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140章

作者:诗槊 标签: 强强 相爱相杀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魏帝突然就笑了,他身体早已虚脱,缓缓地坐回御床上,眼睛没有再看陆昭,只是静静地盯着前方,陆振尸体的地方。

  “是,朕杀了你的父亲。”魏帝的声音喑哑,“历史上哪个皇帝对降国遗族没有提防?仁慈的圈禁起来,狠辣的悉数诛灭,不能给一丝一毫的机会。你们有东山再起的能力,那些建立权力高塔的法则与手段,在你们的父辈、祖辈实践过也成功过。你们在龙兴之地,在天下的每个人眼里,都是可以扛起一面政治旗帜之人。舞阳侯造反、王济造反,朕都不怕。但你们要想复兴一个曾经的政权,朕这个位置只怕一天都坐不稳。这不仅仅是你家巨大的政治资本,其他拥有政治资本的人家也会追随你们。”

  “想来不用朕告诉太子妃,太子妃也能够明白,政治权利一旦扩张,何其可怖。”魏帝深深地陷在御座里,两手摊垂着,沉重的头颅缩在两肩里,如同一只苍老的秃鹫,“以名器予田舍儿,天下不过多一贪官而已。以名器予世家,天下不过多一群党而已。以名器予皇族,天下将要如何呢?朕有的时候,宁可对你们陆家狠一点。那一次,你携几百人反攻京畿,联络陈霆夺回宫城,其实你也有一次做贺祎的机会,有一次做崔谅的机会,甚至有一次做慕容垂复国的机会。可是那天,你什么都没有做,仍是带着太子来到朕的面前。那一刻,朕便知道,你,还有你的家族,对于皇权建立的理解,不输朕的祖先,对于一个皇权崩塌的理解,更是胜过了朕的祖先。那天,朕害怕了。”

  “水流低处,人心向高,权力永远追随欲望,欲望永远追随现状。朕当初不得以,给了你陆家太多的机会,让你的兄长任车骑将军,让你的父兄出任各个要职,一步踏错,步步踏错。朕也只好下此狠手了。”

  “可是陛下不觉得失了火候吗?”陆昭静静地望向他,“陛下一刀砍向了军功一派,又把世家朝臣晾在一边,最大的宗室强王也被陛下清理了。试问,陛下有足够的军事班底、执政班底来接手这部分权力吗?吴太保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陈留王氏是在数百年官僚中壮大的,凉王的执政思路其实是与陛下最契合的。而陛下呢?你对所有人亮出了杀戮的刀锋,设计谋局看似赢了先手,如今还是要迎来政治博弈法则的制裁。倒凉、倒陆、倒王,倒的何尝是我们的做法,不过是换了一群人去分食我们曾经分食多年的权柄而已。那些蜂拥而至的群鸦,麋集而食的野兽,就真的能够扛起这个国家吗?宜渐除之,宜渐除之。这四个字永远在历朝历代的史书上不停地重复着。只不过这句话,在政治上,从来都不会像写出来那般简单。”

  魏帝苦笑了一声:“这一点,朕或许真的不如你。”

  权谋的炉火纯青有其必要条件,那就是权力的边界何在。仿佛一名顶尖的棋手,对棋盘上三百六十一个交纵都有超于旁人的理解,对于每一颗子都有绝对的掌控。无论怎样转换腾挪,无论怎样扑杀援征,都能准确的落在要害处,并连缀起天罗地网。

  然而,权力的边界并非先天就在那里。它需要与黑暗的人心长期厮磨,在历史缝隙里时时捕捉,沉浸着,试探着,如同剑客拿起剑,在一次次攻击与防御的同时,终于磨成了手中的茧。

  “动手吧。朕也想快点去见妍儿了。”魏帝似乎要耗干最后一丝力气。

  陆昭手握着投槊,步步趋近,声音狠狠道:“姑母?你不配提我姑母,你也并不爱她,她至死都不过是你为了权斗所设下的诱饵而已。”

