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梅梓
元泽立马高声道:“我岂是那般人?”
元希容忙安抚他:“好了好了, 我自是知道。”又似不经意地?说:“话说回来,她可真美, 我觉着比前一个美。”
元泽点头,赞同道:“是比二嫂美上许多。”他这?个二嫂是郭青桐, 喊了十来年,一时还改不过来,他倒也没觉着什么?不对。
元希容换上一副疑惑神色,“你说,这?么?一个人,到底哪儿冒出来的呢?怎么?之前从来没听说过。”
她可是那位贵嫔的女?儿!元泽几乎脱口而出,生生刹住了,反应过来自己又被?算计,气恼地?盯着眼前人。
元希容笑问:“怎么?这?么?瞧我?”
元泽反问:“你自己不知道?”说完怒火更盛,“一贯爱欺负我罢了。”
元希容得?意地?道:“谁叫你傻呢?”
元泽转身就走。
元希容拉住他,道:“好了,我不止好奇她,更关心你呢,你快和?我说,七夕那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只知道粗略知道一些,说是杨姊姊家造反,如今天下?大乱了,消息传到家里,母亲一下?子就哭了,我也急的哭了,家里人都哭,幸好很快收到你们家书。”
提起那一晚上,元泽心有余悸,觉得?太像一场梦了。
“二兄叫我跟着大兄,我觉得?他有什么?事?,一时没管住自己,偷偷跟去了。我到的还是太晚了,当时河阳王躺在地?上满身的血,二兄提着刀,地?上还躺着一个,我懵着呢,二兄叫我走,我跟上去,我们一路跑到雍门,大兄已经在那儿了,见着我们吓愣住了,问怎么?回事?,二兄就说今日有人作乱,须早离开是非之地?。我们才出了雍门没多远,就见成群的甲士从明门狼奔入禁中,二兄说那是北郊大营的士兵,太尉管辖。因为七夕那晚没有宵禁,我们脱身的很顺利,人定时候,我回头看,禁中已起了大火,烟直冲到天上,连月亮也遮住了。我只看见这?些,后边这?些都是听旁人讲的,他们说杨氏早有不臣之心,为太子所察,因此太子策划了宫变想要铲除奸佞,却?不想杨氏胆大包天,竟也策划着谋逆,又因为河阳王素日与杨琢积怨,杨琢怀恨在心,便先遣人击杀河阳王,不想败露,宫人发现河阳王尸首,报与陛下?,陛下?一口气喘不上来,立时山陵崩,宫人嚎哭着报与太子,又指证杨氏罪行,说话间左右卫已到,太子怒斥杨氏狼子野心,可不多时北郊大营的兵马也到了,而且更多,左右卫根本不是对手,一时间攻守异势,杨琢将太子斩于剑下?,杨氏以臣弑君,臣工怒骂,竟被?杨琢下?令屠灭,到后时,已然是尸山血海,除了少数几人,赴驾者尽被?诛灭。第二日天还未亮,都中各家闻得?惊变,纷纷弃宅竞窜,无论贵室贫夫,全都襁负奔逃,一时间十室九空。”
元泽接着又说,当时万民?嚎哭,奔如犬彘,踏死者不知凡几,更有甚者,趁机劫掠,如此情形,只想一想,便觉身处炼狱,凉的人血都停了。
元希容沉默了,良久后,她说:“幼猊,你不要说了,不要再和?我说这?些了,以后都不要说。”
元泽轻声讲:“我也不会再说了。”
元衍在书室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元佑疲惫得?很,人便显得?苍老许多。
元佑听见声响,从掌心抬起头来,见只有元衍一人,不免问:“你阿兄呢?幼猊又在哪里?”
元衍将他两人去向?说了。元承面父,必然要梳洗整理一番,因他头上有伤,所以必然要慢一些,元泽则被?元希容绊住。
元佑听完,低下?头捏了捏眉心,复抬起时,面带愁容,对元衍道:“我待会要说的事?关系重大,得?你们兄弟悉数来,你坐下?来,咱们且等他们一等。”
他要说什么?,元衍心知肚明,天知道这?一天他等了多久!等到今日,等到此时,哪里还能再熬得?住片刻?
