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梅梓
卫雪岚沉思间, 听得吱呀一声, 抬头看, 见?一张朦胧的美人脸,她稍愣了愣, 又立即收敛心神,含笑上前问安, 如此湛君更觉过意不去,说了两句话后,赶忙让开门请人进来。卫雪岚笑着入内,身后侍女也应声而动。
卫雪岚甫入内室,便见?地?上躺着两个人,瞟一眼也知道是?她昨日?指派来的那两个侍女,笑意便在?脸上僵了一僵。湛君顺着卫雪岚目光看过去,恐这两个受了无妄之灾的女孩子被责罚,忙解释道:“我叫她们进来的,她们站门外?头,烛火一照,影影绰绰怪吓人的,她们进来陪着,我还好些。”卫雪岚看了眼前人有一会儿,才笑道:“只是?现在?还不起,太说不过去,也是?我不会调教人。”于是?亲自上前要把人喊起来,只是?唤了数声,地?上两人无一丝反应,要不是?还有鼻息,真叫人疑心她两个死了。卫雪岚诧异地?朝湛君望过去一眼,湛君因心虚,她不自在?地?偏过脸,手下裙子攥成了一小团。卫雪岚心突突地?跳起来。
一阵沉默后,卫雪岚笑说:“这实在?不成样子了,叫您见?笑。”叫了两个人让把人抬走,又对湛君道:“请您梳洗。”侍女们端了水盆捧了巾帕上前,湛君忙说不必,“我不惯如此,叫我自己来便可”。卫雪岚微笑着应下,伸手挥退了侍女,亲自奉上了玉梳。
湛君捧过梳子开始通头发。她头发生的好,浓且厚,鸦青色,光可鉴人,平日?里打理便很麻烦,她昨夜又在?榻上多番辗转,于是?有几处打了结,自己弄不开,先?前又说自己来便好,也不好开口叫旁人助她,好多双眼睛都瞧着她,她很觉得丢脸,心焦如炙,愈乱愈错,头皮扯得痛了,头发也勒成了死结。
卫雪岚注视着湛君的窘迫,一言不发上前,按着湛君的手接过了梳子,先?放置到?一边,以双手轻柔灵巧地?将?乱发解开,梳完又篦了一遍,并没梳什么?繁复发式,依着湛君习性用缎带缠了,蓬蓬落下来,堪堪遮住她的耳朵,隐隐瞧见?白玉似的一点?。
湛君从镜子里看到?了身后人脸上温和的笑意,心中感激,弯了眼睛不自觉露出一个溶溶的笑。
孟冲跑得头发松散,金冠摇摇欲坠,直到?看见?树下坐着穿花串的人,他那高?高?掷在?空中的心一瞬间落在?了实地?,同时他觉到?了满足。
卫雪岚正将?茉莉花串扣到?手中的雪白腕子上,余光瞥见?远处一抹朱殷色,心蓦地?跳了一下,抬了眼,瞧见?檐下的人,不自觉站了起来,花串断开,素白花朵散落一地?,湛君小小地?呀出了声。卫雪岚低声致歉,湛君笑说不要紧。
孟冲走到?跟前,笑道:“好秀气的东西,也给我一个?”
湛君笑着挑起一条来,“这个如何?”
孟冲伸长了手。
卫雪岚看着那翻飞如蝶的手,觉到?了被凌迟的痛苦,可是?她仍旧要笑,于是?嘴角愈发牵起来了。
孟冲迎着光把腕子上的花环仔细瞧了一遍,转头问湛君:“昨天睡得还好吗?”
湛君脸上的笑有一刹那的僵直,随即点?了点?头,“很好,多谢款待。”
孟冲咧开嘴笑起来,“那太好了,昨晚上我一直挂念着,早膳用了什么?呢?可还顺口?”