  魏帝听罢却忽然像发了狂一般,怒吼:“你怎么能够懂得朕与妍儿的感情!从朕见到她第一日起,朕便知道她是愿意为了国家选择牺牲自己的人,她与朕,都是一样的人。至于爱么,太子妃,坐到朕这个位置的人,坐到太子这个位置的人,甚至坐到你兄长这个位置的人,背后都有太多的利益,太多的势力。哪有全心全意之爱,不过是在做完了所有不得已之事后,仅剩的爱。这于太子如此,于你也是如此。”

  门外有喊杀声,魏帝深吸一口气,而后闭上了双眼:“动手吧,朕真的累了。”

第336章 变数

  司徒府周围, 数千兵众集结于此。吴淼在马上高举令剑,目视着这些人,高声道:“护军府已顶住了敌人最强的一轮攻击, 如今南门虽然告破,但敌军疲敝, 游荡在宫城内, 必有慌乱,此乃立我功业之时。我等将士之命,虽存志报国, 但也需知,伤亡最惨烈的那一仗, 乃是护军府的兄弟们用命捱过去的。谁若要临阵退缩,不仅军法不容, 黄泉之下亦是愧对烈士!今日皇诏显世,逆贼必有所除, 众将士随我冲阵!”

  未央宫南门告破,叛军一瞬间涌入城中。薛琬望着灯火通明的宫苑, 心里却愈发的焦急。目前他们仅受到来自护军府和司徒府两部的攻击, 太子卫率虽然一部分分给了司徒府,但是仍有主力布置在外。这一部分军队到底在哪里作战?是否因褚潭占据渭桥而有所牵制?他现在必须要弄清楚。

  前锋冲入宫城后,薛琬命众兵尉汇报战损, 同时打探舞阳侯在宫城西门那里的战况。片刻后,斥候来报,太子的军队目前在主攻西门, 攻势猛烈, 目的应该是切断宫城内外的联络。

  既如此,那就是太子的主力被舞阳侯的中军部牵制住了。薛琬没有过多犹豫, 直接命令信使前往中枢署衙,迅速联络上王济,占据未央宫。然而信使返回后却道:“王公说,薛公既得大义,理应入主正殿,奉陛下正诏。王公已前往清凉殿,准备迎渤海王入宫。”

  薛琬闻言正犹豫着,却见东面有一支军队掩杀过来,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当即道:“那就快快进入未央宫,封锁各门,莫要让老贼有可乘之机。”

  眼见薛琬部尽数冲进未央宫,吴淼迫得更急。对方慌乱入城,一路也多有践踏的惨剧发生,伤亡反倒比攻城时还要多。吴淼所率的这支军队,严格意义上并不是要与护军府并肩作战,而是要在最后关头,将薛琬等人悉数赶进未央宫。

  由于南门已被攻城槌撞破,大门一时间无法修复,薛琬便下令军队用拒马、废砾、碎砖等物临时搭建防御工事,旋即又架起弩床,来抵御来自外面的冲击。城墙上的战斗还在继续,不过护军府所剩将士已经不多。因此,在布置好一切后薛琬连忙携二子薛乘、薛益前往宣室殿。王济控制着渤海王,舞阳侯负责宫城外门,这是自己把持皇帝、挟持大义的好时机。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薛琬愣住了。

  宣室殿内外全是尸体。最外面躺着的是刚刚还在拼命抵抗的殿前卫和张文烈。而大殿之内,高宇初、执礼的宿卫皆被虐杀,死状可怖。而正中间则是陆振的尸体,颈部被两支大戟叉住,胸口被长刀贯穿,而那双原本该死不瞑目的双眼似乎被人阖上了。最后是最上方的御座,皇帝竟然被一支投槊贯喉而死。

  此时,随薛琬进殿的众人开始议论纷纷,薛琬自己也有了一种极不好的预感。

  薛琬脸色惨白,先下令道:“去,去找玉玺。”

  众人得令后便迅速搜索起来,但薛琬知道搜到的可能性一点也不大。他被人算计了,不过他也很好奇到底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行弑君之举。不过无论怎样,闯入未央宫的是他,闯入后固守未央宫的也是他,皇帝死在了这里,而他根本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然而,更恶劣的消息很快传来。王济自清凉殿奉渤海王尊驾,但却并未赶往未央宫,而是与长乐宫宿卫头领达成一致,押解渤海王待诏领罪。

  薛琬听罢直接愣在当场,整个人都如坠冰窟一般,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奸佞,奸佞!”