“父亲是要问完我们兄弟才决定去从吗?父亲想从我们这?里听到什么?样的话呢?”
次子这?般正色,元佑不由得?心头一凛。
他知道的清楚,他三个儿子,另两个加一起也比不过眼前这?个,幼子还年幼,且唯他二兄马首是瞻,长?子庸常,或可寄望于守成,开拓创业是不能指望的,如今风云际会,于自家而言,焉知福几多祸又几何。
元佑长?叹一声。
元衍道:“时局如此,父亲若想独善其身,怕是不行,且我家世负皇恩,如今宗室有难,岂可作壁上观?父亲应随天下?豪杰,发檄文出兵以讨不臣。”
元佑最大的顾虑在于杨圻,“话虽如此,普天之下?,论用兵一事?,谁又是太尉的对手呢?天下?兵马尽在其麾下?,便是旁人群起攻之,又哪里有兵可用?便是立时招买加以训练,但此事?非一日之功,不能立竿见影,到头来不过乌合之众,营造出再大的声势,见了太尉只怕也要作鸟兽逃窜。”
元衍只说:“他已经老了,父亲。”
湛君坐在榻上,双眼无神,脸上没有表情。近来她常常如此,麻木到叫人害怕。
众目睽睽之下?,湛君顶着不清不楚的身份进了元府,住在元衍的书斋。这?是个僻静地?方,自成天地?,元衍若不出门远游,起卧尽在此处。他小时并不住这?里,成亲后他才搬来,郭青桐不在这?里。
元衍从外边回来,挥退了使女?,满室只剩他与湛君二人,他冲到榻边,将湛君一整个抱起,举起她转圈,直转到力竭,把人放下?后又按着湛君的头叫她去听自己此刻震彻的心跳。
他问她:“能感受到此刻我的快乐吗?”
湛君并不能感受,此刻她们的情感并不相通。
元衍也想到了,他冷静了下?来,仍保持着搂抱着她的动作,不说话也不再动弹。湛君像一具傀儡,她失掉了魂灵,对她做什么?都可以,无论是谁。或许也只有元衍。
元衍捧起她的脸,揩了揩,低声说:“就算是亲生的兄妹,可你原先都不知道他,怎么?就伤心成这?样?”又说:“别难过了,我给你报仇,你等我立业建功,万里江山捧到你眼前。”此刻他终于把前番含糊许诺了多次的话第一次清清楚楚说给她听,声音轻轻的,带着克制不住的笑意,“做公主有什么?好,我能叫你做皇后。”
郭岱从元佑书斋退出来,元衍追出来,喊住了他,两人说了会儿话,又告别,郭岱便继续由人引路去看望自己妹妹。
郭青桐坐立不安,见到兄长?高大的身影自中庭而来,等待不及,飞出门前去迎接。
兄妹二人在庭中桂树下?站到了一起,郭青桐仰头喊了一声阿兄。
郭岱看着自己的妹妹,上一回见她是年节,他来元府拜谒祝贺,同今天也是差不多一样,从西?原公的书斋出来,元府家人引着他来,不过上一次她庄重站在檐下?,脸上也并没有今日的焦急,以及隐约的委屈。
郭岱忽然就想叹气。
他语调平稳,对自己妹妹说,“二郎已经将话都同我讲了。”
听了这?句话,郭青桐咬着自己的嘴唇,眼里漫出眼泪。
她在元府从来不哭,她力求做个完美的人,她以此无声告诉所有人,她在这?里过的好或不好,无须他人置喙。
可如今是在自己兄长?面前,她自己知道得?清楚,哪怕她将元氏的每一人都视作亲人,这?世上真正永远为她好的也只要她的阿兄,因为他是她的阿兄,他对她好也只是因为他是她的阿兄,他们的感情简单纯粹,却?重于世上任何一人。
“我要怎么?办?”她问自己的兄长?。
郭岱说:“青桐,不管你信不信,你的这?桩亲事?,我有太多顾虑了,我曾经很想要推拒。你在这?府上十年,个中滋味你自有体会,不必我多言,说到底你当年什么?也不知,如今受这?些委屈,尽是我的过错,你放心,这?是最后一次,往后再不会了。”
郭青桐颤声喊了一声阿兄,眼神是迷茫不解。
