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欢 第30章

作者:崔梅梓 标签: 古代言情

  孟冲已在来的路上将要说的话斟酌了千百遍,可事到临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妹妹是他的亲妹妹,兄长亦是他的亲兄长,且对他多年爱护,如?今他为了妹妹,倒要对不起兄长,实在叫他负愧!只是为了妹妹,他是什么事都能做的。

  孟冲嘴唇都咬出血印,“阿兄,将来我许是要在一些事上亏负阿兄,所以提前向阿兄请罪,还请阿兄日后莫要怪罪我。”

第41章

  六月朔日, 元衍由元承领着,前往北郊迎接元佑方艾夫妇。元承元衍骑马,元承多病的夫人则是坐车, 一行倒也?没有几个人。

  烟尘渐近,元承元衍下马, 元承的夫人也由侍女扶着从马车上下来,恭敬等候。

  许还有百丈远时, 一骑越出?车队,飞快到了近前,跳下了马,跑到元衍跟前欢快着喊了一声二兄, 又转了头朝元承行礼喊大兄, 最后向元承的夫人行礼,恭恭敬敬喊了一声阿嫂。正是元佑第三子元泽。

  元泽十四岁, 瞧着还是个孩子, 一张脸晒得通红, 又流了许多汗, 混着尘土, 和?成了泥水一道道挂在脸上。长嫂看不?过去, 叫了他到跟前,拿了帕子给他细细的擦。

  元承是长兄, 因他骑快马, 训斥他:“还没有马头高, 跑这么?快,摔了怎么?办?”

  元泽赶忙请罪, 低垂的头却拧了看向元衍,朝他做了个鬼脸。元衍瞪了他一眼?, 他才老实了。

  闹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车队已到了跟前。

  元佑坐在马上,远远瞧见了三个儿子。长子儒雅风流,次子轩然霞举,幺子虽幼,但已然能窥见日后风华,他为人父,观之心怀甚慰。

  元佑下马,元承元衍快步上前行礼,元泽慢一拍,也?跟了上去。元佑笑?着点了点头,道:“先入城,等到了家,再拜见你们母亲不?吃。”元承元衍应是。元承夫人又上前行礼,都见过了,元佑上了马,元承兄弟三个也?一并上马,等元承夫人亦入了马车,车队再次动起来,不?比来时,算得上浩浩荡荡。

  元佑位高,又极善交际,路遇故人颇多,一一停下寒暄,等到了元府,已是黄昏日暮之时。

  元府大门?洞开,元棹久等了一天,这会儿终于得见主人,忙上前迎接。

  元佑与元棹说话的功夫,队伍中一辆马车上走下一妙龄少女?,玉骨冰肌,鲜眉亮眼?,只?略带不?耐之色,乃是元氏双生子里头的姊姊,元希容。在她后头下车的那位,杏眼?桃腮,盈盈动人,却是青桐。她瞧见元衍,眼?里的欢喜盛得过满,直直泼出?来,可她没有和?元衍说话,也?看也?没有看太久,便转身往另一辆马车前,笑?着说了两句话,递上了手。元希容见状,侧过脸瘪了瘪嘴。

  车帘微动,一只?雪白?纤细却并不?年轻的手放到青桐的手里,侍女?掀起车帘,一妇人弯腰出?了马车,面目显露在天光之下,螓首蛾眉,威仪棣棣,不?是旁人,正是方艾。元承等忙上前行礼。

  元承夫妇在前,方艾不?过虚虚颔首,待元衍上前,方艾已是满面含笑?,瞧着竟有几分慈爱,开口是:“我听人说,孩子大了留不?住,我这个母亲留不?住你倒也?罢了,怎么?佳妇也?留不?住你呢?你竟半年不?回家,也?不?写信给家里,这样心野。”她说这话,除了青桐脸上有一些适时的羞涩笑?意,旁人皆笑?不?出?来,尤其元承夫妇,元承的脸色已算得上难看。

  元衍只?是说:“母亲若是再多说一句我的不?是,我可能就不?回家了。”

  方艾听了佯怒:“真是我前生欠下的债!”