  他何尝不知王济到底打着什么主意。虽然此次举事三人都有废立之意,但是渤海王最终掌握在谁的手里,谁才拥有底牌筹码。先前,他们默认是将渤海王压在杨宁手中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拉拢可以左右摇摆的杨宁入局。

  但现在,随着杨宁身死,长乐宫处于一个无主的状态。由于长乐宫宿卫本身背负着皇后和薛容华之死的罪责,若倒太子,他们需要一个洗清罪责的筹码,那就是直接把渤海王捆了交给太子,这也是最好的选择。如果太子不愿意接纳他们,那么他们也能够趁机拥立渤海王,而王济就是最好的中间人。现在城外有叛军,宫内亦是不靖,彻底剿灭这些人的成本又极高。因此这些人必定在王济提出了这个条件后,达成了一致。王济既然作为长乐宫的代表,自然也要开始和各方对话,争取一个法理上的正当性。杨宁已被吊悬于外,就是为了预防事后深究。王济也借此机会,捆绑了右卫将军部与自己共进退。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输的做法。

  薛琬深吸一口气,如今之计,只能再等等城外战局的变化。如果褚潭、王叡能够拿下长安,那么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现在必须要继续封锁未央宫,皇帝已死的消息也不能流露半分。

  “将军,未央宫内俱已肃靖,东阙仍有太保所率部众抵抗。”

  薛琬正在廊下枯立,长子薛乘和次子薛益近前来报。薛琬抬头望去,见二子容色憔悴,也不由得心疼,只道:“未央宫内府库应当还有资用,尔等速去取一些,散发给将士。今夜鏖战,让这些人吃顿饱饭,明日又是一批悍卒。你们也快去休息。”

  “遵命。”薛乘和薛益向父亲行了军礼后退下,然而在转过身后,两人神色古怪地对视了一下。

  月色下,杨真宝推着一个木架双轮车缓缓而行,车上装有一只大木桶。偶尔,木桶里会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问,这是在哪。然后杨真宝会把那个小小的脑袋安静地按回去。

  他被赶到了膳房,同时,他在膳房的仓库里找到了那只酒鉴,公主竟躺在里面睡着了。外面有喊杀声,有攻城器械的嘈杂声,生存对于两个小孩子来说,已是极大的问题。

  杨真宝知道,他们不能在这里呆着,战火纷飞之时,最先被抢劫的永远是粮仓。于是,他挑拣了一些容易保存的食物,并把公主和这些食物一起放在大桶内,准备逃出长乐宫。

  杨宁被杀后,长乐宫的宫卫变得松散了起来。杨真宝很快穿过了御道,但在得知所有大门皆被封锁以后,决定通过廊桥,将公主送至未央宫。然而廊桥附近,司徒府和薛琬乱军的战斗仍在持续着。

  杨真宝生于乱世,本身经历的兵乱就有不少。如何在战乱中穿梭,躲避那些飞过来的流矢和刀刃,几乎已经成为了本能反应。刀剑相抵,局面陷入混战,以小民的身份根本看不到任何所谓壮观的战争景象。目之所见,大多是鲜血迸溅、断臂贯喉,神智服膺于本能,而人性湮没于杀戮。雄壮的号角与激昂的嘶吼固然存在,但更多的是在冷漠地挥动刀刃。那样呆滞的目光,一成不变的动作,仿佛他们并不是在进行厮杀,而是在收割着麦田里的麦苗、劈砍着一件件木柴——那是再寻常不过的劳作。

