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一夜听春雨 第121章

作者:明月倾 标签: 因缘邂逅 宅斗 婚恋 相爱相杀 古代言情

  凌霜也只是平静听着,走到暖阁门口,忽然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娄二奶奶。

  她神色平静,似乎一点愤怒也没有。

  但娄二奶奶心中顿时如坠冰窟。

  她知道,凌霜要剪碎那匹烟云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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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听说要点戏,顿时夫人小姐都聚集起来了,老太妃自然是在中间正座,清河郡主陪了主座,几个老太妃喜欢的王侯家的千金都凑在老太妃身边看戏本,其实老太妃已经不算规矩森严那类了,真正性格严肃的几个夫人,像桐花宴的萧夫人和现今翰林院供职的那几位,都对戏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连她们家的女孩子也都目不斜视坐在座位上。

  薛女官那边已经引了两个戏班的媳妇过来,一看都是伶牙俐齿会说戏的,今天的班子也是好的,据说还进宫唱过,上来先给老太妃行礼,笑着道:“太妃娘娘万福金安。”

  “你们班子里有什么新戏?”老太妃问道:“要有趣的,不要老是旧一套。”

  好不容易点了戏,还是照例,一套忠臣的,一套孝女的,讲曹娥负父的事,然后才有一套讲有个女子女扮男装替夫赶考的,荀文绮在旁边听着,顿时冷笑了一声,道:“那还用戏里听,我们这不就有吗?早看够了。”

  周围的女孩子有听懂了,有没听懂的,只听见跟着荀文绮的那几个女孩子都笑了起来,夫人们还一头雾水呢。

  有文郡主在,老太妃也不好说她什么,只得道:“文绮想点一出?”

  文郡主虽然跋扈,但那是在外面,老太妃面前还是收敛的,道:“她小孩子,知道点什么?让别人点吧。”

  老太妃什么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身边的魏嬷嬷吴嬷嬷也早帮她探查清楚了,自然知道荀文绮又在暗讽凌霜,她有心卖清河郡主一个面子,于是道:“既然这样,那凌霜来点一出吧。”

  文郡主说荀文绮小孩子不会点,她偏叫凌霜,这样抬举凌霜,已经是明着来了,满堂夫人哪有不明白的,如果说之前打牌时还有嫉妒的,现在就只剩下想着怎么和娄家攀好关系了,看来定亲的事真是铁板钉钉了。

  如果换了半个时辰前,娄二奶奶一定心花怒放了。

  但现在她脸色苍白,虽然竭力不显出来,但人的心气一变,哪里还撑得住。

  见老太妃叫凌霜过去,娄二奶奶伸手有点要拉凌霜的意思,但又不敢强拉,看了凌霜一眼,眼神里简直是带着点哀求的意思了。

  这么好的姻缘,这么好的时机,老太妃都这样抬举,以后就是侯府正经嫡夫人,京中王孙里,论相貌,论人才,论贵气,都是当之无愧的魁首,权势富贵自不必说……

  但她偏要剪碎这匹烟云罗。

  凌霜如何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只是笑了一笑。

  “黄娘子去把娴月找来吧,就说我要点场戏,请她来看。”

  她抽出手来,答应了一声,走到了老太妃跟前,低头看起戏本来,荀文绮正恶狠狠瞪她,没提防她戏不点戏,忽然抬起头来,朝着荀文绮笑了。

  这一笑不像是挑衅,更像是看透了,甚至有点居高临下,像从很高的地方看下来,连喜怒哀乐一并被看穿的感觉,实在让人心神一凛。

  荀文绮的寒毛顿时都竖起来了,只等着和她过招。

  但她又低下头去看戏本了。

  “这出《白牛记》应该有点意思,白牛是佛教的典故,代表的是大乘佛法,《坛经》上说,‘无念念即正,有念念成邪;有无俱不计,长御白牛车’,世上的人只要起心动念,就已经在尘网之中了。只有弃决一切念头,才能得到大乘佛法。所以白居易有诗云,‘白牛车远近,且欲上慈航’,可见这故事说的是佛家的因果。”

  她这番话一出,原本只是卖清河郡主面子的老太妃顿时愣了,连清河郡主也听进去了。

  从来京中贵夫人都爱供佛,但真正有这样深厚的读书底子的是少数,像凌霜这样,一个名字就能看出背后的佛教典故的,更是比老太妃平时请来讲经的师傅还厉害了,也难怪老太妃顿时刮目相看。

  “好孩子,原来你还懂佛法吗?”她立刻和凌霜亲近不少,拉着她的手道。

  凌霜只是淡淡一笑:“娘娘,我是学道家的。”

  道家讲究顺其自然,其实万物皆道,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无法更改。也如佛教,只要起心动念,就在尘网之中了。

  就好像荀文绮一心想着秦翊,又妒又恨,明知和凌霜搭话没好处。但她不得不搭话,凌霜也不得不说。

  如果她愿意,她能轻而易举博得老太妃的好感。

  她只是不愿意。

  她就是要剪碎这片烟云罗。

  “对了,荀郡主,你上次在柳花宴问我的话,我想到怎么回答了。”凌霜抬起头来,朝着荀郡主道。

  芍药宴前是牡丹,牡丹前才是柳花,已经过了大半个月,她们又不是朋友,怎么会一个问题记到现在才想到解答,她显然是要借着荀郡主的话头,开始说她想说的话了。

  荀郡主聪明的话,就该知道接下来一定是一番暴风骤雨。

  但荀郡主怎么忍得住。

  老太妃听了,便问道:“什么柳花宴的话?文绮问了你什么?”

