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她喊的急,短短一瞬重复了三五次。然不等薛凌安抚,她又赶紧换了口吻,提高了声音,问薛凌:“怎么会这样”?是小儿初遇天地造化那般不可置信的惊叹与喜悦。
怎么会这样?她涕泗横流,同时又眉开眼笑。
门口丫鬟听见,便相视着也带了笑意,她们一天到晚哄着永乐公主实在辛苦,难得有个人能让公主如此开怀。依驸马的性子,估计千金也要将这人从江府采买过来。哪怕公主两三日后就厌弃了,府上的人,不也能躲两三日的清闲么。
薛凌把自己衣袖也盖到永乐公主脸上抹了一把,道:“我与黄承宣见过的,就在……”她顿了一下,不太想提起,却又继续道:“就在你生日宴当晚。”
“他若是回来了,未必认不出我。刚才不惧丫鬟去通报,不过是看他走的急,短时间必然回不来罢了。”
永乐公主还未住口,喃喃“怎么会这样”,她实在不知道怎么成了这样,她不仅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她连个可以问的人都没有。她开始喜欢各式佛像,可她并不知道那些佛像是否真的能听见自己在问什么。
她抓着薛凌这样一个鲜活温热的人,比抓着那些木胎泥塑更为迫切。
薛凌回忆着上回来见永乐公主的模样,她虽疯魔,却是跋扈居多,确然是能做出杀了齐清猗腹中胎儿的恶毒样子。而这次再来,就只剩眼前这张万事皆休的脸。
薛凌抿了抿嘴唇,附耳上去道:“我帮你杀了黄承宣。”
这话果然有奇效,永乐公主霎时回神,不可置信般瞪着薛凌,只一瞬间,又慌张的去抹脸上泪迹。局促之间,轻声问:“怎么会这样,他不是这样,驸马他不是这样的。”
她早早和黄承宣熟识,后者倾心之举在多年以前就端倪初现,并不是在魏塱登基之后突如其来的炽热。可她不敢问霍云婉详情,她不是薛凌,既不知霍云婉旧事,也没有无法无天的胆子和一身功夫仰仗。霍云婉既是魏塱的皇后,她如今怕死了魏塱,怎敢对着霍云婉开口质疑。
也正因为这个怕死了魏塱,一听得黄承宣可能是魏塱的人,这数月来最后一丝依赖便顷刻飞灰。她想起自己在黄承宣面前的肆意妄为,包括齐清猗那件事,也是黄承宣帮着做的。
如果黄承宣是魏塱的人……她都不敢继续往下想。
更让人绝望的是,她怕魏塱,起码还不用朝夕相对。然她怕黄承宣,黄承宣却要寸步不离的跟着,如影随形。这种恐惧,在江府见到薛凌时已经要汹涌而出。只是当时人多,不得已。现今二人独处,她早就是个惶惶惊弓之鸟,哪还能有什么所谓跋扈可言。
要说这世间还能找出唯一一个她不怕的,估计就只剩眼前薛凌了。薛凌是薛弋寒的儿子,决然不可能是魏塱的人。于是她卸下一身装模作样,回退成为未经风霜的永乐公主,对着这才漏了冰山一角的人间险恶作穷途之哭。
薛凌倒决然没有要拿黄承宣怎样的打算,只是现今这个状况,估计能让永乐公主醒醒神的招儿,就是杀人。她极想说两句狠话叫这蠢货快点克制一下,偏她记起自己在江府的模样。
她知道世界天翻地覆,是个什么感觉。
她便没过多讽刺,只轻声道:“当年,霍准想让二儿子娶你,魏塱没奈何……加之另一个公主死了……剩下的你自己琢磨吧。”
“你当晚在江府留了那么久,是如何跟黄承宣说的?”
