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诗槊
第338章 归位
薛乘、薛益二人领诏, 申明父亲死因,元澈对此并未申斥,也并未原宥, 责令二人先退出宫城,回到上林苑。
既归正宫, 元澈并未当即继位, 仍以皇太子身份诏汝南王元漳兼任太常,操持皇帝丧仪。未央宫南的中枢署衙尚未恢复,未央宫内的几处殿宇便暂时用作中枢日常办公, 随后彭耽书等九卿也各自归属。
太子归苑后,吴淼负责接手未央宫禁卫, 陈霆则领兵驻守连通上林苑的宫城西门。陆昭等人自然也被送入未央宫。
“昭昭,那天晚上你去了钟楼之后, 到底还去了哪里?”元澈送陆昭至宫苑中庭,而后站定, 转脸问她。他眼角衔哀,目光却是近乎极致的柔情。正值宫人们忙进忙出的搬东西, 雾汐已经从箱笼里找出一套素服, 捧在手里站在陆昭身后,显然是陆昭一会儿要换的。
陆昭接过衣服,听了元澈的话不禁一笑。谎言会令人疲惫, 情人之间琐碎的谎言有时更令人自厌。以往她若无必要,都会跟元澈说实情,若有必要, 隐瞒不说就好。而这一次, 她不得不和一个卑劣的自己打一个照面:“我去了司徒府啊,殿下已经知道了。”
说完这句谎言, 陆昭自己也觉得大不习惯,突然就不耐烦起来,想要躲开,于是侧了个身,走近殿内。
元澈闻言也就不再追问,只是轻柔地,用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每一次都要分别,有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我还能不能找得动。”
陆昭忽然转过脸望着他。她头上戴了一朵白色木兰珠花,上面仍有一丝黑色的血迹,仿佛身体有一部分枯萎掉了。然而这分枯萎并没有令她色衰,反而令她色盛了。妖冶干枯的黑色与她的眼底一道,钩着一条雪白的身躯,坠入暗处,于是她变得复杂叵测,山回百重,耐得住欲望的消磨,也承得起权力的重量。
“要把我拴起来吗?”陆昭露出了一丝不善的笑意,逗着他,同时也在挑衅他——她挑衅一切要压制她的力量。
元澈却摇头笑了笑,慢慢走到她身边,手中拿着那条黑色的氅衣。他再次走到陆昭面前站定了,随后替她把氅衣披好。直到柔软的动物皮毛落在颈边的一刹那,陆昭这才察觉自己的脖子早已被冷风吹得冰凉。一时间,陆昭的眉宇竟松弛下来,接受了这份温暖。
元澈为陆昭系好了氅衣,安静地端详着她的脸,开口道:“那年你穿着它,衣摆拖地拖了好长。”
被熟悉的衣料包裹的感觉,让陆昭听懂了。她也仰起头看着他,继而在他的目光里看到了十六岁的自己,甚至更早的自己。不知道是被元澈的目光烫到了,还是被弹指而过的时光灼伤了,陆昭向后躲了躲。
那一瞬,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到底还在温柔地抵着元澈的胸口,然而身体却不能追随上去抱住他。数载时光,不得不承认,她对他有那么一刻是全然放心的,也是全心全意交付的。她可以听到他的心跳,他也可以感受她的体温,互相触碰着内心深处不可告人的渴望。然而这份渴望,现在的他们都没有办法帮助到对方。
之后,元澈揉了揉她冻红的耳垂,离开了。
褚潭占据渭桥,渭水两岸的状况可谓糟糕透顶。由于淳化县先前有所准备,褚潭大军一路南下,虽然劫掠了不少财货,却并未收获到什么粮食。褚潭的心情极为恶劣,一支没有军粮但却赚得盆满钵满的军队,一旦对方张势强攻,己方必然四散而逃。因此筹谋一番后,为求自保,褚潭不得不让这些兵众将手伸向近畔关陇人家的田舍中去。几日之内,关陇乡民群情汹涌。
虽然乡民愤怒,但是乱事至今还没有爆发出来。褚潭仓皇集兵,并没有经过训练,不过还是要强于普通民众。关陇民众虽多,但至今还没有一个可靠的组织。褚潭面对此况也忽然约束部下,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姿势,虽然双方互有谩骂,但并没有发生什么流血事件。乡民之中一旦没有强势人物支撑,虽然看着声势浩大,但本质上仍是情绪的单纯发泄。要想撬动这股力量必须有人出面,提出一个目标明确的利益诉求。
当地官员虽然也阻止过一些自卫战,但无奈后台不硬,从者甚少。保卫家园当然要紧,但那些乡众和乡宗一旦表现的过为活跃,日后保不齐也是第一个被清理的对象。这是关陇世族如今的弱点所在,贺祎死后,朝中他们本地已经没有举足轻重的代表,在时局政治中其实是处于弱势的。
然而当陆归的军队出现在京畿周边的时候,情况便大不一样。卫冉在车骑将军府下,作为先遣部队开始接触关陇人家。卫家本身就是京兆一带的望宗,本身又带有陆家的背景,因此一日之内便有数万民众和乡宗前来陈情。
几日后,这些乡宗便联络当地百姓,一反常态,阻止好了部曲,搭建临时的箭楼和坞堡。在一个夜晚,数十处乡闾高喊口号:“褚氏乱我乡土,侵占民田,残害妻儿。若再与之相忍,窝巢何存!”
