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梅梓
因此,直到五日后, 湛君才终于在白日见到了元衍。
正是午后憩时, 一张大榻,湛君斜倚着凭几, 专心看元凌和鲤儿玩连环。
玉作的连环, 解起来玎玲作响。
元凌和鲤儿就坐在湛君的腿弯处, 连环一时在这个人手里, 一时又在另一个人手里。湛君在一旁看着, 每当两个小孩子都不知道怎么解的时候, 她就出声点拨两句,不过未必对就是了。一个连环三个人解, 三个人都玩的不亦乐乎, 心府轻快, 笑声连绵不绝。
元衍却是一副劳形苦心的落魄模样?。
他?从外进来,这里踩深一脚, 那里踏浅一脚,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 一路晃到大榻旁,仰面砸下去,只躺着静静地出神,眼睛仿佛死了。
屋里其?他?三个人顿时再顾不得?连环,全拧过头朝他?看过去。
元凌毕竟是亲儿子,于是三个人里他?最先动,两下爬过去,端正坐了,低下头仔细地看父亲的脸,看了一会儿后,伸出手在父亲眼前来来回回地晃。
元衍抓住那作乱的小手,神色变也未变,只是用?他?那有气无力的声音道:“鹓雏不要闹。”活像个濒死的人。
鲤儿走过去,挨着元凌坐了,很是关切地问:“姑父这是怎么了?”
湛君也等?着他?答,他?却忽然转过头,皱着眉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很有些指责的意味。
湛君想?了想?,道:“我怕我说?出什么不好?的来,再气到你……”语气颇为诚恳。
“好?狠心的人。”元衍这般道,哼一声,头转回去,眼睛仍旧看头顶的梁,不过人却动了起来。革带上解下绣囊,手指别开口子,而后整只手伸进去,一把一把地掏里头的东西?,咣咣当当全洒在榻上。
是各色绚丽的宝石,颗颗打磨的光滑圆润,日光底下璀璨夺目,晃花人的眼。
元凌挑自己喜欢的抓在手里,两只手握不住,问元衍:“拿这些是做什么?”
元衍仍是有气无力:“给你母亲做首饰。”
元凌听了,一把把捧到湛君手边,“母亲看!”
琳琅满目,可惜湛君出身?贫苦,一个也不认识。
元凌拿着一颗红玛瑙在湛君耳上摆弄,湛君抓住他?的手,笑着道:“阿凌先跟着表兄出去,我有话同你父亲讲。”
鲤儿本?也在挑石头看,闻言立时站了起来,牵起元凌的手,道:“弟弟我们出去玩。”
元凌问:“母亲要同父亲讲什么?我不能听么?”
湛君给他?理了理衣裳,笑道:“当然可以听,怎么不能听?只是还是不听的好?,去外面玩,好?不好??”
元凌虽有些不情愿,但湛君既已那样?说?了,他?不好?不听,于是点了点头,由?鲤儿牵着到院子里去了。
湛君目送他?两个离去,不多时,院中便响起小孩子的笑闹声。
元衍这时候长叹一声,仍是先前那半死不活的强调:“你想?说?些什么?”
湛君将他?整个人仔细看了,略皱了眉,道:“好?了,莫要再扮可怜,我是真的有话要对你讲。”
元衍一掌拍在几案上,梗了脖子高声道:“我扮可怜?我五六日不曾好?好?歇息,若是真有几分可怜样?子,也必然是真非假,你却讲这样?的话!想?来我在你眼里属实是算不得?个人了!”
湛君就道:“天底下多的是清闲的人,你脚下的路是你自己选的,并没有什么人逼你,你怎好?对旁人有怨?”
元衍理直气壮道:“可是你说?我扮可怜!我并没有!你冤枉我!”
湛君听了,默了会,问:“真的累?”