“青桐,如今时势……倘若是之前,你受这?样的欺负,哪怕我依附元氏生存,也要为你出一口恶气……说到底是阿兄无用,二郎已算恳切,也用心为你周全,他不爱你,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不能求着一个男人爱你,太没有体面,且也求不到,你这?样的人材,何至于此?他对我已有许诺,经由此事?,日后江山大定,你虽无至尊之贵,却?也再无人敢欺凌。”
“青桐,你便放下?吧。”
第54章
郭青桐知道自己成为元衍妻子的原因, 因为方艾爱她这个儿子,且过于爱。
郭青桐未到咸安时,方艾只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唤做郭植, 她到了咸安后,方艾知道了她的小字。
“青桐?这名儿和我们凤凰是一对儿呢!”
于是方艾突发奇想。
彼时元承正在议亲, 新妇是谁家的女儿方艾一点不?在意,她想?的是她的凤凰将来要娶什么样的女子, 这实在是一件极重要的事。方艾说完那句话?,有如醍醐灌顶,一下子豁然开朗了。眼前的女孩子才四岁,清水一样的神灵, 清水一样的容颜, 她要把她教成世间最完美的妻子,送给她的儿子。
郭青桐从来没?有叫方艾失望过, 德言容功无一不?出挑, 可?唯有一点, 她不?得?元衍喜欢。
这件事在根上就出现了偏离。
哪怕她再好, 元衍不?喜欢她喜欢旁的人, 他不?要她做他的妻子, 他要把这个位置给别人。
这太叫人难堪了,可?是郭青桐无计可?施。
方艾满意她, 在很多人眼里?, 方艾喜爱她胜过元希容, 可?方艾对她的喜爱并?不?出于她自身,而是出于方艾对自己儿子的爱, 方艾因为爱她的儿子所以爱身为她儿妇的郭青桐,如果郭青桐不?是元衍的妻子, 那么方艾将收回她给出的宽容慈爱。
方艾如何拗得?过元衍?
郭青桐即将失去如今拥有的一切。
富贵荣华皆不?可?惜,只是人要如何割舍?
一个人,一个女人,十?年的漫长时间里?只望着一人,长大就是为了要做这个人的妻子,她的心早已封闭,再不?许旁人走进?,她真?诚热烈的爱意能够填满整个天际,让她做这世上最执着的人。
郭青桐曾经想?过,她或许生来就是要做元衍的妻子的,那时心中只有甜蜜,如今却是□□了。
她放不?下的。
“我?真?嫉妒她,凭什么?”
郭青桐看向镜中的自己,冷冷说道。
“这就是我?的命吗?我?不?认。”
要元府众人来看,府上少夫人怕是要换一位。二郎成亲多年,一向冷情?,皆以为他性情?如此,如今看来实非这般,不?过是没?遇着真?正爱的人罢了。
变故发生在那个夜晚。
元衍回到书斋时是日入时分,他近来很忙,安州近来忙的人不?少,他是最忙的那个。这天他好容易得?了清闲,停下来才想?起已经好久不?见湛君,于是马不?停蹄归家。湛君如今好了不?少,至少比起前番的麻木模样,脸上起码会有表情?,虽然也很细微就是了,但对元衍来说已然算作惊喜了。一切都在遂着他的心意变得?更好,不?是吗?这其实是一个十?分美好的夜晚。
元衍捡了几筷子的菜到湛君面?前碟子里?,湛君吃完,又用掉半碗羹,再不?肯动了。
元衍最懂得?循序渐进?这个道理,是以心中虽仍觉得?她用的太少,却也不?会说强逼她什么。两人没?说话?,有仆从来找,时元佑叫元衍过去,元衍打发了人,胡乱用下一碗饭,飞速起身要走。
他已走到了门口,忽然觉得?自己或许该先同湛君说几句话?,于是回了头,就在他回头的一瞬间,外面?哗一声,落下了雨。
湛君在元衍之前开了口,“我?什么时候能见先生呢?”
