。”谢琼琚顿了一瞬,福身离开。
“孤闻你孩子受了伤,需要一笔不菲的诊金。你凑足银子了?”
谢琼琚被人阻了去路,连着稀薄月色都被遮去,除了他氅衣两襟厚厚的风毛,和他隐约的下颌轮廓,她什么也看不清,只点头嗯了声。
“四十金,你怎么筹到的?”贺兰泽给她拢紧襟口,拂去大氅上一点尘埃,“是打算把这衣裳重新换个地方当了,还是折价卖了?”
“这衣裳,前头妾当您是借于妾的,方才便已归还。”谢琼琚咬唇道,“这回重新上妾身,妾自以为是郎君所赠。所赠之物,便是妾的,妾当有权处理。”
贺兰泽被噎住,张了张口,竟没能吐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