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梅梓
杨宝珠心中?不安,谴了人跟去打探。侍女回来禀道是为着孙氏归宁的事,杨宝珠这?才放下心来。
孟冲到?平成?殿前,李丰迎上来,却不说?话。孟冲察觉这?异状,正要问一问,听得殿内孟恺呼唤,只得作罢。
孟恺孤单坐于榻上,见孟冲进殿,朝他招了招手,想说?话却咳嗽起来。
孟冲到?了近前,先行礼,喊了一声父亲。孟恺笑吟吟瞧着他,有好一会儿,久到?孟冲觉得不适,又喊了一声父亲。
孟恺回了神?,拍了拍身侧,笑道:“来,锦儿,过来,到?父亲这?儿来。”说?完便?低下了头,枯朽有如死木。
孟冲依言上前,在孟恺身前站住了,迟疑着又喊了一声父亲。
孟恺颤巍巍抬起头,脸上仍带着笑,道:“锦儿,父亲今日找你所为何事,你知道吗?”孟冲不说?话,孟恺又问了一遍。
偌大的殿里,安静得能听见头顶虫子在爬。
“锦儿,你有话要跟父亲说?吗?”
孟冲面?无表情,“父亲想听什么?”
孟恺忽地又猛咳起来,李丰在外听得揪心,但不敢进去,只能独自?叹气。
孟恺咳了好一阵,好容易摸到?了手帕,吐出一口血痰来。孟恺盯着那团血好一会儿,颤着身子攥紧了帕子,抬了眼去看孟冲。
孟冲神?色不变,孤零零站着,却显得坚毅。
孟恺忽然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滴下来,滚过胸前行龙的眼睛,浸透了。
孟冲心里闷闷的,但仍坚持着不说?话。
孟恺问:“锦儿,你看着我这?样子,也不愿意?可怜可怜我吗?”
眼泪落下来的时候,孟冲才意?识到?自?己哭了,他说?:“可怜?父亲说?可怜,谁有我母亲可怜?父亲当初怎么不可怜可怜她!”
他提起他死了的母亲,孟恺不敢再说?话。
父子默默无语,半晌后,孟恺问:“那要怎么办呢?锦儿你想怎么办呢?”
“妹妹的事,父亲知道了也无妨,反正父亲七夕寿宴过后,我带她走,依了母亲的愿,这?辈子都不叫她沾惹尘埃,一生都无忧无虑地过。”
孟恺咽了咽,哀声道:“你是要叫我死了也不能见她一面?吗?我已经受了近二十年的折磨,如今要死了,还不能得到?宽恕吗?”
“活着的人也配得到?宽恕?”孟冲冷笑:“见她做什么?父亲见了她,说?些什么呢?她要问你,为什么她父亲明明活着她却从来不知道,父亲要怎么回答?难道讲你因一些子虚乌有之?事,用你的多疑和嫉妒生生葬送了我的母亲,叫她生下来便?没有了母亲!父亲敢吗?你不敢吧!父亲若是敢,今日也不会来问我了!”
孟冲气喘吁吁,大殿上清晰可闻。
“她一辈子不知道这?事倒还好些,莫要给她添烦恼。”
孟恺魂灵已被抽离,此?时此?刻如泥胎的塑像,他舔了舔干枯的唇,道:“你说?的对,确实?对她没什么好处,只是——”他抬了头,眼里蓄了泪,“——我挂念了她这?么些年,如今她就在我眼前这?么近的地方,你怎么能不叫我见她一面?呢?她那么像你母亲……就叫我见一面?吧,寿宴那天,寻个由头带她进来,给我看一眼,说?两句话,了了这?桩愿,我就是死了也能放下心。我见了她,你就带她走,往后你们兄妹,两个人好好过……”
第49章
“禁中?”湛君从椐上抬起头, 一脸讶然。
卫雪岚放下手中骨茕,微回首看向身后站着的孟冲。
孟冲的目光依次从这两人的脸上扫过,心里渐渐生出一股烦躁。他自己也明白, 为?着湛君好?,就该什么也不叫她知道, 便是她一生不认自己这个兄长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孟恺的话他又实在忘不掉, 时不时就要想起来。他的父亲实在已经太老了,尸居余气,形神将散,他没办法无?动于?衷, 况他也不是没有私心……他内心挣扎, 一句话讲的磕磕绊绊,“对, 很热闹的……虽说那天哪里都热闹, 但宫城高, 看的广远, 什么都能收进眼底……”
湛君听这?般讲, 倒忍不住有些意动, 但仔细想?了想?,摇头道:“还是不去?吧, 怕又惹麻烦, 我现在只想?快些见到先生。”又问孟冲, “有找到先?生吗?”
