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第311章 跳梁
可惜晚了些。
或者说他忘了,他忘了这个大梁江山,本来姓魏。魏家好,江山好不好不一定,反正魏家不好,这江山一定好不到哪去。
有些事,如沉疴烂疾,要想根治,非得刮骨剜心。不然,就合该日日忍着。
虽然他当年将薛凌送回去,其实也未必能改变什么。只是不送,便什么也没能改变,起码对薛弋寒而言,是什么也没能改变。
他失名,失命,失薛凌。
梁国风起云涌,都在那一夜戛然而止。天牢深处,连火把都带着浓浓的腥气,好似上头燃着的并非桐油,而是人血一般。
狱卒在转角处睡得鼾声四起。来这杀人灭口的事,还有那么几桩,但来这蚊子都难飞出去的地方劫狱,活了四五十岁的牢头尚没见过。
哪来那么多绿林好汉,绝世高手啊。从大牢去刑场的路老长的一截,在哪个点劫囚,他不比在狱里容易。有上下打点进来的能耐,保住那倒霉鬼在狱里不死就足够了。
而薛大将军在牢里吃好喝好,皇帝一天来看好几次。瞧眉宇神色,恨不能进去陪着。所以也就没人担心薛弋寒突然不喘气了。何况,这人才进来一两天,阎王索命,也得看在真龙天子的脸面上缓两天吧。
壶里茶水饮尽,薛弋寒摸索着壶身。火光昏暗,他分不太清这壶是个什么品种,说是白瓷,又略显粉色。说是天青釉,又淡了几分。终归是好东西,他在皇宫呆了十几年,认的出来好东西。
指尖略用巧劲,那圆肚文旦壶便在桌上滴溜溜转的分外有趣。待力道散尽,轻微一声,里头残余水渍合着茶叶沫子在桌上四散开来。管他是什么好东西,顷刻间就成了一堆残片。
他千方百计把他的儿子留在平城,志得意满养了十四年。
然后,又亲自带回来送死。
他挑挑拣拣,选了近半刻,才挑了一块棱角最尖锐的。只是不管怎么选,残片就是残片,不比神兵利器。他压在脖颈处,用了老大功夫才戳进去。喘气声开始急促,脑子里是一瞬间的空白,然后血色带着剧痛直冲眼眶。
他左手扶着桌沿,无法避免自己的身体本能向后躲,要把那片异物给推出来。于是他站起来后退数步,直至整个后背抵到墙上,而后捏着露在外面的一点用力划过血管。
太钝了,没能达到他想要的一剑封喉。只是划拉出一条破口,不能马上死,却也无力回天。墙壁应该是经常尝到这种液体的味道,所以食髓知味。那些猩红一泼洒上去,就快速渗入带着糯米的石灰岩石里。像久旱逢甘霖的土地,贪婪汲取的同时,发出满足的汩汩声。
这声音有些刺耳,偏偏谁也没醒。
早死有早死的好,起码死之前。他还以为兵符已经到了魏塱手里,只要他跟薛凌一死,就万事皆休。
他只是想起当年,是他先负魏崇,而今又不能为魏崇寻个真相,便随魏崇而去,也算应了个忠字。若他再活两天,知道宋柏九族不保,西北血深可没腕,怕是连自绝的勇气都没有。
幽冥之下,那么多条怨魂,便是天天喊着世上本无鬼神的薛弋寒,估计也不敢去。倒不如早些死了,孟婆黄汤一灌,前尘恩怨尽了。
江闳还不知薛弋寒死讯,他还兢兢业业的唱着自己的话本。替魏塱登基站台,督促三部严查薛弋寒重罪,换了十来个名医替江玉枫治腿。
诸位大家皆是众口一词:“筋脉尽毁,药石无医”。
毁的是谁的腿?一条腿才价值几何,江府财大气粗,能买个千儿八百条的。反正,魏塱也没在意过是谁的。
终于薛弋寒死讯公之于众,这一出盗名欺世里,唯有这桩死亡切切实实的存在。他的确死了,的确死于自尽。
梁,自此换代。
继而无忧身死,拓跋铣南下。关键时刻,西北无令可行。魏塱与霍家对半块兵符的事一无所知,当他们从魏崇手上拿到皇帝那一半时,自然觉得再正常不过。更要命的是,魏塱和霍云昇都还没问过薛弋寒兵符在哪。
他们默认另一半应该在薛弋寒手里,却下意识觉得薛弋寒不可能那么轻易就交出来。酷刑估摸着也没什么用,一心想等抓到薛凌后拿她性命相要挟。