永乐公主稳了稳身形,推开薛凌,自己坐回床上,道:“我说我要杀了姓齐的全家,哪怕是个义女也要死,最好就死在新婚夜”。她抬头直直看着薛凌,似问似怨,咕哝了一句:“齐清猗怎么还不死。”
薛凌久没答话,永乐公主便又补了一句:“她不死也好,生不如死。”
永乐公主说的这理由倒是合情合理,想来黄承宣不会生疑。但薛凌到底怕和他撞上,那会听得下人传话威胁,已感觉这人不是个善茬,真面对面,乱子更多。
说来也怪,上次生日宴与黄承宣也是有过几句是非的,当时并不觉得此人有什么异处,一脸的草包相。薛凌有一瞬怀疑自己多心,听惯了苏姈如一众话里有话,就觉得世人皆有两幅舌头。
黄承宣那般交代,也属正常,未必有什么不对。但她却又赶紧转了念头,只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不管怎样,这个人都马虎不得。
而齐清猗与永乐公主之事,只能算报应不爽,她自己尚要找魏塱报仇雪恨,没理由拦着不让永乐公主恩怨分明。是故这二人什么来往,薛凌实在懒得多想,反正不是当着自己面你死我活,权就眼不见为静。
见永乐公主情绪稍缓,她道:“等黄承宣回来,你让他去江府买个小丫鬟吧,只说是当晚碰上了,喜欢的很”。薛凌记得方才丫鬟说的,只让永乐公主戏演的全些。
永乐公主到底聪慧,听她如此说,便了然于胸道:“如今的江府,竟是你说了算么。”
“你们要帮着我二王兄篡位。”
薛凌一贯说魏塱是篡位,对于魏玹要抢椅子,她也并非是真心相拥,听到江闳他们说的一脸义正言辞相,只觉得鄙夷。此时听得永乐公主念叨“篡位”,忽而就明白了江闳等人的心态。
这俩字听起来,是有些刺耳。
她便学着江闳的口吻道:“如何是篡位,于礼于法,当属瑞王。”
永乐公主对这事儿显然比薛凌更认同些,她生于皇家,对那些长嫡之事滚瓜烂熟且深表认同,加之有对魏塱的厌恶。薛凌话音刚落,她便心里嘴上都忙不迭承认着改了口。
于是忧惧之中升起些喜悦与责任,附和着道:“对,是二哥,是该二哥”。她复又抬起头,瞧着薛凌:“什么时候,他什么时候登基?你们什么时候让他登基?”
她虽聪慧,却终归是个公主,既不知用兵,亦不懂弄权。纵梁成帝再三忌惮,皇子却免不了接触一些政事,总是要替国分忧的。然俩个公主,就确确实实的是大梁的公主。盛开于御花园之间,饮朝露而食余晖,栖梧桐而枕云霞。
偏这一切,并非得益于她自个儿。一朝梁成帝人死灯灭,剩下的便是烂泥一摊。
所以她抓着薛凌问:“什么时候登基”?好像最好就是明天。明天还太晚了,就今儿。现在,现在她就可以梳洗盛装,去参加魏玹的登基大典。
薛凌恨不能直接堵住这蠢货的嘴,但她记起霍云婉的那个盒子。买椟,还珠。她顾不上安抚永乐公主,而是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
“能不能帮我先解决一下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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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6章 余甘