湛君笑着点?头说都好,又看卫雪岚,“雪岚姊实在?尽心。”
孟冲瞟了一眼卫雪岚,笑说:“雪岚做事我没有不放心的。”
卫雪岚心猛颤了一下,随后丝丝缕缕渗出血来。
孟冲又问:“午膳想用些什么?呢?他们都可以做出来的。”
卫雪岚出神地?看着脚边的茉莉花,万事万物尽离她远去了。
是?夜,卫雪岚敲开了孟冲的房门。
孟冲见?到?她很高?兴,歪着头眉眼俱弯,很有些天真气。
卫雪岚心在?这一刻要化开,每当见?到?孟冲这样的神情,她的心中总会生出怜爱,是?一种母亲对于孩子的感情,想要将?他拥进怀中爱抚。
孟冲笑道:“你来的刚好,雪岚,我正要找你。”
卫雪岚只喊了一声殿下。
孟冲先?问了一句,“她睡了吗?”
卫雪岚心中的欢喜去了大?半,头脑渐渐凉了下来,她无法说出心中的苦涩,只能一贯地?微笑,“已经睡下了。”
“那就好。”孟冲笑意更深了些,点?了点?头,又说:“雪岚,你帮我打点?下行李,我不久要出趟远门,精简些,不必大?张旗鼓,只是?随行的人身手要好,且还要忠心。”他顿了顿,又说:“阿澈的用物多备些,不能委屈了她。”
卫雪岚的心像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因为太痛,反倒不觉得痛了,只是?麻木。
孟冲瞧着灯下垂首的美人,一些往日?的影子重叠在?她身上,他忽然觉得或许需要同她有一次认真的告别,他开口:“雪岚,你今年是?二?十岁吧?”
卫雪岚抬起脸来,神色间有些茫然。
孟冲继续道:“女儿家,二?十岁大?好的年华,实在?没有必要枯守,从我将?你从掖庭接出来算起,已经八年了,八年,你还忘不掉吗?忘掉那个人吧,这不是?背叛,物色一个中意的人,好好过往后的日?子,咱们这么?些年情分,无论?你看中了谁,我总能帮你的。”
卫雪岚脸色煞白,他竟是?要她走……
这是?卫雪岚从未有过的危机,漫天的恐惧使她坚定,鬼使神差一般,“昨天有人来找她,王府的守卫没有发现,即使是?我瞧出了端倪,她也是?隐瞒,并不曾坦白,她一定别有用心,殿下!”
孟冲一瞬间变了脸色,怒道:“我是?养了一群废物吗?自今日?起,不知底细的,哪怕是?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到?她面前!”
卫雪岚感到?了深沉的绝望。
六月望日?,太阴圆满有如银盆,遍地?披霜。
孟冲近来顺利,望满月生圆满之意,兴致大?发,叫了湛君中庭赏月。
卫雪岚侍立一旁为孟冲斟酒,不时瞧一眼身侧静默的湛君。
她不应当很得意吗?为何总是?这副落寞之态?
孟冲喝多了酒,叫喊着要听笛。
乐工不多时便到?了,问孟冲要听什么?曲,孟冲酒意氤氲间胡乱说了两支来,乐工领了命,不多时,紫薇花下呜呜咽咽吹出笛声来。此时月明风清,万籁俱寂,长而缓的笛声袅袅荡开,哀怨悲凉。
孟冲这个醉了酒的,竟也安静了下来。
卫雪岚去瞧湛君,果然见?她不知什么?时候侧过了脸,脖颈绷直着,观其神色,泫然欲泣。卫雪岚正要问,忽然听得咣当一声,吓了一跳。原来孟冲醉得狠了,睡过去,额头磕在?了几上。
湛君掩去心头苦涩,强笑道:“既如此,咱们便散了吧。”也不等卫雪岚说话,站起来行了一个匆忙的礼,摇摇晃晃走了。
这状况一看便知不对,卫雪岚担心这女孩子,要追上去的那一刻刻,孟冲嘤咛一声,卫雪岚的心颤了一颤,她闭了闭眼睛,咬住了自己的唇,收回了抬起的那只脚……
卫雪岚八岁时因伯父获罪,全家女眷罚没掖庭,四年后阖家只剩她一人。她苦熬着不肯死,寒冬腊月里用冰水搓洗着衣裳,无望地?等待着她母亲临死前告诉她的生存的转机,其实她自己知道,她能够等来的也只有死亡,倒也算一种解脱。
然而有人说她的手好看。
她细细看自己的手,承认它的美丽,匀称修长,光润柔软,欲开未开之时,像一朵花,她的母亲曾开玩笑,说这样一双手生来是?要弹琴的。
可是?八年前那个冬天,她记得很清楚,这两只手因生了冻疮,红肿得可怖,有些地?方裂开了口子,血流不干净。
“你的手这么?好看,不应该做这种活,我缺一个人磨墨,你要不要来?”