  “是司徒府的义军吗?”杨真宝一边推着车,一边向对面高喊着。年轻的他早已有了十二分的世故,可怜地躲避着嗜血而敌意的目光,同时机敏地寻找任何可能投靠的对象。

  “到桥这边来!”终于有人给了他回应。

  他飞快地推动着木架车,穿过长长的廊桥。浓云在消散,旷然寰宇初现天光,车轮和木轴发出欢快的吱呀吱呀声,离拱顶越近,那片日光就越来越亮。然而车子却忽然被卡了一下,杨真宝弯下身,木然地拾起一只珠花绣履——那是薛芷的鞋子。

  莹白的珠花泛着淡淡的光泽,绚烂的织绣托在掌中,好似要舞一支胡旋。

  他有些惊惶的望向四周,廊桥上是刀与剑的拼杀,而他心里已经有了小小的预兆,他不敢去看廊桥下。

  他将鞋子收入怀中,继续推车前行。浓云仍在消散,但世界却在已变得灰暗,车轮仍发出吱呀的声音,但那不过是木头机械的碰撞声。

  两人最终被带到了东阙,待吴淼亲自确认身份后再放行。低垂的剑柄和甲衣在他们的眼前走来走去,杨真宝坐在墙角,嫣婉却对这里的一切都有兴趣。

  “太子妃。”嫣婉突然喊了一声。

  先前的衣服弄脏了,陆昭在宣室殿内寻了一件红色旧宫衣穿在身上,从嫣婉面前走过,停了片刻,然而并未多言,便匆匆离开了。

  片刻后,吴淼来到东阙。嫣婉已躺在杨真宝怀里安睡,一张脸贴在杨真宝的身上,挤成一团,四肢七扭八歪地搭着。十几岁的孩子能提供多大的怀抱?但在这个战火纷飞充满杀戮和绝望的夜里,却已然足够。

  “是公主。”吴淼对旁边的侍卫道,“护送公主先前往司徒府,再去派人通报太子殿下,就说太子妃和公主都已寻到。”

第337章 虎毒

  薛琬退守未央宫后, 各方因连夜鏖战也不得不暂时休息,仅仅在甬道附近有小规模的战斗。已经是腊月末了,高耸的宫阙四周刮着喇喇的烈风, 连火把上的火焰都横飞起来。

  元澈静坐在灯火旁,看着两份诏书。魏钰庭、王峤、王赫、刘炳都披上了裘皮大氅, 站成一排等着。

  “父皇写此诏书的时候身体可还好?”元澈问的显然是王峤和刘炳。

  刘炳道:“回殿下, 陛下这几日身体不大爽快,晚上进了一回药,眯了一会儿。”

  王峤却道:“回殿下, 臣见陛下的时候,陛下精神倒还不错。”

  元澈没找出什么破绽, 继续问:“靖国公呢?”

  刘炳毕竟是最知晓内情的人,此时反倒不说话了。王峤接过话道:“臣去宣室殿的时候, 靖国公已经被害。首谋高宇初已被处死。”

  这时刘炳才站了出来:“高宇初以杈礼陷害国公,埋伏死士。后来中书入殿, 护军府张文烈、太子卫率殿前军尉王赫为了护驾,入殿杀贼。而后陛下命我等速将御宝和诏书奉给太子殿下。”

  殿内静默良久, 倒是魏钰庭回过头问这几人:“我有疑问想请教诸公, 既然陛下命诸公奉玉玺给太子殿下,想必也是知道情况危急,诸公为何当时不护送陛下出城?”

  这是所有问题里最为敏感的一环。刘炳当即跪倒, 连称有罪。王赫则睁着眼睛,无辜道:“陛下确实只让我等送诏书。”

  王峤却笑了笑,站出来道:“刘正监、王光奕恐未识陛下深意, 臣请为殿下陈之。靖国公暴毙于殿内, 死状不可观。若陛下出逃,留国公遗体与逆贼, 未免被人大作文章,使逆贼喧嚣张扬,引京畿三辅、秦州陇上动荡不安。陛下誓守未央宫,与国公遗体共在,令逆贼不敢妄加宣扬,保存帝室清誉。此中深意,不知殿下可能体察?”