话说出口,她便轻微咂舌。关于霍云婉的黄家之说,薛凌是颇为认可。不过,她近日并未深究。霍家一死,就只需要了结魏塱一人。以现今身边的人,想走到魏塱三步之内,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是个决绝的人,只要能让达到目的,玉石俱焚只觉得畅快。所以,只要能接近魏塱,落个同年同月同日死也无妨。之所以对霍家来的如此复杂,不过是人只能死一次。若是跟霍家同归于尽,这种事不是让魏塱做梦都能笑醒么。
既如此,其实黄家怎么样,并无太大意义。
薛凌亦深知,霍云婉在意黄家如何,是因为雪娘子肚子里怀着个太子,而并不是为了什么薛家的事。但她发现,道不同,未必不能与谋。
于今日之永乐公主,也是一样。
不仅仅是给自己先养个人放到黄家去,更重要的,是给这疯子找点盼头和希望。多年久病成良医,她知道人总得有点什么支撑,才能把某些事儿硬吞下去。
恐永乐公主不解,薛凌又道:“黄家有近京兵权,朝中也是大权在握,后宫又有太后坐阵。他在一日,瑞王就一日登不了基。”
“你让丫鬟去传个话,叫黄承宣回来,就说你现在就得把我留下来,不许我回江府了。”
永乐公主看了一眼薛凌,她对前几句有所不解,对后一句却反应的飞快,整理了一下情绪,便招了门口丫鬟,让她赶紧去找驸马办。
那丫鬟为难道:“是驸马怕是一时半刻回不来,不然公主且让姑娘回去复个命……”
她看永乐公主表情不对,立马转了口道:“不若公主将人留下来,我差人先去国公府送个口信,想来江国公也不会有二话。”
永乐公主抓着床头安枕往地下丢,只闹着道:“驸马去哪了,他出门怎不带上我。”
“你们现在就去把他给我叫回来。”
丫鬟不敢起身,道:“驸马家里过来人,走的急,此刻应到……”
“去请回来,现在就去……你们都去。”
那丫鬟瞧了一眼薛凌,薛凌便也一脸难色的对着她,终还是退了去寻人。却也并未走光,门口仍是站着俩,但薛凌也不为这个,她只想试探一下黄承宣究竟是去了哪,大概什么时候才回来。
民间出嫁从夫,驸马却是随妻。虽这宅子叫驸马府,但也就是个名头了。她本以为什么要紧事,拉着黄承宣在驸马府里说两句也就罢了,没想到是直接将人接走了。先不管后头的话,眼前却是天赐良机。
薛凌看着永乐公主,沉默了片刻,尽可能让气氛凝重些。她本也有些迟疑要不要将永乐公主拉进来,这个人用的好,什么都好。用不好,反而添乱。
但永乐公主显然是对魏塱已无半分情谊,下一任帝王的话,江府打算捧的又是魏玹,料来她也不会太过排斥。与黄承宣,有些裂痕……补不起来的。
薛凌回忆着那句“杀了黄承宣”,永乐公主的回复是她的驸马并不是这样,而并非,不能杀了她的驸马。
“即使短时间内黄承宣回不来,你我也要长话短说。”
“如今魏塱有黄沈两家支持,霍家虽与皇帝不对付,但一门三父子位高权重。我跟江府商议的,是要先除掉霍准。”
“但是之后的事,没有公主你……只怕瑞王难以成事。”
“我……”,永乐公主才要开口,薛凌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道:“如果不将近京黄家的兵权拿过来,瑞王登基后,不过就是死城天子。京中御林卫,撑不到西北大军救驾,更不要说,西北还有沈家的一半。”
“而且,你想看梁国上下打起来吗?”
“你去帮我把黄家的权拿过来。”
“王土之内,朝堂之上。”
永乐公主从没听过这些东西,真真应了那句惊叹,她确然一时忘了喜怒哀乐,只怔怔瞧着薛凌,道“我怎么拿的过来?”