  荀文绮要是忍得住不回答,她就不是荀文绮了,虽然文郡主看出不对,眼露阻止,但她还是迫不及待地回答道:“我问她,她整天说着嫁人如何如何不好,男人如何如何靠不住,她难道嫁过?为什么整天在危言耸听。”

  这话一出,文郡主都皱眉,荀文绮想要凌霜说出一番疯话声名扫地的心太重了,都来不及思考这段对话对她自己有什么损害了。

  凌霜固然是疯,她一个世家小姐,张口嫁人,闭口男人,又是什么好话?

  要是凌霜的疯话又像和程筠那次一样传遍整个京城,谁在转述故事的时候不会提起她荀郡主?

  但她忍不住,她甚至转脸对身边的王嬷嬷和丫鬟使了个眼色,她们顿时会意,丫鬟匆匆出去,是去办事去了。

  凌霜也知道她忍不住,黄娘子说,不要亲者痛,仇者快,凌霜自然不会。

  玉珠碧珠已经被赶回去闭门思过,娄三奶奶也丢了面子,凌霜今天了结了和秦家的婚事,娄老太君的账,会全记在三房母女头上。

  而荀文绮也逃不过。

  她今日要做的事,亲者固然痛,仇者也一个逃不了,都要痛一场。

第112章 平等

  老太妃是知道凌霜和程筠的对话的,但传过许多人口中,难免疑心有添油加醋,她看凌霜,虽然性格孤介了些,不像个疯子,要是疯子,清河郡主怎么肯定亲呢?秦翊又怎么会默许呢?

  所以她听了这话,立刻就看向凌霜,凌霜只是淡淡一笑,道:“荀郡主,你当真要听我的解答。”

  “当然要听。”

  凌霜站了起来,道:“那你听好了。

  我说嫁人不好,男人靠不住,不是我嫁过,你知道鸟会飞,鱼会游,难道你是鱼是鸟?

  这世上很多事,你看看就知道了,不必亲身体会。

  奇怪的不是我,而是你,你在京城长大,见过长辈这么多婚姻,你难道不知道嫁人好不好?男人可不可靠?

  夫人们不说,小姐们也看不见,这谎言就这样一代代流传,你真算一算,今日在这的夫人,有几个家中不是三妻四妾,没有个需要提防的姨娘和庶子?

  你向来好强,喜欢质问,喜欢辩驳,为什么你的眼睛只盯着花信宴上的女子,只跟我们要强,质问我们。你难道从来没有思考过?

  为什么我们要嫁去男子家中,在他的后院生活,和别人争夺他的心,为什么不只是宠爱,连尊敬,连青睐,连管家的权力,都要经过一番拼搏才有。

  你这样好强,为什么却能平静接受这一切,连质问也不质问一句?”

  一番话把荀文绮问懵了,老太妃她们这些上了年纪的更是直接被凌霜的话冲击懵了,只有娄二奶奶心中早有准备,只是扶住了桌子,脸色苍白,身形也晃了一晃。

  荀文绮被她问得无话可答,但又不甘心这样让她驳倒,道:“你少在这大放厥词?

  谁逼着你嫁给宠妾灭妻的纨绔子弟了,你不会擦亮眼睛,挑一个好的?嫁好的嫁差的,不是各凭本事?”

  她虽然好辩,却不善辩,仓促之下,这已经能想到的最有说服力的反驳了。

  好在周围的女孩子们也大部分都是这样想的,听到她这话,都赞同地点头。

  但凌霜却笑了。

  “擦亮眼睛,说得轻巧。

  请问诸位夫人,哪一位嫁人时,是奔着斗小妾斗外室去的,哪一位不是奔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去的,哪位想的不是托付终身平平安安一辈子?

  是她们没有擦亮眼睛,还是擦亮眼睛本来就没用?你不会觉得夫人们都比你笨吧?”

