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苏子
庭院长榻中,戚延姿态颓然,金樽里的酒早已喝完。
阮思栋匆匆赶到东宫,顾不上请安,已在胡顺那听?到了来龙去脉。
“阿延,你怎跟皇后闹成这?样?怎么又把她?赶去冷宫了?”
“不是朕要赶她?去,是她?自己要去。”修长手?指轻轻一松,金樽掉落地上,几滴酒顺着杯口流到地毯上。戚延如今连个苦笑都?笑不出来,想起温夏前日说的那些话,胸间痛涩不得章法,唯有惯常的低恼:“是她?要朕赐她?一间冷宫,朕不给,她?要朕把她?丢去乱葬岗。”
“可明明朕已经在改了……”
“皇后竟能说出这?种?话?”阮思栋很是意外,皱起眉:“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
戚延微顿,终是说来:“朕逼她?承宠,你找来的那郎中给她?把脉,朕才知她?不是体寒,是一直都?在喝避子汤。”戚延望着阮思栋,阮思栋也很是震撼。
戚延胸腔一片胀涩:“朕那日是气急了,才会逼她?承宠,朕明明不是要她?立刻就为?朕绵延子嗣,朕只是很气,很意外。”
戚延万分懊悔:“朕应该告诉她?朕不是想要她?马上怀子嗣,朕只是觉得被欺骗了心里头很难受。”
阮思栋坐到长榻另一头,也颇有些难办:“虽说你是皇帝,但若想要一个女子真心真意地待你,用权力总归是有点不妥。”
戚延沉默了许久:“这?也许不是朕唯一做错的地方。”
“皇上还做了什么?”
戚延嗓音暗哑,说出温夏那日的话。
那一日,她?像一个他?从不认识的温夏,她?把心剖出来,告诉他?他?曾经在那颗心上到底留下了多少伤痕。
阮思栋听?完已经傻眼了:“你不是说皇后很温柔,都?原谅你了吗!”阮思栋完全震惊了:“那日我问你皇后性格如何,你说她?像儿时?的性子,温柔又顾大局?”
“阿延你惨了,你没救了。”阮思栋急得跳下长榻,来回?踱步,脸色比柳曼娘同他?说分手?时?还差。
戚延僵硬地擦掉袖摆上的酒渍:“朕如今只能先依着她?,等她?气消些了再将她?接回?来。离宫那边朕都?打点妥善了,不会让她?觉得受到冷落,一切依旧如在凤翊宫一般。”
“她?能自己气消吗?能消她?就不会说儿时?的每一桩事。阿延啊,那日你我在奉先殿亭中真是白聊了,我要你先摸清楚她?的性子,你若那时?便知道皇后还没有放下小时?候的伤痛,那时?便该好好跟人道歉啊。”
“她?从来不告诉朕……”戚延下意识要紧捏扳指,才忆起拇指上缠着纱布,痉挛地松开手?,嗓音暗哑:“她?不说,朕以为?朕做的那些弥补就代表她?接受了,放下了。她?若是说了,朕能不按她?想要的来?朕也不是那般急色的人。”
“这?居然还要她?告诉你。”阮思栋哭笑不得,“皇上同我去找曼娘吧,听?听?她?们女子是怎么想的。”
若在从前,戚延不会听?一个风月之地的女子说教,此刻却未犹豫,起身同阮思栋出了宫。
京都?隋河上一处华丽画舫中,舱内陈设奢华,布置典雅,一扇屏风隔在戚延案前,左右侍立几名便衣禁卫。
阮思栋领来一个衣裙翩跹的靓丽女子,她?有礼有度停在屏风外,未敢逾越,跪拜行礼:“民女柳曼娘叩见圣上,圣上万岁。”
戚延淡道免礼。
阮思栋安排柳曼娘入座,自己行去屏风旁的位置,方便替两人传话。
