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一夜听春雨 第122章

作者:明月倾 标签: 因缘邂逅 宅斗 婚恋 相爱相杀 古代言情

  她质问着女孩子们,也质问着夫人们,没人能回答,即使是对她的放肆最愤怒的夫人们,眼中也有瞬间的茫然。

  是怎么就走到了今天了呢,花信宴一代代,岁月轮回,永远没有新故事,母女一代代,上演着同样的故事。

  但老太妃不一样。

  “你说的这些疯话,蠢话,你自己听听,像话吗?”她终于忍不住了,怒道:“你们娄家就是这样教养女儿的,说出这些不羁之谈?

  自古以来,男子主外,女子主内,天覆阴阳,地载乾坤,各有各的职责,有什么不好?女子相夫教子,男子成家立业,才是正道。”

  老太妃一怒,顿时夫人小姐们都神色肃然,但凌霜却直直地看了回去。

  “太妃娘娘,你比我见得多了,你说的话,你自己信吗?男主外,女主内,真的是各有各的职责吗?是平等的吗?

  男子在外的世界,我们最多建议一句,还要被说是妇人干政,牝鸡司晨,取乱之道。就说我们的内宅,真是由我们决定的吗?我们能决定家里什么时候娶进来一个姨娘?什么时候生下什么子女?我们连自己的子女待遇都无法决定。

  财产,承嗣,家里的生杀大权,哪一样由我们决定?

  女子一辈子的指望就是往上走,成为夫人,成为老封君,但如果老爷还在,哪轮得到老封君做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你放肆!”老太妃大怒道:“你少在这胡说八道,你煽动女孩子们的不满,你哪知道这世上男子的不容易,你不想从父从夫从子,难道女人去打仗,女人去为官为相?

  世间男子读圣贤书,十年寒窗,科举扬名,何曾容易?”

  “那就让我也不容易啊。我愿意承担这份不容易!”凌霜道,她眼睛里如同有火焰燃烧:“就让我去科举,让我去打仗,我想要这个不容易,我也想要力争上游,我也愿意寒窗苦读,我也想进士及第,打马游街。

  我甚至愿意士农工商,也想可以渔樵耕读,我只想要一片公平的战场,下场厮杀出个未来,是成是败,都是我自己取得的结果。

  而不是一辈子只能在看台上,被一件物品一样对待。

  让我嫁的男人决定了赢还是输,我想要掌控我的命运。“

  “太妃娘娘你说各有各的职责,要我相夫教子,但相夫教子永远只有建议的权力,我永远只是那个在旁边看牌的人,无法决定牌局的输赢,却要用自己的命运,跟着付钱。

  说是内宅外宅各有各的天地,但内宅的权力却由老爷们分配。

  说是嫁妆不可动用,但那些家世倾颓的,哪位夫人又真保住了自己的嫁妆不被挪用,不填家中的窟窿?

  说是相夫教子妻贤夫祸少,但哪次抄家灭族,会因为夫人的贤惠网开一面?”

  “为什么我的价值取决于男子给我什么,所有的成就都在内宅,如果他不喜欢,我的美貌就没有意义,他不敬重我,我的品德就没有意义。他不成才,我的才干就没有意义。

  为什么我要十月怀胎鬼门关走一遭,生出的孩子还要被挑剔男女,为什么我身为母亲却要对自己的孩子区别对待,为什么女子生来就不如男子值得庆祝?弄璋弄瓦,为什么他们是璋,我们是瓦。

  天下的人,无论男女,全都是女人生下来的,为什么我们女人的血肉模糊,九死一生,十月怀胎,却生出了一个把我们当做次等人的世界!”

  凌霜的质问,句句锋利,如同万箭齐发,问得整个偏阁一片寂静,来送戏本的媳妇早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一言不敢发,夫人小姐们也寂静得如同死了一般,满室只听得见老太妃盛怒的呼吸声,指着凌霜道:“你你你……”

  “娘娘息怒。”嬷嬷们都连忙上来安抚,道:“来人,还不把这疯子打出去……”

  “慢着!”

  老太妃竟然还抬手阻止了,她先是看了一眼旁边脸色苍白的清河郡主,对凌霜道:“我今日算是长了见识了,都说你疯,我还当是外人闲话,原来你真疯到这地步,这样的好姻缘也不要,你怕不是鬼迷心窍……”

  “娘娘该说,这样的好姻缘,我也可以不要,那花信宴上那些不如我的好姻缘,又是些什么东西呢?”凌霜平静地对着那些女孩子道:“是我发疯?

  还是所谓的好姻缘,一生一世一双人,本来就是个巨大的骗局呢?”