她隔着绡帐看里头那个人,她仍能清晰地?记着那天他出现时目光所及的一切。
此时此刻她不要尊严。
孟冲看着眼前跪着的人,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他脸色几转,卫雪岚只是?不说话。
末了,孟冲叹了口气,披衣下榻,将?薄衾盖在?卫雪岚身上,低声道:“地?上凉,先?起来。”
卫雪岚看着他,两行泪毫无征兆落下来。
孟冲的心有如被人攥住,梗在?了原地?,叹息道:“昨晚想必是?我的错,你想要我如何呢?雪岚。”
卫雪岚手指都掐烂,仍旧只是?流泪。
事已至此,孟冲不打算隐瞒,“雪岚,我并不能叫你做河阳王妃,不多时我是?要离开的,届时我再不是?河阳王,并不能给你富贵尊荣,你若愿意同我去,你便是?我的妻,或者,我也能送你到?高?门去做主母,全然看你。”
要如何选,卫雪岚根本无须片刻的犹豫,她眼里染上疯狂,抓住孟冲衣角的手青筋暴起。
“殿下带我走!”
孟冲扶卫雪岚起来,叮嘱她:“七夕陛下万寿过后,我便带你同阿澈走。雪岚,我将?你视作我的妻子,所以并不隐瞒,阿澈是?我的妹妹,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这一点?,你千万不可泄露,倘若有失,我必不会轻易罢休。”
第48章
元希容从侍女手里夺过团扇, 烦躁地摇了两下,目光一转看见长廊尽头的元衍,双目登时一亮, 扇子扔给侍女,提了裙裾快步跑过去。
“二兄!”
元衍甫看见元希容时便停下了脚步, 含笑看她跑过来,待她到?了近前, 唤了她的小名。
元希容撇嘴,“二兄不要再这样喊我!”
元衍拖长音说了一声好,“我们希容的话,谁敢不听呢?”
元希容忍不住笑出来, 又飞快收了, “我说?的都听?那好,二兄, 我不要回西原去, 我就跟着你。”
元衍神?色仍旧温和, “希容, 不要胡闹。”
元希容很不忿, “我哪里胡闹?我不想回去便?是胡闹了吗?那为什么幼猊可以留下?”
天子万寿将至, 西原公元佑携家入京庆贺,安州正是无主之?时, 北方楼烦便?趁此?时叩关, 百姓有倒悬之?急。昨日消息传至京都, 举朝震怒。元佑上表请戍边不力之?罪,又请回转西原主持战事。楼烦趁天子万寿之?际此?番挑衅, 罪无可恕。天子一怒,流血千里, 元佑领命带安州守将讨胡。
诏令一出,元府像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炸开了。
方艾自?与?元佑成?亲便?没有同?元佑分离过,此?番自?是要与?元佑一道回西原去,又因她近来罹病,两儿妇连同?亲女需要侍疾,也得一道回去,留三子在京都为天子贺寿。
此?般安排,元希容十分不满。
元衍知道怎么对付他这?妹子,笑说?:“幼猊哪比得上希容你体贴?咱们兄弟姊妹,你最?得母亲的心,有你在母亲跟前,兄弟们才能放心。”
元希容听了果然忍不住笑意?,可她瘪了嘴,“二兄你尽胡说?,谁最?得母亲的心,咱们可都是一清二楚,再说?了,要论起体贴来,我又如何能比得上我那位二嫂?”说?到?这?儿,她眼珠子转了转,又笑起来,“不过我倒听说?,我的二嫂许是要换人了,二兄,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作女孩子娇憨之?态,“你告诉我嘛,二兄!”