元衍露出近乎委屈的表情,探手去够她的衣裳,抓住了,轻轻摇两下,“真的累……”
他?的确是累,不过也确实是在扮可怜,要的就是她的怜悯,知道她心软。
他?摇她袖子,她不动,他?难免要生出得?寸进尺之心,遂转了身?子,趁她还没反应,脸搁到她腿上,微仰着,凝眉痴望,道:“叫我躺一会……就一会儿,好?不好??求你了……”说?着又去拉她的手,竟然真给他?握到了手里。
湛君一动不动,只是平静地瞧着他?。
这倒是出人意料,他?心里正诧异,正寻不到因由?,忽地听她讲:“是了,你如今也算有了年岁,自是比不得?当年……”
元衍猛地坐起来,不住地冷笑,一双眼睛斜乜着。
就知道她讲不出什么好?的来。
元衍咬牙切齿的同时,湛君离了凭几,坐直了身?子,道:“我有话问你,你要据实相告。”
元衍不作声,但湛君还是问了。
“我阿兄的死,究竟与你有没有干系?”
又来了。
元衍虽有抱怨,却不敢不耐烦,于是也坐直了身?子,语气郑重?:
“云澈,我不会在这件事上同你说?假话,我可以起誓,我所言句句属实。”
“我生在西?原长在西?原,父亲是西?原的天,而我在天之上。八岁的时候,阿兄成亲,我第一次走出西?原……离开都城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我要做真正的天,掌自己的命,掌他?人的命,我要把一切都握在手里,所以我开始苦读,读完了书我去游历,我要知晓万事万物运行的道……我一定要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哪怕穷极一生,九死不悔……”
“你看到了,我才是天命。”
“你父亲是英主,杨圻是雄才,可是他?们无一例外全都老了……哪怕他?们没有老朽,也挡不了我……大魏国祚两百年,早已经烂透了,天下需要新的主人……”
“杨圻节制天下兵马,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做皇帝,可惜他?重?情,陛下对他?有知遇之恩,所以他?从一个边军小卒成为了大权在握的太尉,他?站的太高,所以他?之后不能再有一个太尉,要么反,要么死,杨氏根本?没有退路……天下有几个人能拒绝那个位置的诱惑呢?何况只有一步之遥。非但杨氏,太子亦如是。只要扫平了眼前的障碍,万物皆可入怀。”
“只是太子的障碍不仅是杨氏,还有河阳王,陛下盛宠的七子,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做名正言顺的皇帝,太子在他?父亲眼里算得?了什么?”
“这一切我全都清楚,由?他?们厮杀吧,我才是执棋人。”
“我做到了!”
“杨氏弑主,天下共讨!孟氏没有了,杨氏也没有了……现在就只有我,再没有旁人……”
“在我眼里,你阿兄只是棋盘上不重?要的一颗子,他?死不死对我来说?根本?就没什么要紧,无官无职的一个闲散皇子……对杨氏来说?也是如此,只有太子。”
“他?只是太子的障碍罢了。”
“我不知道他?是你的阿兄,我只当他?同我一样?……而你丢下我跑去找他?……”
“谁能想?到呢?你不是也不知道?我又从何得?知呢?”
“你阿兄的死与我确有干系,但不是我的错,他?不是死于我手,我只是没能救下他?,你不应该恨我,你情愿信那女?人无根由?的揣测也不肯信我,同我那样?闹……”
“我今日再一次同你讲清楚,不是我!你也不要再作什么我早知道的假设,毫无意义,就算我告诉你我会救他?又如何呢?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回不到过去,你在我心中的分量,不需要依靠这个无意义的假设来证明。”
“别再同我闹了,求你了……”
他?又去握湛君的手,湛君没有避开。
湛君不出声,他?也就不再说?话,只静静等?着。
两个人沉默许久,湛君才终于又开了口。
“那我再问你,鲤儿怎么办?”
元衍反问,“鲤儿怎么了?”
“他?的身?份……”
“他?的身?份?”元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什么身?份?他?不过是你的侄儿罢了,你不是公主,他?又哪里是皇孙?丧家之犬的胡言乱语,也是可以信的么?哪里是需要担心的事?”
湛君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元衍的心里却雀跃得?很,他?自然懂她什么意思。
果然,湛君长呼了一口气,抬起了眼,定定地望着他?。
“你能改么?”
元衍有些疑惑,“改什么?”
湛君拧起眉头,气道:“你竟不知道自己错么?”
元衍真的愣了,“我哪里错?”
这还有什么好?讲!
湛君猛地推了他?一把,恨道:“你真没救了!你难道忘了自己做下的事了么?”