柳曼娘已在阮思栋那得知一些可以知晓的,敛眉道:“民女有幸能见证当朝帝后的感情,浅抒一些想法,若皇上觉得无礼,可以一笑置之。”
“皇上在榆林离宫安排人山人海,是想告诉皇后娘娘您在意她?,可于皇后娘娘而言,也许只觉得是监视。”
戚延微怔,安静听?着。
“她?能既主动求远离荣华富贵而去,必是伤到了心上。民女只是一介风尘女子,不敢代入皇后娘娘的想法,只能浅浅揣度,也许皇后娘娘在某一刻是愿意放下过往,受您宠爱,同您共度余生?的。她?既能伤得这?么彻底,代表心上有过您的位置。”
戚延垂下眼睫,眸间一片黯然。
“只是温婉之人一旦心死,恐怕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挽回?的……”
画舫上灯笼中的烛被禁卫安静点燃,夜色已至,蜿蜒的隋河波光粼粼。
……
榆林离宫中,原本侯在坤元宫的二十多名宫人皆突然离去。
掌事宫女朝温夏禀报道:“皇上命奴婢们离开离宫,不再打扰娘娘养病,若娘娘不需要留几个人,奴婢这?就带所有人下去。”
香砂出去转了一圈,兴奋地跑回?殿中:“娘娘,离宫里里外外的禁军也都?撤了许多!”
温夏沉默未言,她?刚喝过药,虽然身体不那么烫了,但依旧疲惫得很,吩咐香砂下去,她?准备安寝了。
香砂道:“娘娘快养好身体,明日奴婢去城中忆九楼为?您看看可有四公子的信。”
温夏眼中这?才有了轻微的波动,却也只是极淡的片刻。
她?的信已经写出八个月了,四哥哥到底是没收到,还是有不愿说的苦衷,才连封信都?不回?。
香砂熄了灯,安静退下。
温夏才浅眠片刻,便被白蔻低声唤醒:“娘娘,您睡着了吗?”
“何事?”
“竟是云公公来求见,他?说有要事想见您。”
云桂。
温夏想,恐怕是太后得知她?与戚延的事,委托了云桂这?个旧人来劝她?。可太后远在离州,消息也不会传得这?么快才是。
白蔻道:“云公公还问奴婢,娘娘怎么会来离宫养病,看来并不是皇上要他?来的。”
“传他?进来吧。”
温夏起身,虽才秋夜里,也怕再受寒,系了件狐裘坐在床榻。
云桂在屏风外朝她?请安,关?切问:“娘娘染了什么病,怎么会来离宫休养?”
“公公有何事?”
“求娘娘救救小儿!”屏风外,云桂狠狠跪拜磕头,年迈的人嗓音都?打着点哭腔。
温夏才知他?是来求七滴凤血。
云展半个月前便病了,一场高?热惊厥后时?好时?坏,前日又病重未醒来。云桂请了个游医,那游医也会些道术,开的方子里有什么龙凤之血,故而才求到温夏跟前来。
温夏只听?太后提过云桂收养了一个义子养老?送终,从前在宫里头,云桂是先皇身边的红人,对?她?也极是恭敬。
听?着云桂嗓音里的哭腔,温夏沉默了片刻:“本宫感染风寒,在病中,这?血还有效么?”
云桂磕着头说有效,他?想试一试。
白蔻与香砂都?暗暗劝温夏别信这?离谱的偏方,伤的是自己。
温夏只是安静道:“那去取银针来吧。”
淬过火的银针刺入温夏指尖,疼痛让温夏蹙了下眉,看那血滴入药瓶中,道:“虽然本宫不信这?方子,但也希望公公得偿所愿,小儿能好起来。”
屏风外,云桂抬起头接过白蔻不情不愿递来的药瓶,老?泪纵横,自屏风一线间看见温夏苍白的脸色,又重重磕了三个头。
“伤了娘娘凤体,奴才万死难安,奴才替小儿谢过娘娘隆恩!”