元衍忽然想?起来,是了,他说了她的先生来找她了,然后如愿看到她抬起了头。
但是姜掩不?在,他骗她的。
姜掩来过西原,到过咸安,也在元府外流连。他应当是知道了元衍并?没?有回来西原的事实,他在咸安盘桓数日,最终不?知去向。元衍不?想?姜掩离开咸安,按他的设想?,姜掩应该在咸安等他从京都归来,正是如今时节,自然而然,恰如其分。可?是此刻姜掩不?在咸安,元衍不?知道他在哪里?,因为他甩掉了元衍的人,元衍早失去了他的踪迹。
元衍回答湛君:“我?不?知道,但应该很快。”讲这话?他很有底气,姜掩在找他,知道他回了西原,姜掩很快就会追过来。
殊途同归罢了,不?算元衍失手。
想?到这里?元衍心情?更好了些?,湛君也好,竟也是皆大欢喜。
元衍走在雨中,雨不?算大,他没?打伞,负手低头想?元佑找他的原因,恍然一瞥,定?住了身子。
初秋的雨带着凉意,梨树下的人一样没?有打伞,穿着斗篷,兜头罩着,看不?清面?容。
元衍觉得?似乎是位旧朋友。
树下那人摘了兜帽,显了真?容,一瞧,果然是旧相识。
元衍笑着喊了一声宝珠。
杨宝珠竟然也笑,慢慢朝他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站定?。
这时候元衍才看到十?步外院墙下站着的李雍,他与杨宝珠不?一样,他很紧张,元衍无奈笑道:“世道不?济,家宅生乱。”
“二郎过谦。”杨宝珠这样道,语气里?还有昔时在元衍面?前故作出的天真?娇憨,就好像一切没?有发生过。
杨宝珠说:“二郎,这些?时日我?好苦。”她说:“你?叫我?好苦。”
元衍只说:“宝珠,快回家去吧,我?就当咱们今天没?见过。”
杨宝珠嗔笑道:“二郎,我?远道而来,你?都不?问问我?为着什么,开口就赶我?。”她叹道:“你?好狠的心呐,二郎。”
元衍面?不?改色,“宝珠,安州前几日才发了檄文,今晚我?放你?这一次,已是不?忠不?孝了。”
杨宝珠嗤笑一声,话?讲的轻快:“二郎和我?说忠孝?孝我?不?知道,忠的话?,二郎是在跟我?讲笑话?吧?”她又问:“二郎,你?该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吧?”她看一眼李雍,声音变得?哀伤,“阿雍都知道呢。”
元衍沉默了。
杨宝珠继续道:“二郎,你?对我?做的事,我?全都知道了,可?是我?这么喜欢你?,所以我?没?有告诉父亲,也没?有告诉阿兄,看啊,二郎,事到如今我?还爱你?。”她咯咯笑起来,“我?自己都觉得?我?下贱。”她安静了一会儿,显得?有些?落寞,“可?我?不?该是这样的人,我?父亲掌天下兵马,我?是他掌心的宝珠,我?得?是世间最耀眼最不?可?攀折的存在才算对得?起他,我?原来是这样的人的。”她抬头看向元衍,“二郎,原来你?想?要的那么多,不?过知道了也一点不?惊讶,你?就是这么一个人嘛,我?心盲,眼却不?瞎。”
她问的认真?,“二郎,我?这么爱你?,你?做的那些?事,我?可?以通通不?在乎,我?甚至愿意抛弃我?的姓名?,不?做你?的妻子,只要你?留下我?。”
这简直是疯话?,李雍急的往前迈出一步,元衍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