  “好好好。”

  老太妃也是被她气得上头了,明明可以将她拖下去堵嘴的,但一半是顾忌清河郡主的面子,一半是实在盛怒,不甘心,还朝她道:“依你的意思,世上的女子,都不该嫁人了,连秦侯爷都不值得嫁,那京中还有谁值得嫁,以后男不婚,女不嫁,我大周百姓,都一代绝好了。”

  “那倒不至于。”凌霜镇定得很:“我也知道,这并不现实。

  但我想,京中王孙这样烂,京中的老爷们,个个三妻四妾往家里娶外室,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是他们真要这么烂,还是知道,就算这么烂,也仍然可以娶到贤惠妻子,所有有恃无恐。

  世上人都是女子所生,为什么女子不能决定这世界的样子,我也想知道,如果我们像桐花宴一样团结,是不是这世上的男子,本来可以不这么烂的……”

  “天下不止京城,我从江南来,江南有女子顶门立户,不必嫁出去,有男子入赘,随女方姓。我父母就是一夫一妻,没有三妻四妾。

  娘娘质问我娄家的家教,我倒觉得我家的家教好得很,至少我母亲手上没有妾室的人命,我父亲也没有狂嫖滥赌,我从小生活得就非常快乐,姐妹和睦,而不是和京中的内宅一样,嫡庶争斗,兄弟姐妹也成仇。

  我到觉得,要是天下人都能像我家一样,这世界一定会美好得多。”

  老太妃被气得一个趔趄,直接手按着胸口,朝着身边的嬷嬷道:

  “你们听听她这话,你们是死人哪,还等着我去和她对嘴对舌吗?”

  她这话一说,荀文绮连忙冲上去道:“你放肆,你敢对太妃娘娘无礼,我看你是找死……”

  她到底是不够聪明,老太妃之所以留着凌霜不拉下去,就是要驳倒她,事情已经发生,要是传扬出去,和程筠那场对话一样,凌霜固然是个疯婆子,但程筠也难免受人耻笑,说太过懦弱愚钝,堂堂一个春闱举子,竟然辩不过一个疯婆子。

  老太妃向来以女子典范自居,又号称管教着京中的小姐们,如果被凌霜这番疯话驳得无话可回,传扬出去,她的脸往哪搁。

  荀文绮体谅不了这一片苦心,还在喊打喊杀,实在是笨。

  凌霜也早明白老太妃的意思,顿时笑了。

  “我知道娘娘的意思,娘娘要惩治我容易,但要消灭我的思想却难,娘娘不如想想,如果你的话是正理,我的不是,怎么我的歪理反而比你的正理更有说服力,会不会我的话才是正理,只是千年来被隐藏了呢……”

  “你!”

  老太妃指着她,气得发抖,环视周围噤若寒蝉的夫人小姐们,正准备破口大骂时,却听见一个声音平静道:“我倒觉得,凌霜你说的,也并非正理。”

  要是换了任何一个人来说这话,凌霜都不会惊讶。

  但说话的是卿云。

  满室寂静中,她站了出来,旁边娄老太君和娄二奶奶都大惊——凌霜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再搭上一个卿云,如何得了。

  娄二奶奶无力地拉着她,她却拍了拍自己母亲手背让她放心,仍然站了出来。

  “我听着你说的话,虽然是心疼女孩子们,但这话不该对着我们说。”她平静地看着凌霜道:“你说花信宴不好,定亲嫁人不好,你要考科举,你要下场打仗,那是因为你有这样的体格,你读过这么多书,你也有底气,有靠山,自由自在。

  但花信宴上的女孩子,各有各的家境,岂能人人都和你一样。

  花信宴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也是她们唯一的出路。

  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有爹娘这样容忍支持你,有这么幸运能拥有自保的能力。

  就算一辈子不嫁人,也会被世上的其他人分食殆尽。”

  “你说,要自由,嫁人是受束缚,说内宅是受人控制,但至少那是夫人们自己的一片天地,如果都像你说的,从此不嫁,那又如何呢?这世上有女子的安身之处吗?还是个个都去做尼姑?”

  荀文绮见她们姐妹辩论,顿时喜形于色,在旁边嘲讽道:“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你们自家人咬自家人……”结果话未落音,被老太妃狠狠瞥了一眼,顿时不敢说话,退下去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卿云哪是和凌霜“自家人”,她是直接站在老太妃的立场,为京中小姐们,在和凌霜辩论了。

  不然凌霜也不会看着她,神情那么复杂。

  “你拿考试作比,那我也来打个比喻吧。”她平静地告诉凌霜:“我们像风筝,飞在云端,各有高低,你说要剪掉我们的线,但你忘了,这根线也是我们之所以能够飞起来的原因,剪断之后,我们只会直直地坠落下去,因为我们没有自己的翅膀,你与其苛求我们要自己飞起来,为什么不去外面,对着男人们提要求呢?