  元希容同她弟弟讲:“你瞧母亲,见了二兄,眼?睛里再没有别人了,再看大兄和?长嫂的,我都瞧不?下眼?,真怀疑大兄不?是母亲生的。”元泽只?当没听见,叫人喂他的马,元希容找不?到同盟,气?的咬唇跺脚。青桐问她:“青雀,你怎么?了?”元希容撇过脸不?理她,不?一会儿又转回来,一双眼?瞪着:“说了多少回了,不?要叫我青雀!”说完甩袖离开了。

  元棹又过来同方艾行礼,请安罢,引着一行人入了门?。

  行李冗杂,好一会儿才收拾停当,已经到了夜里,元府各处点起灯来,灯火辉煌。青桐此时才得了空闲,寻到了元衍,在他身旁默默站定。

  元衍正看塘里一支菡萏,他想起湛君插在瓶里的那支,这般时候,他尤其想她。

  元府家宴将开,侍女?寻来,青桐朝那侍女?略笑?了下,那侍女?知悉她意,行礼退下。

  青桐望向身侧之人,她的丈夫,心软如水,柔柔一笑?:“二郎,该回去了。”

  元衍偏了头看她,脸上有温和?笑?意,同她道:“青桐,我记得你宁延三年冬天到的家里,你四岁。”

  提起旧事,青桐心里泛起甜来,“是,那天很?热闹,你过生辰。”她倏然感叹,“日子过这样快,都已经十一年了呢。”

  青桐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她经过近一个月的舟车劳顿方到咸安城,元氏却只?指派了仆妇来迎,她因此觉得受到了轻慢,念及自己失恃失怙,不?免悲从中来,又忆起临行前兄长的嘱咐,更是忍不?住流泪。元氏仆妇笑?着同她告罪,讲夫人本是想亲自来接,只?是今日是二郎君生辰,二郎君霸道,不?许父母今日去做旁事,夫人没法子,只?得失礼,来日必向她赔罪。

  青桐听罢,心里并没有好受一些,但仍要强颜欢笑?,客套一番后,便跟着这仆妇入了城。元氏门?前车水马龙,人群熙攘,仆妇领着她入府门?,径直去拜见夫人。青桐一路低着头,那仆妇上前说话,她声音不?小,青桐听得清晰,可那夫人并没有回应,因为她在哄自己的儿子。如此显而易见的轻慢。青桐眼?里噙了泪,她因为难过而愤怒,于是第一次抬起了头。那穿红色袍子的小郎君一脸不?虞,撇了脸不?肯看他母亲,他母亲在一旁逗他,余光瞥见她,笑?起来:“我哪里没有给你准备生辰礼?那不?就是,看看,多漂亮的小孩,将来给你做夫人,好不?好?”

  青桐无比感激方艾,因为她,面前的这个人,世间最卓越的儿郎,是她的夫君。她看向他的眼?神是满足的。她已然十五岁,是个大人了,他们马上就可以做真正的夫妻,是彼此最亲密的人。她即将要拥有他。

  元衍将她的爱慕瞧得清楚,免不?得对她怜惜。

  “青桐,我误你多年,并不?强求你的原谅,唯愿你日后顺遂,有什么?要求,无需顾虑,告诉我,尽我所能满足你。”

  这话青桐听不?太懂,但本能觉得不?安,心剧烈跳起来,她强自镇定:“二郎在讲什么??”

  “青桐,我并未将你视作我的妻子,十年来皆是如此,今日同你剖白?,是不?想再误你青春,我会同父亲母亲讲明,你我和?离之后,元氏视你为亲女?,我待你如亲妹,必不?委屈了你。”

  青桐如遭雷击,这一刻她的呼吸没有了,心跳也?没有了,她站在那里,因震惊而张着嘴,一动不?动。

  元衍抬脚要走,青桐回了魂,顶着白?蜡似的一张脸,拉住元衍衣袖:“二郎,我听不?懂你的话,二郎,这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她目光哀怜:“求求你……”

  她并没有做错过什么?,元衍叹息一声:“我所爱另有他人,青桐,如今抽身,为时不?晚。”说完拿掉她攥他袖子的那只?手。

  手中抓住的东西渐渐抽离,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即将离她而去,她仍保持着抓握的姿势,脸无人色,口中喃喃:“你不?能这般对我……我这一生都在学如何做你的妻子,二郎,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

  元衍低垂了眼?眸,掩住此刻心绪,他并不?看她,“是我对你不?起,你便怨我吧。”

  元衍离去多时,青桐仍站在原地,血自她唇上滴落,一滴,两滴,在她天青色的衣裳上开了一朵花。他最喜欢天青色。

  湛君擦完了身子,只?着小衣,临窗坐下,拿巾帕拭头发。

  湛君最是畏热,今年夏天要比往年都要热,叫人难熬。今夜没有月亮,风也?没有,燥热得很?,活像个蒸笼。湛君擦完头发,已是一身的汗,忍无可忍,把襟口拉得更开了些,露出?了大半胸乳,闭着眼?睛仰着面,想着赶紧过阵凉风,却不?防跌进火炉。