  她承受着满室夫人们怒视的目光,缓缓环视众人,众人眼中有震惊,有诧异,更多是不解,不解她为什么明明获得了花信宴最高的奖赏秦翊,却站在这说着这些疯话。

  夫人们对她的疯话更是十分愤怒,越是内宅起火老爷花心一个个往家里娶小妾娶清倌人的,越是愤怒。反而清河郡主睁大了眼睛,神色有些复杂。

  她身边的薛女官则是抿紧了唇,只等她一声令下就把凌霜赶出去。

  可惜清河郡主花费心思预备的那么好的素宴了,每道菜都要问问合不合自己的口味,秦翊的母亲,确实不是坏人。

  凌霜站在偏阁中心,如同一个孤独的战士,看见荀文绮还余怒未消,忽然嘲讽地笑了。

  “荀文绮,我问你个问题,世上如果有场考试,考上了就奖励你平安顺遂一生,考不上就跌落地狱,考虑的输赢,全凭你短短几十天的抉择,你考不考?”凌霜笑道:“你看,你也知道,除非你是傻子,否则为什么要赌?

  但嫁人就是这样一场考试,你说擦亮眼睛,我们女孩子现在都在这里,每个人都想着擦亮眼睛嫁好的,但但京中王孙有好有坏,那些品行不端的,打老婆的,狂嫖滥赌的,家里婆婆喜欢折腾媳妇的,都是要娶亲的,是谁去嫁他们?是你还是我,总归是我们这些女孩子里的人。那擦亮眼睛有什么意义?这难道不是全凭运气?”

  她这番话,问得女孩子个个悚然而惊,大家虽然家境有高低,但到底是世家小姐,就算父母不在了,亲族也是客客气气,哪怕如蔡婳,也最多听了些重话,没有挨过打。

  但嫁人后,挨打也不是不可能,被婆婆逼死也不是不可能,宠妾灭妻,一切吃穿用度全部供应不上,悄无声息病死在深宅内院,也不是不可能……

  别的不说,梅姐姐当初那一巴掌,大家都是见证者。

  但荀文绮哪里会想这么多。

  “你少在这危言耸听,人有高低,识人水平有高低,有人嫁得好,就有人嫁得差,你少在这装什么活菩萨,你才来京中多久,这些女孩子你都认得吗?

  我看你连名字都叫不全吧,现在装得这么关心大家……”

  “我不是关心大家,我是关心我自己。”凌霜见她全然听不懂,顿时笑了,道:“和你说你也不懂,大家都是女孩子,你却觉得大家是竞争者,各有各的命运,我却觉得大家命运相通,一个人受苦,等于所有女孩子都受苦,我们不过是侥幸逃过,迟早轮到我们。”

  “你说什么疯话?”荀文绮完全听不懂。

  “难道不是吗?你还记得桐花宴的手帕吗?”凌霜道:“手帕就是那场考试,姚文龙捡了手帕,就来羞辱女孩子们。

  你的反应是让丢了手帕的女孩子站出来,自己承担,你觉得是她自己不小心,她该承担这个被羞辱的后果,你觉得这是硬气。

  但你想过没有,凭什么男人可以拿着捡到的手帕来羞辱我们,凭什么女孩子要为自己的一次无心之失承担这么可怕的后果?

  这就是我讲的考试的道理,男人制定了考试,你立刻想要咬紧牙关考出一个结果,不管后面没考上的女孩子会遭遇什么,你只觉得是她们太蠢太笨,是她们不小心,没擦亮眼睛。

  你觉得自己名列前茅,逃过一劫,你为什么不去质问,为什么要有这场考试?为什么男人不需要这样的考试?

  原本所有女孩子都不需要被羞辱,为什么男人捡了个手帕,我们就要分出三六九等,逃过一劫的人沾沾自喜,没逃过的就自认倒霉,为什么不能像我们在桐花宴上一样,所有人都站起来反抗,那这场考试本身就没有意义,他拿着手帕,也羞辱不了任何人,大家都安全了!”

  荀文绮被问懵了,女孩子们也都是经过桐花宴的,只记得那齐刷刷站出来的场面,却没细想过背后的道理,被凌霜这样细细剖析,顿时个个都若有所思。

  夫人们全都满头雾水,老太妃道:“什么手帕的事?”萧夫人连忙过去解释,这才说出当初的事来。

  而凌霜已经握紧拳头,她越说越激动,甚至不是在对着荀文绮说话,而是对着那些女孩子们,大声疾呼。

  “手帕是一次考试,嫁人也是一次考试,生孩子也是考试,斗妾室,讨好公婆,养好儿子,相夫教子,通通是这样的考试,每一次我们都要惊险过关,每次都有人落下,他们就这样将我们分出三六九等,让我们应对着这一次次的筛选,一次次的危险,我们只顾着庆幸自己又熬过一次,庆幸自己擦亮眼睛挑到好王孙,庆幸自己能生下男丁,庆幸自己斗赢妾室,讨好了公婆……”她对着女孩子讲述着故事:“然后我们蓦然回首,惊讶地发现,我们已经深深困在深宅内院里,变成自己也不认识的人。

  我们成了夫人们,我们再想起年轻时的时光,觉得陌生得如同另外一个人……”

  “但我们真的一定要经过这些考试吗?我们真的必须承受这些才能活吗?这样度过一生,真的有意义吗?午夜梦回,我们真的不会后悔吗?

  你们都听说过自己的母亲,姨母,姑母,所有的女性长辈的故事,她们的人生里,有你想要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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