且那两天霍云昇守魏塱守的寸步不离,他二人各有计较,皆不想在对方面前逼问薛弋寒。而薛弋寒也没提起,非私心作祟。实则他认为魏塱已经拿到全部兵符,不然他也不会信魏塱真能让西北按并不动,等平城兵马死绝。
薛弋寒一死,那半块兵符更加成了无头公案。魏塱和霍云昇自是认为被薛凌拿走了,所以霍云昇一路对薛凌且追且放,恐的就是丢了活口。他倒没想到,薛家的儿子,还真踏马配的上那点名声。
别说活口,尸体都没留给他。
魏塱与霍家的嫌隙由此而生,制衡也从此而生。江闳猜的到魏塱手里没兵符,是魏崇当年有过隐晦暗示,薛弋寒还回来的兵符并未与他手里的合在一处。不过帝王话术一向似是而非,又尤其是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所以江闳也不能肯定。
而魏塱与霍准就完全无从猜起。他二人的关系本不该恶化的这么快,而且魏塱本身,其实并无嫡系势力。按说霍家手握京都,当初又拦住了拓跋铣,魏塱应是要屈居霍准之下的。
但当年西北一事后,魏塱强行将西北分给了沈元州一半。霍准无力阻拦,无非,是他觉得魏塱拿到了薛弋寒的那一半兵符。之所以不拿出来,是想将薛弋寒旧部扫的干净些。
毕竟当初薛弋寒死在天牢里,是云婉来报的信。云婉的信,就是魏塱的信。谁知道薛弋寒到底是怎么死的?死之前又说过什么没?
而魏塱时有怀疑,当年是霍云昇全权负责搜查薛凌,虽然他派了人跟着,但霍家的人经常以兵分几路为由将人支开,谁知道霍家到底拿到了什么?与其受制于人,不如拼死一搏将西北一分为二,就赌霍准没那个胆子敢将才登基的帝王换一位。
显然,他以为是他赌赢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手里有东西之后,比之一无所有的时候更怕输。所以后面魏塱对霍家反而多有忍让,不似西北一事强硬。
战事结束,喧嚣归于宁静,江闳拿了麒麟露,在朝堂上带着千人谔谔。魏熠退居宫外,“陈”这个字怎么也算不上吉利,但作为旧太子的封号居然也没人反对。
薛弋寒尸体去向不明,魏崇却随他的皇后一起躺在金棺里,面容还是栩栩如生。几朝梁帝的陵墓相隔不远,活着的时候,应是周瑜无谋,诸葛少智。一朝埋了,不过用以后人哀之,又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这些王侯将相千古事,成了,便是名留青史,碑拓北邙。
不成,无非小丑跳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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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2章 昭昭
合该是,一群小丑,跳于梁。
薛凌捏着手腕,眼底水雾升腾。她不想让江闳瞧见,挂了一脸嘲讽后又微微侧开,她并不太相信江闳的说法。西北兵符这么大的事,不见了三年余,朝中众人居然稳如泰山,作死也不是这么个作法。
她也不想相信江闳说的,假如这些事都是真的……那当年西北兵败连年的原因……这件事在薛凌心中,近乎一种信仰。她觉得,那场溃不成军应该是因为薛家不在才对。梁国上下,无将可用,唯有薛家。
这三年来,她有时会在最阴暗的角落里,生出些叫好心思。不管是西北的达官显宦,还是贩夫走卒,这些人该是死有余辜。她在苏家看过三堂会审的经过纪要,正是西北十六城那群蠢货众口铄金说西北无战,她的阿爹才会下狱。
假如,假如正是因为有薛家呢?假如这梁国谁也不缺,缺的,是因为薛弋寒而不知去向的那半块兵符呢?