  我们不是生来如此,但已经如此了,我们考不了科举,也打不了仗,你也知道女孩子的路难,女孩子的路窄,在这最难最窄的路上,怎么还经得起人再强加一道要求,逼着我们要自由自在地活呢?如果真有翅膀,谁不愿意扶摇直上呢?

  你这行为,和男子对女子的苛求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说你在乎女孩子们,但你在这对着这些女孩子讲你的理论,有没有想过她们会受到什么影响,她们的将来会如何。

  如果她们因此沦落,毁了自己一生,你能负起责任吗?就不说我们,你自己的人生过得如何呢?你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吗?

  如果连活着都不能保证,那自由又有什么意义呢?”

  凌霜脸上的震惊,与其说是被卿云驳倒,不如说是对卿云这忽然的一刺的意外,她护短,但也放心把后背交给自己家里人,她想过所有人来和自己争执,唯一想不到的是这个人竟然会是卿云。

  但她也反应了过来。

  “是大家真没有翅膀,还是自己不愿意发现,不愿意用自己的翅膀?

  今天在这里的,已经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女子了,如果我们都这样自居为受害者,那天下的女子哪还有出头之日……”她立刻反应过来,道:“我看夫人们整治妾室的时候,可不像是随波逐流柔弱不能自主的样子……”

  但老太妃哪里还容她再说。

  “少在这里疯言疯语,卿云说得入情入理,你却冥顽不灵,还不给我打出去!”

  老太妃捡着台阶就下,嬷嬷们立刻呵斥起来,有反应快的夫人们也骂道:“还在这胡言乱语!”

  “娄二奶奶还不管管她!”

  一片喊打喊杀中,娄二奶奶一把拉住了凌霜,见她还想争辩,连忙重重打了她一巴掌,骂道:“冤家,还不滚出去,醒了酒再来给太妃娘娘赔罪!”

  混乱之中,凌霜被推搡着,她仍然有种不真实感,难以置信地看着卿云,和她身后那些噤若寒蝉的女子,她们看着自己的眼神如同怪物,就连前两天在芍药园门口帮过的那个女孩子,也对自己一脸警惕。

  至于夫人们更是个个怒目而视,破口大骂什么“胡言乱语”

  “其心可诛”。

  她只觉得荒诞,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转头跑出了偏阁的,外面灯火通明,她一口气冲到回廊下,扶着庭中种着的玉兰树,只觉得胸口憋闷,又想哭,又想大笑。

  传奇中大杀四方的故事当然是骗小孩子的,世人根深蒂固的观念,怎么会被她一席话所改变。她不过是枉做小人罢了。

  她常说自己知道,也常自诩为疯子,说要做尼姑,说是世外之人,但真正做了这个所有人眼中的“疯子”时,还是觉得胸口像是要裂开了,眼睛也发热,到底是没经过,这样没出息。

第113章 秦翊

  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抬起头来,能看见秦翊。

  凌霜没想到秦翊就站在廊下,一脸平静地看着自己,当然眼底是有惊讶的——这世上哪有人,能听完凌霜那一番话还不面露惊讶?

  能像他这样,平静以待,不把自己当疯子,就已经是万中无一了。

  但他偏还要开玩笑。

  “听说娄小姐大战三英,不敌车轮战,这才败走下邳城?”他道。

  他拿凌霜比吕布,但凌霜自觉是正义之师,听了更加生气。

  “不像你,跑来听夫人小姐们说话,秦侯爷真是好教养!”

  她这话其实有点太迁怒了,是刚刚在里面受了挫,多少有点把怒火发到秦翊身上了,论理说,这是他家,他就是路过也没什么,出现在里面都正常。

  但秦翊也还给她解释。

  “是荀文绮假传消息,说我母亲要叫我,我就过来了,原来是为了让我听见你这一番‘高论’。”

  荀文绮也算费尽心机了,她一心要拆散凌霜和秦翊,给秦翊看凌霜的“真面目”,想必她刚刚给她的嬷嬷丫鬟使眼色就是为这个,是为了让她们去把秦翊叫过来,这样不偏不倚,可以听见凌霜要说的“疯话”,进而对她失望。

  她哪里知道呢,凌霜当初对程筠那番“疯话”,根本就是秦翊这家伙引出来的。

  要不是他帮凌霜救了火炭头,又说出那番话来,凌霜又怎么会投桃报李。

  蔡婳是闺中密友,和而不同,只有眼前这家伙,才真是骨子里最深处信奉的东西都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知己。

  他们都是一样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异类,凌霜反抗的是世间男子制定的秩序,而秦翊对抗的,是这个秩序中坐在最顶端的君王。

  荀文绮只知道凌霜的疯话惊世骇俗,哪里知道,秦翊的那句“就让这命运终结在我一代”,要是传扬出去,也是天下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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