擦掉眼泪,他?躬着老?态的身体退出离宫,乘着马车深夜赶去皇宫。
他?是伺候先皇的人,身上带着戚延并未收回?的腰牌,得了城门领放行,大步奔跑向夜色,照顾云展这?半个月间,五十多岁的人竟老?了许多,喘着气来到乾章宫。
戚延本已入睡,听?得胡顺在外禀报的声音,有些恼:“宣朕的御医给他?,看病信什么道士。”
胡顺道:“云公公说他?已求得皇后娘娘的凤血,就差皇上了。伤害龙体是大罪,云公公愿意以死谢罪。”
戚延猛地从龙床上起身:“他?去求了皇后?”
“无法无天了!”
温夏还在病中,他?怎么能去求她?,她?居然还答应,就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戚延恼喝:“让他?进来!”
云桂颤颤巍巍来到从前无比熟悉的乾章宫,他?在这?里侍奉了大半辈子。一入寝宫,云桂噗通一声跪下磕头。
戚延恼道:“道士的话也信,你也是侍奉先皇的人了,你瞧见哪个皇帝吃了道士的仙丹长生?不老?了?皇后本就娇弱,她?最怕痛,还生?了病,你求朕就算了,居然敢去求她?!”
戚延训斥着这?些话,但手?上已经十分利落地划出一道口子,挤出血来。
胡顺忙把那药瓶呈给云桂。
云桂老?泪纵横:“奴才谢皇上隆恩,待展儿好转,奴才自会以死谢罪!”
戚延冷声道:“朕没让你死呢,赶紧去,再让御医同你一道。”
戚延微顿,叫住云桂:“你见到皇后了?”
“奴才隔着屏风见了皇后娘娘一眼,她?面容有几分苍白,不顾病中替奴才救展儿,奴才于心有愧,会报答皇上与娘娘!”
“她?脸色很差么?”戚延嗓音暗沉。
云桂道:“皇上和娘娘可是吵架了?皇上还是将娘娘接回?宫里来养病吧。”
胡顺搀起云桂,用眼神示意他?不可再说。
云桂再次行礼退下,到宫外甬道上问胡顺:“皇后娘娘为?何会在离宫?”
云桂是前辈,胡顺也曾得他?照拂,没有隐瞒,把能说的都?简单告诉了云桂。
云桂望着夜色下巍峨的宫殿,泪眼深邃复杂,未发一言,朝胡顺行礼告退,匆匆赶出宫。
乾章宫里,戚延已经穿戴好衣袍,命陈澜备马,驶向离宫。
他?施展轻功,无声行入温夏的寝宫。
宫女歇在耳房,寝宫屏风外留着一盏宫灯,稀薄的光照入寝宫,依稀可见陈设。
温夏睡得正好,轻阖着眼睫,鼻尖挺翘,往昔嫣粉的唇有几分苍白。
戚延无声立在床榻前,伸手?想触碰她?脸颊,却僵硬地停在半空。
她?侧了个身,脸颊枕在手?背上,被轻压得微嘟起的脸颊与唇有几分娇俏可爱。
戚延没有看到她?的伤口,不敢检查将她?碰醒,静立了许久才无声离去。
……
温夏的风寒在翌日便好了大半,身子也觉松快许多。
香砂说要去忆九楼为?她?买些卤食,顺便看有没有四哥哥的信,温夏未报希望,只是有了精力起身在离宫走上一圈。
回?到坤元宫,正逢香砂急匆匆冲进来。
“娘娘!”香砂屏退众人:“奴婢真的拿到四公子的信了!”
温夏很是意外,也是惊喜,接过香砂的信。
温斯和在信中说他?处理好了家中的事,来到了京都?,希望能见她?一面。
而他?在信中提到了建始三年鬼幽谷那场仗,于心有愧,想当面同她?说那年的事。
温夏明明很是高?兴,读着信前段流下眼泪,但望着他?说的于心有愧,忆起温斯立的怀疑,心中竟有些踟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