  元澈看了一眼王峤。王峤的话说得十分明白,也有一丝隐隐的霸道,靖国公的死有内幕,对皇家来说不体面。魏帝宁可死在未央宫不走,也要保住皇家的体面。

  魏钰庭也明白了王峤的意思,不得不缓和道:“既然如此,我等也要想尽办法,尽快拿下未央宫,救出皇帝。”

  此时,元澈才换了一副较为和悦的神色,对王峤等人道:“不管怎么说,诸位也是护驾有功,孤不会忘记。先去歇息吧,平叛任务重,到时候还要仰赖诸位。”

  待几人走后,元澈便与魏钰庭研究这两份诏书。

  “臣以为,第二份诏书,陛下应该是想让我们交给薛家。”魏钰庭道,“如今敌人困于未央宫内,对薛家从宽处理,陛下的安全至少也得以保障。东垣县乃是河东大县,毗邻清水渡口,将小公主封在此地,薛家不好说什么,日后朝廷也好插手河东。”

  元澈皱着眉点了点头,这个理由说得过去,但他仍觉得有些古怪。既然父亲已经存了死志,连继位的诏书、传国玉玺和中书印都交给他了,怎么还可能故意轻饶薛家。他甚至觉得以父亲的脾性,在做完这一切后,只会一心求死,将弑君的污名彻彻底底地打在这群世家身上,继而让自己掌握所有的主动权,不必为了皇帝的安全而和叛军谈判。

  “第二份诏书先发诏。”元澈道,“他们若认可,撤军、释放皇帝,孤不会动他们。”

  “诺。”魏钰庭领命下去了。

  魏钰庭走后,元澈继续看第一份诏书。这份诏书也有颇为奇怪之处。历来传位诏都是将传位人和后续的封赏臣子分开来。若继位人已达到亲政的年龄和能力,皇帝一般只写册封诏书。后续的封赏一般都会交给新君来做,是为让新君卖人情,这是帝王之术。只有在继位者年龄较低,或不具备亲政能力的情况下,皇帝才会在继位诏书中对某几位大臣加以提拔,作为托孤辅臣。

  王峤作为陈留王氏,诚然是高门之后,但是在这一场宫变中,其地位与拥有的实力并不是最需要争取的人。如果是王峤自己写的或是逼迫父皇写的这份诏书,那么完全没必要给自己一个司空视尚书事这个虚位,毕竟陈留王氏目前在禁军中没有力量,把三公和尚书事都加在王峤身上,那就是典型的头重脚轻。真的只是王峤护驾有功,让父皇脑子一热,才有了这一份任命?

  元澈越想心中疑虑越重,不过这个问题也并不是目前急需解决的大事,他还是要先夺下未央宫,把父皇救出来。既然如此,就先等等未央宫那边的消息。

  薛琬暂时在一座小殿内歇息。天已朦朦亮,这一夜他几乎未合眼,在殿内半梦半醒躺了一个时辰,未央宫的防御事务暂时交给了两个儿子。如今时局,一帝一后一嫔皆死于这场动乱中,他作为六军的镇军将军,竟也参与其中,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首恶。即便是功成,皇帝不明不白的死亡,自己日后也会成为其他人的攻讦对象,甚至可能在废立之后瓜分权柄时,就要退出台面。

  他现在之所以固守未央宫,其实也是有几分胆怯。眼下各方齐聚长安,玉玺等物却在太子手里,这便意味着发向各州的明堂正诏在法理上俱有绝对的正当性,各个方镇进军长安,问责他们的日子也就不远了。不过方镇也分两派,陆家和汉中王氏之间必然有一场较量。然而两大门阀的对决,或许最终双方都可能毫发无伤,损失的只是自家罢了。

  薛琬木讷地躺在榻上,昨夜发生的一切如同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他不能安睡,无法安睡,尽管极度疲惫,但眼前那些惨死的面孔、可怖的尸身,无时无刻不在压着他的魂魄死命捶打。他无法在睡梦中忏悔,亦无法在睡梦中遗忘,永远面对,永远自责。

  “父亲,早膳已经送过来了。”门外是薛乘的声音。

  薛琬慢慢从床榻上起身,胡乱擦了一把脸,打开门道:“进来吧。”