  她神色不?耐地要把人从自己身上推开,眼?睛睁也?未睁,“别闹我了,要热死了。”

  炙热的吻先是落在她脊背上,又一路往上,往前再往下,后顺着修长脖颈到她湿热的唇,又吮又咬。

  湛君不?愿意,捧着他的头远远推开,“别闹,我才洗的澡。”

  “我再给你洗。”

  推也?推不?开,又给他闹得起兴,她也?不?再说什么?,依着他施为。呼吸声渐重,喘息声渐急,她捱不?住,叫出?声来。

  他今天像是疯了一样,比前头任何一回都凶,她受不?了,叫他停下,他又哪里肯,等到她哭了,他才轻缓些,捏着她的脸转过来,喑哑着声音:“唤我夫君。”她叫他这般折磨,心里如何没有气?,绝不?肯如他的愿,攒了好一会儿力气?,才说:“你是谁的夫君?”此话一出?,他倒停了一瞬,而后便是更加剧烈的疾风骤雨,不?肯给她片刻喘息。

  清晨,湛君从榻上醒来,缓了好一会儿,坐了起来,听见窗外?潺潺,竟是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第42章

  元希容搁下筷子, 却不起身,眼睛看向她的?母亲,还有母亲身旁那正跪坐的?那人?, 忍不住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来。

  昨夜的?热闹,真是有生之年头一回见呢, 只要?想起母亲那时的?脸色,心头的?快意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的?, 只能说,二兄真不愧是她的?好兄长!

  听了侍女?的?禀报,元希容低下了头,内心雀跃, 可是却听见她母亲说:“青雀, 你先回去。”元希容咬了下嘴唇,她哪里舍得离开?她说:“可是母亲, 我还未用好。”

  方艾皱眉不耐:“那便叫庖厨将饭食送到你屋里, 你回去用。”

  元希容冷着脸坐着不动, 方艾不再说话, 却挥手?砸了一个碗。元希容吓得捂住心口, 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瞧她的?母亲, 脸色由白转红,眼睛带了泪, 倔强地看着她的?母亲, 仍是不肯走。

  “我叫你回去, 听见了没有?”

  青桐早在方艾砸碗时便已经?站了起来,这会子见闹得更凶了些, 出声劝慰:“母亲息怒。”又看元希容,“青雀听话, 快先回去。”

  羞耻、愤怒再加上委屈,元希容再承受不住,猛地起身,捂着脸跑了出去。

  气氛一时更压抑了些。

  青桐看着元希容跑出去的?背影,面色忧虑,便准备去瞧瞧她,于是向方艾请示,可她话还没说完,方艾又摔了筷子,她急忙闭了嘴。

  方艾瞧着她冷笑:“你管她?不若先关?心关?心自己。”只一句话就叫她脸色惨白。

  元衍进了门,先朝他母亲行礼问安,方艾当没听见,于是他便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并不起身,如此一来,倒是方艾先沉不住气,冷声叫他起身。

  方艾是恼他又恼自己,拍着几案骂道:“你到底是要?干什么?呀!昨个儿什么?日子?你人?又去了哪里?你到底有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而?后冷笑:“我想你眼里是没有我们了,不然能说出那些话来?你什么?意思呢?”

  元衍并不反驳一句,方艾骂完,他再次行礼,不过是跪地大礼,低声道:“母亲息怒。”

  方艾见他下跪,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一时梗住。青桐到他身侧,与他一并跪下。

  他两个人?底下跪得齐整,方艾看了,心里各种情?绪糅在一起,恨恨叹一口气,挥手?叫侍女?们退下。

  方艾复叹一声气,看向元衍,有气无力道:“你说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元衍并不抬头,“我想做什么?,想来青桐俱已转述,我不欲再讲一遍。”

  方艾给他气的?头疼,一手?扶额一手?指着他骂:“你是想气死?我啊!等你父亲回来,叫他打断你的?腿。”

  元衍却道:“只要?父亲母亲能应我所请,莫说双足,便是再折我一对臂膀,我也是没有怨言的?。”

  疼爱孩子的?母亲哪里听得了这种话?方艾头疼愈烈,当下□□出了声。青桐见了,忙起身到方艾身边,为她按穴舒缓疼痛。

  方艾头上好受不少?,心下却更气,抓着青桐的?手?质问元衍:“我真不明白,青桐这么?如意的?一个人?,哪里配不得你?你竟说出那些丧良心的?话!”

  元衍回道:“我从?来没有说过青桐不好,只是不能接受她成为我的?妻子。”

  方艾高声道:“她既没有不好,如何做不得你的?妻子?样貌德行,我再没见过比她更可心的?了!”而?后又压低了声音,苦口婆心:“你兄妹几个,我最疼的?就是你,难道我还能害你?青桐要?不是个好的?,我怎么?会把她配给你?她待你如何,你竟不知?”