旧兵符未废止,如果真的不在魏塱等人手里,于薛凌而言,着实算天大的好事。然而不要说兵符,此时此刻,她宁愿整个西北都在魏塱手里,如此才能保得住心头里那一点微弱火光。
江闳瞧见薛凌伤感,只当她是因为薛弋寒之死。没继续紧逼,故作缓和的去拿了茶碗,不再看薛凌,一边撇茶叶沫子,一边道:“当年西北战事之后,霍准如日中天。在朝直呼‘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他怎么会允许皇帝将这种东西捏自己手里?定是他知道皇帝手里没有,当时怕节外生枝,帮着遮掩罢了。不然,沈家又是怎么顺着杆子爬上去的。若是皇帝手里真的有,如今又怎会如此忌惮霍家。”
他说的中气十足,语调不徐不疾,听上去十拿九稳,实则全是臆测来说与薛凌听的。过去的事,还是一堆神机妙算的人凑一堆竭尽所能做出来的瞒天过海事,就算当事人活着,大抵也说不清经过。
江闳又能说的清什么,那段时间,他不过是个喊“万岁”的。
然他本也没打算说清,说完头也懒得抬,继续端着茶碗装模作样,倒叫一旁的慕厌有些心急。这片刻安静给了薛凌一些喘息的机会,让她有时间去理一理头绪。
兵符,确实应该在魏塱手里才对。
薛凌道:“许与不许的,也不是靠猜测可以定论,没准儿当时是霍家怕魏塱鱼死网破,先来个缓兵之计。而今魏塱忌惮霍家,也没什么不正常。江伯父总不会以为有了兵符就完事大吉,终归它是个死物,而人是活的。霍云旸在宁城三年,当年又是他阻了拓跋铣,真要振臂一呼,怕魏塱的龙椅得晃荡半年。”
这并非她胡说什么,兵将见令行事不假,但官逼民反也不是没见过。想到此处,她又生出些喜悦来。也许,也许真的就是想的这样,
当年是魏塱拿到了兵符,但是他知道一旦交给谁拿去调兵,就再也拿不回来,所以干脆藏了起来,不顾西北血流成河。如此,仗打完了之后,凭兵符在手,硬是将霍家压了下去。
而霍家以退为进,干脆就不让霍云旸回京,死捏着宁城一线不放。只要能将驻军养成亲兵,有那块兵符,就是换个师出有名。实在没有……
没有就没有,没有又怎样?平城的兵,需要朝廷的兵符吗?
薛凌捏着手腕,觉得四肢百骸都活泛了过来,她回正脸看向江闳,见后者还低着头专心致志的撇茶叶沫子,也去学着端了一盏茶。这种乍悲乍喜将人的思绪拉成单一直线,无暇顾忌其他。
以至于薛凌有瞬间的解脱,忘却薛弋寒死因,忘却宋沧还在狱里,转而陶醉在自己的父亲并非千古罪人这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中。
她甚至都没去想想真要论个究竟,也该是魏崇多疑,皇家不轨。这些东西与她毫不相干,她哪有功夫去怨憎一个陌生的死人,她只想留住平城,留住前十四年听见的,看见的,以及,深信不疑的。
只是,快没了,其实她也知道快没了。但只要还剩一丁点,她就得不惜一切抓牢,她捏着茶碗,莫名想笑。
因为,她突然觉得,他妈的,假如那半块兵符不在魏塱手里,她碧落黄泉都得找出来,粘到那狗手上。除非将手砍了,不然拿不下来那种。
于是她又安稳了些,饮了一口茶水,道:“江伯父若是有什么实质证据,不如早些拿出来,我也好早些去找找,免得夜长梦多。”
不等江闳答话,她又想起些证据,继续道:“按江伯父所言,当初魏塱并不知道兵符已经不在我爹手中,当初他问我爹要才是……”。她顿了顿,继续道:“我爹绝不会藏着这东西,等着拓跋铣如入无人之境。”
江闳并不恼,他知骗不过薛凌,也听出薛凌话里是暗讽他掖着兵符的事儿,坐视当年西北沦陷。莫说当时江府如热锅蚂蚁,压根记不起这事儿,就算记起来了,他也确实是不知那兵符在哪,连薛弋寒还兵符的事儿,他都不敢说有绝对的把握是真的。
万一,最后兵符没找到,魏塱会怎么想,实在不可预知。而且当时,他以为薛弋寒还在大牢里好端端的喝二月春,真要有兵符什么事,怎么也轮不到江府来开口。便是现在,他也不知薛弋寒早就身亡,导致魏霍两家无从问起,故而他对薛弋寒不会藏私的说法有些不屑一顾。
薛弋寒下狱是早,死的却晚,是在无忧身死后才定罪的。皇帝跟霍准肯定问过兵符的事,也许他正是因为不愿意告知所以才自尽,薛凌有什么脸在这说薛弋寒不会藏着?
然江闳此时并不想与薛凌争执,只微笑着道:“我哪有什么证据。不过,是谁给了你雪娘子的详细出宫路线?”