孟冲摇了下头。
湛君便很失落,放下了手里的骨茕。
孟冲仍想?再劝一劝, 但怕或许急切使她生疑,于?是闭嘴, 又过了会儿,面带愁容地离开了。卫雪岚本想?送他,人已经站了起来,可看见低着头情绪失落的湛君,终究是没有动,只瞧着孟冲萧瑟的背影消失在远处。
平地起了风,落了一阵紫薇花雨,有几点落在湛君眼睫,湛君觉着不适,伸手拂了拂,那红色便落了,而后她惊讶地发?现卫雪岚这?会子竟然还在。
卫雪岚看湛君回了神,朝她微笑,说:“你难过了好?久。”湛君因与卫雪岚很相熟了,所以并不隐瞒:“我很想?家,想?要回去?。”卫雪岚安慰道:“很快了。”
她这?样温柔宽和?,湛君很觉不好?意思,因此勉力笑了笑,做出一副无?事姿态。卫雪岚便打?趣,“可别这?样笑了了,虽说不难看,但瞧着人心里怪不好?受的。”这?下子湛君是真笑出来了。
两人笑了一阵,卫雪岚又问:“现在可好?些了?”湛君略略颔首。卫雪岚又道:“你想?家的话,必然是在外面不如意了,让我猜猜,还是为?着你那情郎吗?”
一时间湛君脸色红紫青白数番变化,最终都化作无?奈,道:“我真后悔那天同雪岚姊说那样多的话,如今叫雪岚姊你取笑。”卫雪岚笑道:“你这?话说的不对,我哪里有取笑你?”
卫雪岚自知湛君是孟冲亲妹,原先?对着湛君的那些嫉妒之情全转作了长嫂的慈爱,对湛君关怀备至,吃穿用?度皆是尽心。湛君整日?闷闷不乐,常有吁叹,卫雪岚便很挂牵,唯恐她憋出什么不好?来,因此也旁敲侧击问过因由,那时湛君正?是伤心无?助之时,千般万种堆在心头,实难承受,有了可倾诉之人,自然一吐为?快,便隐去?姓名,将自己与元衍之事大略说了,讲完了便哭起来,“我想?着与他天长地久,可他却这?样羞辱我,若是只我和?他两个人倒也罢了,不过当自己妄为?做错了事,可偏牵扯上另一个无?辜的女孩子,她做错过什么事呢?却要跟我一起承受羞辱,都是我的错,才使她陷于?那种难堪境地。我恨他欺我辱我,更恨他叫我做了伤害无?过之人的伥鬼。”
卫雪岚冰雪心肠,只听幼年夫妻便知是西原公家中事,她虽在王府行?长史之职,说到底是个闺阁妇人,并不曾外出行?走?,便是早年间在禁中,对于?元衍,一向也只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至于?所闻,自然皆是些赞誉之词,譬如濯濯春柳高朗疏率之类,乃是当世第一等?人品。卫雪岚多年自困,听得元衍自辩之言,触中心底事,不觉其有错,反而哀叹,认为?论及家世人材,他实在算是良配,且她听湛君言语,知其心中有情,这?两人若是鸾凤分飞,实在可惜,只是思及孟冲七夕之后离京的打?算,又兼湛君苦痛之相,所以也只在心中作想?,不敢言之于?口。但是心中到底有所偏向。如今便藉由七夕夜宴之事撮弄一番,能两全其美也是好?事。
湛君道:“我真的有悔,这?件事情说起一次我便要丢一次脸,雪岚姊千万不要再提。”卫雪岚笑道:“那我倒要问一问你,你说你的感情是真的,那么在你眼里,是你的脸面重要,还是他更重要?”湛君一下子哽住了。
卫雪岚又继续道:“我倒觉得他可怜的很,就像他说的,年幼不懂事时由人支配着娶了妻子,待他有了自己的思想?后,所以并不情愿这?门?亲事,这?纵与世俗有悖,可他也只是想?与自己心悦的人在一起罢了,这?样也不可以吗?再者说,他与那女子只有夫妻的名头,并没有夫妻的事实,他想?和?离,并没有什么过分,罪过也并不在他身上。”她停了停,看着湛君调笑似地说:“这?都还好?,我觉得他最可怜的是爱上了你这?么一个人。”湛君抬起头不解地看她,她解释道:“因为?阿澈你真的是个圣人门?生啊!圣人说过的,严以律己宽以待人,阿澈你对自己也太严格了些,你真的要做圣人吗?如果不是,有些时候还是自私一些好?,便是你想?做圣人,也要旁人同你一起做圣人吗?”
湛君低着头不说话。
“你自己说要把往事全抛下,真的能做到吗?如果可以的话,你这?么些天的痛苦又是哪里来的呢?”