  元衍不为所动,仍道:“我打定了主意,再不能改。”

  方艾气得仰倒,有青桐扶着,没倒下去,却也是喘着气,哎呦哎呦叫起头疼胸口疼来。

  青桐撑着方艾,低着头,不说一句话。她又能说些什么?呢?哀求便有用吗?只会叫他更厌恶自己罢了,她最清楚他,就如他所说,真打定了主意,怎么?都?不会该,如今情?形,她若是利落放手?,成全了他,他倒还能高看自己一眼,可又怎么?甘心?这么?一个人?,是她的?夫君。

  幸好还是有人?站在她这边的?。

  青桐擦了眼泪,离了方艾,重?新回到元衍身侧跪下,眼睛红肿,哀声道:“母亲,我不欲使二郎为难,愿自请归家,若母亲与二郎为我生了龃龉,我万死?不能辞咎。”

  方艾听了这话,如何不爱她怜她?当即从?座上起来,到她跟前扶了她,拍着她手?背道:“好孩子,哪就值得你说出这样的?话来呢?便是我亲生的?女?儿,也不如你好,你在家里这么?些年,我养大了你,你便不是我生的?,也是亲女?儿了,我怎么?忍心叫你受这等委屈?你放心,没人?能欺负了你。”

  青桐哭着道:“我生母早早就去了,是夫人?怜惜我,接了我到西原,在我心里,夫人?又哪里不是我的?亲母呢?莫说今生,便是加上来生,夫人?的?恩情?,我也是偿不尽的?!”

  方艾听了也带了泪,挥手?便打了元衍胳膊一下,恨他不知好,“这样好的?孩子,你忍心这样对她?她十年前就是你妻子了,你要?跟旁人?一起,旁人?怎么?看她?”

  元衍心中自有一番打算,只是不能讲给旁人?听,于是闭口不言。

  他不说话,方艾便以为戳到了他气短处,遂一鼓作气,又问一遍:“你要?旁人?怎么?看她呢?啊?”

  “自是将她视作元氏女?,母亲的?女?儿,我的?妹妹。”元衍认为他已讲的?清楚,不想再在此地忍耐,“我已有所爱,并不愿意委屈了她,我与青桐和?离罢,便会娶她过门,母亲要?是不同意横加阻拦的?话,便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吧。”说完自起了身,走了。

  方艾指着他背影的?手?指颤抖不可抑制,“冤孽!真是我的?冤孽!”

  元承扶了元佑下车,元佑看着长子,心中五味杂陈。

  他作为一个父亲,第一个孩子于他而?言,到底是不同的?。当日初为人?父的?欣喜,他记得清晰深刻,那种奇妙的?感觉,是面前这个孩子带给他的?。三十年过去,昔日那一团红肉,如今已然是个倜傥的?君子了,哪怕比起他的?兄弟来,他并不优秀,甚至庸常,但在父亲眼中,他仍旧是个叫人?满意的?孩子,甚至怜惜……

  元佑对这个长子心怀愧疚。

  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元承听得这声,忙问道:“父亲何故叹息?”忧心尽写于脸上。

  元佑笑道:“不过是想起一些你小时候的?事?,感叹光阴倏忽罢了。”他攥住元承的?手?臂,语重?心长道:“奉恩,这些年,咱们骨肉分离,你的?委屈,我是知道的?,你是家里的?长子,将来我的?东西,都?是要?给你的?。”

  元承一时动容,望着自己的?父亲,眸中带了湿意。

  元佑牵了他的?手?臂往前走,继续说一些剖心的?话,只讲到元衍时,略沉默了阵,才道:“二郎他,是叫你母亲惯坏了,一向的?无法无天,如今也是改不了了,他若是还不算过,你身为长兄,多包涵一些也是应当,若是过了,也自有我为你主持公道,你且放下心,到底我还在,你母亲那里,我不会叫她太过分,只是你也要?多体谅她些,为着当年那事?,她确实是吃了不少?苦头……”又安慰道:“不是你的?错,那样对你,是她有错,不要?拿她的?错来惩罚你,抛掉这些不顺意的?,日子总归还是好过的?。”

  父子每每相见,总会谈起这些,元承总是失落。几十年的?时间也没有叫他从?这可怜的?境地里走出去。

  元佑拍了拍他的?肩膀,元承艰难地朝他笑了下,父子心中有了默契,不再言语,两肩隔了一拳的?距离,一道走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