“让那人再给一次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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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 昭昭
薛凌看了一眼慕厌,又将视线移回江闳身上。鼻尖虽略有酸楚,却转瞬即逝,继而便继续吹碗里茶叶。她虽并不太信魏塱手里没兵符,却明白江闳手里一定有点什么,不然不能骗得魏玹的人过来。
可即使江闳手里有什么,他也并不愿意告知,而是放出一点细枝末节,去引诱薛凌将躲在暗处的人供出来。能知道后宫妇人出行路线的,应是魏塱身边亲信,这个人是谁,江府目前不知。
霍云昇那档子事,江府出了大力。双拳难敌四手,薛凌一人总是无法做的圆满。问题在于,她本就有些刚愎在身,更何况,和江府还有一层隔阂在,她确实是没详说宫内霍云婉的身份。
又或者,江府本也不该与霍云婉搭上什么关系。戏台上虽热闹,终归只有一个角儿,其他都只能做副。副与副之间,牵扯深了,只会喧宾夺主。偏偏这一群人,人人都想做那个角儿。
而薛凌,还以为她理所当然的是那个角儿。倒也不是她自大到以为天下尽在囊中,仅仅是人皆习惯成自然,非一朝一夕可改。从苏家出来,总不过才半年余,算一算,江齐两家称的上她处事之师。
平城少有人饮茶,薛凌也不惯饮这斯文玩意儿,说是水又不怎么解渴,说是吃食又不充饥,哪就能品出个长篇大论来。今晚坐在这,忽地就明白其中好处。想是一堆各怀鬼胎的人凑一起,话不投机还必须得说上半宿,尴尬处若非一盏甜苦交织的东西提神醒脑,再吹吹茶叶沫子转移视线,倒叫人坐立皆是无所适从。
她低着头,静了片刻,似在思虑江闳说的是谁,片刻后缓缓道:“国公说的对。”
“只那人给我的,必然是准的。就不知江伯父的消息是谁给的,准还是不准,万一误导了瑞王殿下怎么好?”
薛凌抬头,正看见慕厌与江闳对视。她倒不指望轻描淡写一句话能挑拨江闳与瑞王关系,只找了个由头将话题岔开。非她到了这份上还要跟江闳计较,然宫中霍云婉之事,有些难以启齿。不讲的清楚些,又怕江闳怎么也不会信。
除却对霍云婉一些相惜情愫在,自幼所学也让她不想多于议论旁人私事,尤其还是女儿家的闺中秘闻。防着江闳继续追问,不等他开口,薛凌便又道:“假如就真的不在魏塱手里吧,又能如何。我爹从未跟我说起这事,我也无从找起。”
话语微停,她看向江闳,想说几句关于宋沧的事,话到嘴边却是:“就算找到了,没有魏塱手里那一半,也不过是废铜一块。侥幸能全部拿到手,打胡人也许没什么问题,江伯父想挥师南下,只怕也是痴人说梦。”
江闳早知薛凌言语不逊,自是不当回事。却是慕厌忍不住,抢白道:“谁要挥师南下?瑞王只想拨乱反正,同时免百姓流离之苦。除去霍家奸佞后,只要西北无人犯上作乱,京中自有瑞王力保太平。假如这块兵符永远不见天日,薛小姐,你是薛将军之女……总该有些故人尚在。”
他一介下人,喜怒都藏的隐晦。便是有所不忿,也就是语速比先前快了一些,急切处倒好像确实是薛凌小人之心,度了他家主人君子之腹一般。
薛凌眼角一挑,片刻功夫,她倒是想透了慕厌所未何来。明明江府现在一无所有,魏玹要趟这滩浑水,应该等到霍家倒台,江闳手里有筹码了再说。
如此心急火燎将自己绑在一条并无多大把握的船上,非蠢,即贪。她猜魏玹若是个蠢的,也不能在魏塱眼皮子底下活的这么愉悦。所以,大概是后者。贪这个字并不是那么好解释,你瞧他嘴张的大,说句贪心不足,没准是别人胸有成足,自信吃的下也未可知。
现在江府是无实权,但真等拿到了霍家的东西,魏玹再来分一杯羹,不就得看江闳脸色。既然可能性已经有了,不如提前来抢抢勺子,将分粥的权力抓自己手里。虽是冒险了些,但富贵险中求嘛。
得陇者,望蜀。若是魏熠登基,几位富贵王爷未必就会起什么心思。可惜龙椅上是魏塱,魏塱行的话,其他姓魏的为什么就不行?
猜的对与不对,谁也不能有个定性。魏玹真的是想舍生取义,不顾死活孤注一掷的要完成大业也未可知。然薛凌与魏玹没什么交集,自然不会在这会深究魏玹是个什么心理。
但慕厌几句话让她稍有释怀,一开始听江闳提起兵符的事,还以为是这群人打着让她去找兵符准备起战的主意。听慕厌这口气,应是根本就没想过去找什么兵符。当时是想让她去笼络些所谓故人,确保魏玹登基后,西北不出事就已足够。
怪不得,魏玹要派个人过来跟她叙什么君臣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