渭水附近,陡然出现数万人持刀执锐,冲杀至褚潭的营垒。褚潭营中新平人居多,本身也都出身于关陇乡民,随着本地乡民的冲杀,大部分人也都不由自主地被裹挟其中。
褚潭的军队虽然有不少精锐,但大部分都未经过训练,冲杀起来后,便四散而逃,一些混乱的地方,甚至不分敌我的互相砍杀。褚潭见状连忙披甲而起,率领精锐慌忙从乱斗中脱离出来,重新列阵,然而身后又被有备而来的卫冉部突袭,阵型彻底被凿穿。褚潭此时已与儿子分散,不得不与零星部众赶紧逃出包围圈,一路渡过渭桥。褚潭望着渭水,自己一年以来培养的精锐或已战死,或投河溺亡,不由得含泪叹息道:“我等向北,投奔王使君吧。”
后有追兵,一队人马一路疾驰,半途便已经脱力
,疲惫不堪。忽然前方依稀有新平旗号的兵卒聚在一起,褚潭等人不禁生出几分庆幸,若能沿途将这些人集结起来,到了王叡处也不算穷途而投。不过褚潭也未疾行上前,而是派人先过去打探,己方原地修整。
片刻后,打探的人便携部众而来,见到褚潭后禀明道:“回禀将军,已盘问过军号,确是我军。”
褚潭此时也顿有劫后余生之感,方要上前慰抚,但看到对方人人一张杀气腾腾的脸后,顿觉不妙。
李度率领几名骑兵连同百余部众,将褚潭等一众人半围了起来。
“保护明府!”褚潭身边还剩零星亲卫,在意识到对方满满的杀气后也也有了危机之感,当即持枪掠阵,保护褚潭。
然而褚潭目光一黯,渐渐排开了众人,向对方一揖道:“某治新平不力,劳损乡民,罪责难逃。只是这些跟随我的人也都家有妻儿老母,早年也是征战各方,为国效力,实不应以褚某一人之罪而祸及身。但请壮士顾念则个,留这些儿郎一条性命。褚某不敢惜身,愿奉壮士邀功。”
李度望了望身后的乡众,进而转向褚潭,冷漠道:“格杀勿论。”
褚潭零星疲卒,面对李度等群情愤慨的壮勇几乎毫无招架之力。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包围圈内已是尸体堆积。李度走到奄奄一息的褚潭身边,眼中含泪道:“当初我等谁家没有妻儿老母,谁家妻儿老母又当死于尔等之手。”
刀锋斩下,一颗头颅滚滚而落。一百余名壮士面朝陇山,徐徐下拜:“恶人得惩,妻儿老母尽可安息了。”壮士哀泣,掩盖在渭水的浪涛之中。
褚潭、薛琬两处大火扑灭,虽然仍有王叡大军压境、益州也有策动,但长安和中枢已经缓过了一口气,从一味的防御,开始着手反击。帝后之死虽然是大事,但朝廷永远更侧重于实际。丧礼相关的事眼下全都集中在了元漳身上,其余则由王峤、魏钰庭、吴淼这几名台辅重臣来分管。由于皇帝死前仍未去王济尚书令一职,王济本人又待在长乐宫,此时双方本该坐下来谈一谈,但在陆昭的建议下,元澈对长乐宫的各种诉求直接置之不理。
几番请愿无果,长乐宫的宿卫们也渐渐失去了耐心,王济所率领的部众与其他宿卫冲突不断。最终,王济竟然直接甩手,离开了长乐宫,在第二日的清晨一身官服,重新出现在了未央宫的大门前。
其实此次两宫动乱,情形复杂至极。王济、薛琬、舞阳侯每个人都有失职之罪,其中裹挟着帝后之死和薛芷之死。但若论实际,却没有一条确凿的证据能够指向王济本人。虽然皇后触柱而亡,但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是王济逼迫或者触怒了皇后。皇后重病沉疴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或许皇后是因无生之念呢?这种问题一旦陷入了模棱两可之中,各家必会裹挟群情让朝廷以大局为重,没有必要再生动荡。
皇后之死记录下史书上,必然是以“忧”崩,毕竟世族乱政这句话谁都不愿意出现在史书中。假使这种事情都能让王济这种台辅入罪,无疑是整个世族价值体系的崩塌。譬如薛琬之死,高宇初之死,都是在把罪责涂抹模糊。一旦有人想要挑摘干净,那就是整个世族阶级的敌人,台面上自然会涌现出一股力量,阻断这一切,保全王济等人,就是保全世族,保全自身。想绳断司法,那是绝无可能。