  来送早饭的不止是薛乘,薛益也在。托盘里肴馔丰盛,显然是用心准备过的。

  “父亲昨夜没睡好?”薛乘将早膳放在桌子上后,关心道。

  薛琬木然地看着地面,叹了一口气:“哎,为父错信王文度,擅作废立之谋,如今陛下竟已归天,实在是……”

  薛乘和薛益听到父亲自责懊悔,内心稍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劝慰道:“王文度执于诡道,出以奸言,迷惑各方,必被万人唾骂,其实……其实只要我等能对太子殿下稍作示好,殿下未必不能深察父亲之苦啊。”

  “也罢,也罢。”薛琬叹息一声,旋即走到桌案边,对二子道,“战乱危局,我孩儿尚能思父尽孝,为父内心已是甚慰。这一宿你们也是辛苦,就坐下来一起用饭吧。”

  说着,薛琬便命人再端上两副碗筷,自己先坐下,待薛乘给自己盛了一碗白粥后,便示意二子随意取用。

  薛琬用了不少,但薛乘、薛益二人却并不动筷子。薛乘道:“现今各方休战,宫内局势渐稳,今日一早,长乐宫已有人传话,请皇帝、太子和诸皇子归于正苑。褚潭之祸,不足为虑。”

  薛益点头道:“是了,现今秦州刺史府、南凉州刺史府俱有宣声,若有朝堂明诏,即刻下陇援助京师。”

  “呵,方镇狡诈,伪作姿态,不过是要挟重情……”薛琬说到一半,心里忽然一沉,目光狐疑,扫向二子,“大郎、二郎,为何不用些?”

  薛乘此时从怀中取出一份诏书道:“其实有一件事,孩儿未告知父亲。长姐坠桥而亡,陛下体恤怜悯,特赐诏追封,另封公主在我家郡望。当初或要以此求我等宽待,罢兵言和,相忍为国啊。只是如今陛下横死苑中,殿下有心宽仁,我等实在无力奉诏。因此夜不思寐,想请父亲赐教一解法。”

  薛琬听罢,额头上留下丝丝冷汗,蓦地起身,跌向后面的屏风上。然而他刚要爬起来,双手却被两个儿子死死握住。

  薛益道:“父亲莫怪孩儿心狠,世祚得存,我与兄长也有诸多无奈。阿弟尚且年幼,我与兄长若要保全门庭,不得不苟活于世。父亲与王济一道入长乐宫,皇后、阿姐俱亡,父亲能否逃脱干系?若父亲还存于世间,无论是西北各方镇入都勤王,还是日后王子卿入宫行废立之举,父亲都要为皇帝之死担责。与其那时被各方追责,体面全无,倒不如今日横心一死,以愧举情,倒也不失臣节。”

  薛乘亦点头道:“是啊,乱世屠刀,滚滚人头。父亲挨得过腊月,难道活得过明年吗?”

  薛琬听罢挣扎了几下,面容扭曲到了极点,忽然大喊道:“孽障!孽障!我……我为你们儿子筹谋,竟是养虎为患!”

  薛乘道:“父亲,虎毒不食子。父亲就当是为了我们。”

  薛琬忽然冷笑道:“可笑王济,先前还劝我,说我家嗣存靠你二子。若知今日结果,我何苦迫你长姐入宫,牺牲了一辈子的幸福。我又何苦害她受那腌臜之人的□□,又何苦……呵,吸血了一辈子,我自去偿命。好在,好在无鸢还在。她日后是要嫁给太子的,日后她会把你们一个一个……”

  薛琬说到一半,忽觉得五脏六腑剧痛,气道肿胀得无法呼吸,继而满脸涨成黑紫色,汩汩鲜血自孔窍流出,最终僵硬地躺在二子冰冷的目光下。

  薛乘站起身来,冷漠地看了看倒地的父亲,道:“稍后你我便以携父亲尸身向太子请罪,皇帝被害,父亲保护不及,日夜忧惧,服毒而亡,以报先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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