虽然不知道哪里错了,可再说?错话就真是傻的了。
“我错了!”元衍赶忙握住湛君的手,“我自此改了,再不会了……”
他?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湛君只是冷笑,知道他?不过是哄人,于是道:“好?啊,你倒说?一说?,你哪里错?要如何改?”
这……
既不哪里知错,自然也不知该如何改。
哪里还有看不明白的?
湛君怒气冲冲地甩他?的手。
元衍自然是攥紧了,他?低着头,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我哪里又惹了你?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只管告诉我,我肯定改就是了。”
这样?湛君倒不好?再生气,于是反握住他?的手,低声道:“生死都一起历过了,我当然是真的爱你……只一件,你往后再不要逼迫我了,好?歹把我当个人看,而不是什么珍奇的物件,我真的憎恶你逼我时的模样?,只任你高兴,全然无视我的痛苦……”
第125章
方艾近来颇有些郁气。
她二儿的独子, 她最疼爱的孙辈,真正怀里抱大的,养大他很?是耗费了些?心力, 便是他父亲幼时也不能比。这么个?漂亮伶俐的小孩子,她血脉的延续, 她是真心的爱,只是多情的人向来更易受伤害。她最得意的两个?孩子, 对他们她倾注了无数的感情,结果呢?大的伤透她的心,小的也不拣好的学,父子两个?, 为着同一个?女人, 不管不顾地戳她的心!
大的小时还好,所有人里同她这个母亲最亲近, 谁也比不得, 直到大了, 遇见了外头的坏女人, 给妖术惑了心智, 这才违逆起来, 不把她放心里首要的位子上,那小的却是个?天生养不熟的!那么多个?日夜, 事?事?亲力亲为, 这般的辛苦, 在他心里竟然比不过他那一年从头到尾不挨家的父亲,怎能不叫人伤心!不过他父亲是她儿子, 比不得也便罢了,她倒不至于同自己儿子争这个?, 他们父子亲密和乐,她应当?高兴,可是那女人凭什么?她凭什么!妖妇!勾得父子两个?全失了魂由她摆布。平素一个赛一个的似霸王,到了她跟前?,倒个?个?都好性,是真遭了邪祟吧!大的是长成了个?男人,有了妇人便忘了母亲,古来如此,倒没什么好分辨,那小的又是怎么一回事?单是母子天性便能解释的?她自己就是有儿子的人,难道没感受?倘若真是,那也只好感慨天命不公,是她没好福分,自己的儿子比不得旁人的,想起来就要伤心。若单只是伤心也就罢了,真是个?有气性的,撂开手也就是了,偏不能够,怎么能不恼?
小的不爱读书?,他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是能行的?逼的他父亲没法,惹得她两下里心疼,这边哄那边劝,什么手?段都使了,也没甚成效,怎么在那女人面前那么乖顺?天不亮就起来,也不各处疯玩了,整日只捧着书看。
他这般的上进,方艾见了,心内实在可算的上五味杂陈。
愿意上进是好事?,她作为长辈应该高兴才是,可想起他上进的原由,难免要?生怨,也劝过?自己咽下这口气,可越劝便越气,实在是过?不去,她哪里能受这等委屈?正这般想着,又见着孩子辛苦,那么些?天下来,竟然没一刻松懈,原本多灵巧的一个?孩子,懵得厉害了,笔往嘴里送,吃了一嘴的墨,趴在案上呕,当?即什么怨也再不顾不得,满心里尽是心疼,天大的委屈也吃得下了。
一张冷脸,不是商量是告知,要?带着孩子出去礼佛,末了还要?刺一句,说孩子最喜欢那家寺院里的豆糕,常要?寺院做了送家里来,当?然,失责的母亲能知道什么?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
失责的母亲自然惭愧万分,她本就没异议,这下更要?亲跟过?去好好尽一番责任。
当?下回了住处,告知了两个?孩子,说起豆糕来,点?醒了人,两个?孩子中?的一个?便抓住另一个?的手?,仔细说起那豆糕的好来,眉飞色舞喜气洋洋。至此,那含愧的母亲才略微好受了些?。
当?夜整装,第二日便出发,可惜天不作美,昏沉得很?。
可方艾既打?定了主意,又岂会因天气更改?一行上百人,浩浩荡荡往城外去。
湛君坐在车上,怀里抱着两个?孩子,不着痕迹地呼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