这?些话讲的差不多,卫雪岚又将话锋转到七夕夜宴上,“你真的难过太久了,沉湎在深沉的痛苦里,你的心是模糊的,看不清楚自己的心,自然也不知道要怎么做,出去?散一散吧,只好?不坏的。不若就听殿下的,七夕去?禁中看一看,你来这?里一趟,既赶上了,就绝对不能错过的,陛下万寿,宵禁是没有的,禁中宴饮结束,陛下要登承阳门?,百姓立于?承阳门?下,仰首可窥天颜,届时万民山呼万岁,简直是排山倒海之势,你到时候去?,也一并登承阳门?,登高望远,可瞧得太多了。”又因湛君说怕惹事,为?了打?消这?顾虑,她便说:“咱们两个一起去?,我带着你,到时候我指长明里给你看,那儿好?多做灯的,什么式样的都有,挂的到处都是,点了,亮的就同白天一样,还会放焰火的,没有遮挡特看的很清楚……”
卫雪岚见湛君还是不说话,也就闭了嘴不再说,由湛君自己慢慢想?。她又陪了一会儿,侍女为?着府中事寻过来,她看湛君仍在沉思中,便轻手轻脚起来,无?声离去?了。
听了卫雪岚一番话,湛君面上虽静,心中却汹涌。她不由得想?,她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与元衍决裂呢?
她讨厌他?并不是的,她只是嘴上那样说,因为?他有时候逗弄她,总惹她气恼,她又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如此表现她的愤怒。她心悦他吗?自然是的,如果不是,她又怎么会同他在一起?怎么会想?以后?这?一刻她感到心惊,原来她想?过两个人的以后的,那怎么就到了如今这?地步呢?是因为?他有妻子,不告诉她,然后他的母亲同妻子一齐找上她,让她承受十七年里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她羞愤,而且惭愧,因为?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她不能接受自己成为?了一个恶人,认为?一切都是他的错,都是他害她至此。
可是现在有人告诉她,这?些也不是他的错。
是他的错吗?是的吧?
是他掳走?她,叫她离开了先?生失了依靠,以至于?没有他她无?法保全自身,所以同他越走?越近,可是他又没有告诉她他家中有妻子的事,如果他说了的话,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同他做那样的事,更不会同他有任何越界的牵扯。
卫雪岚的话又在耳畔响起——“他只是想?与自己心悦的人在一起罢了……”
他只是想?和?我在一起……
日?头落了,残阳如血,凉风卷起地上落叶,哗啦啦地响,湛君抱住自己,无?声哭了起来。
“我要是再也不见他,他便再也不能叫我生气了……那和?他在一起的欢乐也不会有了,他对我很好?的……往后再没有他了,我会怎么样呢?于?我而言,他是不是很重要?”
夕阳残照里,湛君捂住脸哭出了声,她告诉自己,再见一面吧,也许就是最后一面呢……
“啊,阿澈你七夕要跟我一起去?禁中!真的吗?”孟冲大喜过望,一脸兴奋的神情,卫雪岚在他旁边看着他微笑。
对于?自己出尔反尔这?事,湛君有些羞愧,所以扭捏着并没有抬头,抓着裙带在指尖绕,话说的也不顺畅,“嗯……我、我是想?去?,不知道可不可以?”她抬起脸看一眼卫雪岚,“因为?雪岚姊说可以带我看灯,还有焰火,听起来很好?,我想?去?瞧热闹”
孟冲闻言感激地看了一眼卫雪岚,卫雪岚仍只是微笑,情义尽在不言中。湛君只顾搅衣带,倒也瞧不出深意来。
孟冲笑着说:“怎么不可以?到时候咱们一起去?,叫雪岚带你玩。”
第50章
北方虽有?战事, 但陛下万寿,谁也不嫌命长,入宫来脸上全带着笑, 喜气盈腮。
元承也笑,只是忧心父母, 笑也是强颜欢笑,偏遇上的人全要拉住他说他那点子烦心事, 遇了一路,说?了一路,还未到广源台,已然要笑不下去了。
元衍元泽兄弟两个跟在元承后头。楼烦犯边一事是元衍一手操办, 他自然不担心, 元泽是个天?生的没心肺,根本不想这事, 他长兄前头迎来送往, 他侧着头跟他二兄悄声?说?话, 话说?的也零碎, 想到什么说?什么, 他二兄稀稀落落地应, 他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受了冷落,从马厩里的马说?到天?气, 很是赞美了一番。