薛凌长出一口气,她从没蛊惑过别人做什么。说完话,连自己都觉得有种脱力感,更重要的,永乐公主问的是怎么拿。
她仍不忘瞥了一眼门口,道:“你是唯一能跟黄家说上话的人,你拿不到,总不能让我去拿。”
“继续哄着黄承宣,以前是个什么模样,以后就是个什么模样。”
“有事,我会想办法再来。不要担心,我们不能离了你。事成之后,你也会得偿所愿。”
“若有紧急,就去宫里找霍云婉,但不要去的太勤,魏塱疑心重。”
薛凌觉得已经交代的差不多了,便退后几步,说着要走。永乐公主还有些拉扯,她是缓和许多,却还是无法爽快的放人。薛凌只能好言哄了两句,终于得了永乐松口朝着门外丫鬟喊送人,特意交代了要送到江府,喊江闳给好生养着。
薛凌走的飞快,她固然是想快点摆脱这蠢货,另一面,却是无端亏心不已,只觉面红耳赤。那丫鬟不解,还以为是薛凌被永乐公主吓的,也是紧赶着迈步子追上,劝慰道:“不要紧的,公主落水后,就是个小孩子。”
“等过几日,驸马将你买过来。公主厌了反倒是好事,必然是打发了大笔银子,过过下半辈子富贵去。”
薛凌对富贵没兴趣,但她显然不能让这丫鬟将自己送到江府去。虽去了并不会穿帮,但晚间还有事做,她并不想去江府绕个路。只得附和道:“还有这等好事,万一公主七八十年才厌呢,我不是一辈子不嫁人了。姐姐你不必送我,我自个儿回去便罢。”
“你倒想美了去,我倒想在这吃喝个七八十年。以前也没这等好事”,她往左右瞧了瞧,才低声对着薛凌道:“我也才进府不久,听说公主落水后,性情大变。人和物都贪新鲜,喜欢的,就要时时搂着,不喜欢的,就一眼都不能瞧。”
“所以府上就经常放了丫鬟当良人,驸马都是给了大笔银子让她们找地儿终老的”。她追薛凌有些吃力,央求道:“你怎么走的这般快,我总是要跟你到府上禀报一声的。难为她竟然肯让你回去……”
薛凌不想等她,脚步却停了下来,那点亏心瞬间瓦解。找地儿终老……黄承宣找的哪儿?
应是阎王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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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7章 余甘
她喊的是声姐姐,但眼前姑娘明媚模样不过十五六,应是比自个儿还小些。薛凌抿了一下嘴角,复又接着往回走。
她在陈王府呆了好些时候,哪怕就是苏府,也少有下人称呼主家为“她”,刚刚这丫鬟措辞有所反常,还只说是永乐公主成了个傻子,底下人便也多有欺瞒。
这境况,不知都是谁瞒谁。
这个梁国,烂透了。
她终没让那丫鬟送到江府,连哄带吓,只说自己回去会好生交代,哪有让一个下人去知会国公的道理,到时候姐姐被落了脸面,没准自个儿也丢了命去,反倒砸了事。
若真是永乐公主身边养出来的人,断不能被个江闳的名头吓了去。可惜,这都不知是黄承宣上哪买回来的呆子,一听得王公贵族规矩森严,只反过来叫薛凌姐姐,千恩万谢的打道儿回了府。
薛凌想想齐世言打算毒死自己的那一晚,齐清猗分明是说过,永乐公主伙同几个婆子给她灌的药。对比今天一瞧,人多半不是永乐公主的亲信。就算是,如今估计也去过下半辈子富贵了。
但黄承宣并没找一个知道真相的人盯着永乐公主,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能说此人太过谨慎。宁可一批又一批的杀人灭口,也不愿意让宫里或者黄家确认永乐公主未失忆。
跳出院墙,薛凌仍心有惮意,前几次来还是对黄承宣太过轻心。不过也没办法,在江府夜话之前,她对谁也没太过上心,所以黄承宣并不算个例外。
京中黄家啊,会不会正面撞上?就像霍家那样?
她往回走,顺手在街边买了些点心。只说是熬过下午,晚间去了霍云婉处,必然要塞一肚子,倒用不着愁吃什么。若是信来了,不用去。那更好,明儿才去江府,一晚清闲不如去临江仙吹个风。说起来,从当日去了胡地到现在,都没去过。
薛宅仍是大门紧闭,她滑了平意想挑开门栓,刚要动作,记起府里还有个见不得光的,莫名又收了手。四周瞥了一圈,没见着人影,才退到一边翻了墙。
跳到里头,申屠易就明晃晃的坐在院里,面前摊了竹篾簸箕,里头摊着两个分不清什么玩意儿的饼状物体,已然在烈日下有徐徐生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