元衍神?色不变,由着她晃他衣袖直到?她自?己生气厌烦了自?己丢开。
元衍似笑非笑,“青雀,我一直觉得,女孩子有些聪明在身上是件好事,只是你这?聪明,不该用到?自?己人身上,等你到?了旁人家再使也无妨,不过说?回来,你有兄弟在,要是叫你受了委屈,那就是我们的过错了,你是个娇娇女孩,是父母兄弟手心里的珍宝,只需要做自?己该做的事就好了。”
元希容到?底不过十四岁,听了这?些话脸上挂不住,强撑着也笑不出来。
元衍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青雀,听二兄的话,跟着母亲回家去,这?些日子也安分些。”又安慰她,“等这?段时日过去,也就好了。”说?完了话,又吩咐元希容的侍女将她带回去。
侍女扶着元希容,瞧着主子的脸色实?在难看,忍不住道:“娘子何须如此??二郎是娘子的兄长,一向最?疼娘子。”
元希容斥道:“你知道什么?这?家里头,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我这?二兄,真惹了他,翻脸不认人的!”她后怕得很,手抚胸口缓了好一会儿,又笑起来,“不过说?起来,要没我的好二兄,我哪来的热闹瞧呢?我母亲最?得意?她那儿妇,毕竟她亲自?教出来的,如今二兄打她的脸,我看她要怎么办。”
侍女垂首不敢接话。
杨琢大踏步而来,侍女纷纷退让。杨宝珠正饮茶,闻声不满道:“是有人追着阿兄索命吗?这?般急躁!”
杨琢冷笑道:“你倒稳的住。”
杨宝珠不满更甚,冷脸磕了茶碗,喝退了侍女,等屋内只剩了他兄妹两个,看着杨琢气道:“不稳又能怎么着呢?真乱了脚露了踪迹,咱们也活不到?正日子了。”一番话讲得杨琢失语。
两人静默一阵,杨宝珠又道:“胡人犯边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倒也不必多想,咱们行事谨慎,旁人断瞧不出端倪来,不过巧合罢了,况他若真勘破你我图谋,又怎么只带走了妇人却留了儿子在局中??阿兄是近来忙得过了,绷的太紧,我也是说?话不好听,阿兄消消气吧。”
杨宝珠既已软了姿态,杨琢是生不起她的气的,只是唉声叹气:“妹妹,不瞒你说?,我现在怕的厉害,总觉得不成?事,要不……咱们还是算了吧!”
杨宝珠气的说?不出来话来,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挤出一句,“你也只这?芝麻大的胆子了!”
杨琢听了这?话虽气,却也没有言语,只是叹气。
杨宝珠又道:“你当你这?会子停了,日后便?能退了?我们本来就是没退路的人,你如今都不成?事,来日父亲去了,你还能成?什么事?只怕到?时你我连埋骨之?地也无!”话说?到?这?里,杨宝珠心中?不免生恨,暗想道:“我是个女儿家,莫说?入朝建一番功业,便?是常出门行走也不能,倘我一样是个男子,何须与?他啰嗦这?半天?”她也知要逞大志还得要靠她这?兄长,也不敢真把人得罪的太狠,遂放软了声调,苦心劝道:“阿兄,你我都是没退路的人,你不能往上去,便?只能往下跌了,站的太高了,往下跌是没有尽头的,父亲能做忠臣,你难道也能吗?你得把命捏在自?己手里,你忘了王韬吗?”
正说?着,侍女来禀,道大人找大郎君。兄妹对视,皆是心如擂鼓。
杨宝珠小声问杨琢,“阿兄你应当没什么大动作吧?”
杨琢道:“我尽是听你的,绝无妄动。”
杨宝珠稍放了心,又嘱咐道:“那便?不必担心,阿兄见了父亲,不要乱了阵脚才是。”
杨琢点了点头,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