到了广源台, 元衍今晚头一回和元泽正?色说?话, “今晚你?跟着我,一步也不准离, 要是跑开一眼,我关你三个月。”元泽虽想不明白二兄为何突然变脸, 但二兄发话,他忙不迭应了,只是他才?应下,不知哪里跑出来个内侍来找他二兄,一番耳语后,他二兄脸色登时?怒了,先前与他说的话换成了:“你跟着阿兄,敢离一步,我打折你?的腿!”元泽眼里,他二兄一向说一不二,腿当即颤了一下,要问缘由,不是问为什么要打断他的腿,而是问他二兄为何突然改换说辞,话里头听着他二兄似是不与他一起了。抬头一看,果然二兄身影已在十丈外了。
湛君入禁中是和卫雪岚一道而并非孟冲。孟冲自有?考量,若是由他领湛君入宫,定然惹人耳目,势必引出些细碎的麻烦,如此便不好,所以他先一步去?,禁中再见,免得横生枝节。
马车缓缓停下,卫雪岚两声?轻唤将湛君神思拉回,下了车,一副若有?所失之态。卫雪岚这几?日见惯了她这样子,并没有?说?什么话扰她,而是往前两步迎接禁中接引的人。
见到李丰,卫雪岚并不惊讶,只是听懂了李丰的话,卫雪岚难免心焦。
“中官留步!”李丰停步回头,卫雪岚快步赶上,急声?道:“中官垂怜,殿下嘱我万不离其左右,中官不许我随行?,我如何向殿下交代呢?只叫我远远瞧着吧。”
李丰斥道:“此陛下之令,谁人敢违?莫要多言!”话毕,立即有?两名内侍拦下卫雪岚,不使其前进一步。卫雪岚看着湛君背影,张口欲喊,其中一人眼疾手快,捂住卫雪岚口鼻,另一人则架住手脚,眨眼间,卫雪岚便从所站立之地消失了。湛君心神为哀思所系,并不知这变故。时?间久了,终于察觉出不对来,左右看了,不见卫雪岚,心中不安,问道:
“雪岚姊何在?”
李丰这时?将目光从那张脸上离开,堆笑道:“卫女?史腹痛,方去?了,殿、娘子不必忧心。”
如此情形,怎么能不忧心?
湛君说?:“那我等她。”
李丰见状,道:“可不能在这儿等。”他指指头顶的天?,烈日高悬,“小心暑气。”
湛君说?:“我还受得住。”
李丰笑说?:“还请娘子可怜老奴,实在年纪大了,经不得。”
湛君见他老迈,要叫他一道烈日下站着,心里也确实过意不去?,可见不着卫雪岚,她心中慌得厉害,于是就说?:“那您寻个阴凉地,只叫我在这里。”
李丰笑眯眯的,“那怎么行??老奴受了河阳王殿下的托,怎么敢叫娘子受苦?殿下怪罪下来,老奴可承受不住。”上前拉了湛君的袖子,扯着慢吞吞地走,一边走一边说?:“卫女?史方才?还特意叮嘱,要是顾不好您,我这张老脸,往后可再没法见她了。”
既如此,湛君也只好叫他拉着走。
可过去?好久,还是不见卫雪岚,也并没有?见到其他人,湛君又急了:“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呢?”
李丰说?:“就前边,要到了。”
说?话间,前边到了,空旷地佝偻站着个老翁,一身玄衣,金线纹绣闪耀着明光,许是听见声?响,不灵便地转过身,露出一张深刻着道道皱纹的脸给湛君瞧。湛君看的清楚,老翁看到她的一瞬间双目骤然明亮,有?如枯木逢春,同时?趔趄着往前踏出了脚。
湛君对这老翁的身份有?了些猜想,不由得往身边看,正?见李丰躬腰往后退去?,她便也低了头跟着一道退。
李丰忙拦住她:“您做什么去??”
湛君反问:“您做什么去??”
李丰看了一眼仍在原地趑趄的孟恺,叹了一口气,对湛君说?:“你?回去?,那边有?人等你?呢。”
湛君不免又看一眼远处的老翁,摇着头说?:“他等我做什么?我又不认识他。”
李丰道:“你?去?了,也就认识了。”又说?:“他也可怜,你?看他好几?十岁的人了,就这么点念想,你?忍心不成全?他?”他伸手轻轻推了推她,催促她过去?:“你?就过去?,和他说?几?句话。”
湛君心里不明白,怎么就要她和他说?话呢?这时?候她想到,要是这人是皇帝,说?不定是和他儿子一样,经由她这张脸,忆起了旁的什么人。这样讲,他想见的想要一起说?话的并不是她,而是他的女?儿。湛君要叹气了,她问李丰:“可我不认识他,又能说?什么呢?”
李丰说?:“他问你?什么,你?答就是。”
湛君又问:“要多久呢?”
李丰斟酌着回:“许是用不了多久。”
湛君想了阵,又问:“那我要避讳些什么吗?”
李丰摇头,“不用,都不用。”
湛君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