为着这一分可能,王济也是拉下了老脸,咬牙坚持。内宫禁军已经翻不起大浪,只要他挺过了这一关节,便不会成为皇后之死的罪魁祸首。
第339章 民动
渭水浩荡如云海, 密密麻麻的营垒与霞光一同凝固在黄昏之中。血色的残阳预示着杀伐,近八万人栖息在残阳下,巡逻的旗幡流动着, 那片剪影与岩石上匆匆而行的蚂蚁并无不同。
这些人来之前是六万,函谷和潼关的守将在当年陆家回攻京畿时便被边缘化, 他们只在潼关废了一些功夫, 在一路走着走着,走成了八万。这个数字的增长只意味着两个字,饥荒。
淫祀与连年兵灾对百姓的涸泽而渔, 导致耕种人数严重不足,大规模的土地并购以及饥饿引发的争斗让每一片土地都残破不堪。这种情况下, 在军中反而是最可能吃饱饭的地方。
据说民乱爆发当日,司隶校尉王叡拜访了一个当地的世族。在这片易子而食的地方, 时任河内郡户曹,宴请当地太守的菜式是:生炮鸡, 红煨羊肉,醋搂鱼, 豆腐一道, 玉兰片外加炖菜两道,点心菜两道。王叡没有入席,仅仅索要了一道菜出来, 放在离这户人家不远的一口枯井边,然后离开了。这盘菜的香味飘不到寥寥中原赤地千里,却最终引爆了整个河南的民变。
“别说是皇帝, 就算是司徒、各部尚书、甚至薛琬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坐在个位置上, 几万灾民也绝对不是首要之务。”营中穿行的有数十人,为首的一人轻袍缓带, 华簪缀发,在一片晚霞中,整个人如着浮光锦缎一般灿烂风流。“几万灾民那是几万灾民自己的事。”
天下的核心永远是皇宫、二关,南线的荆江重镇,益州的重重关隘。也有敖仓,但敖仓本身乃是作为全天下将物资输送长安的枢纽。少数人决定多数人的命运,多数人的性命、安危、温饱与否,自己却永远是第一负责人。
其余几人围拱在这名儒将的四周,闻言便道:“司隶校尉说的极是,前几日还有几名寒门学子闹事,依卑职看,那就是不身居高位,不体察圣心。各地的郡守、州刺史,中枢的台辅、外朝的三公,外加上皇帝陛下,哪一个不比他们见多识广,哪一个不比他们深谋远虑。他们反倒来指教。丞相非在梦中,君乃在梦中耳!”
昔年曹操恐人暗中谋害己身,常分付左右:“吾梦中好杀人;凡吾睡着,汝等切勿近前。”一日,曹操昼寝帐中,落被于地,一近侍慌取覆盖。于是曹操跃起,拔剑斩之,随后又回到床上睡着了。醒来之后,他看到倒地的侍卫,佯惊问:“何人杀吾近侍?”众以实对。曹操痛哭,命人厚葬之。
时人皆以为操果梦中杀人,杨修却知其意。在侍卫临葬之时,杨修指而叹曰:“丞相非在梦中,君乃在梦中耳!”曹操也因此更加厌恶杨修。
“呵,丞相非在梦中,君乃在梦中耳!其实那个近侍倒也是好心。”另一人点头道。
如今清醒的自然也是高位者,灾民的问题严重,但朝中却鲜有人提及,不过是因为在长安城内还有更多的问题需要他们来处理。那些事情一旦处理不当,将会动摇整个权力的高塔。几万灾民的死活并不会影响历史,至少不会影响衮衮诸公的历史。
王叡望着这群目也追随、步也趋奉,唯唯话却误解了的几人,心里泛起了一丝淡淡的嫌恶。
“我静如镜,民动如烟。”王叡望着看不到尽头的民众,喃喃道。
大殓当日,皇后灵柩停于延年殿,皇帝灵柩停于太极殿,朝臣朝夕殿哭,各地诸侯王需归国致哀。刺史持节督军事者,需派遣使者归国致哀。凡五品以上,入殿皆着常服。大行皇帝去掉死衣后,除了要楔齿、缀足,身体下还要铺上草荐,之后众臣祭奠。
与此同时,各州、郡、县官员,及僧道、将吏、百姓等都要在州府门外穿着素服,各自向京师方向重行序立,百姓在左,僧道在右,男子居前,女子居后。而后,通告国丧的使者便高声宣布:“上天降祸,大行皇帝,今腊月二十奄弃万国。”待众人痛哭之后,使者再宣布遗诏。
大行皇帝、皇后完成大殓,这意味着丧仪已经过半。太常属的博士们继续负责丧仪,而三公等也要为大行皇帝、皇后择取谥号。国家屡有祸事,丧仪本应节俭,但是以尚书台为首的人却在丧仪问题上立主铺张,大肆操办。其实所思所虑,不过是给紧张的时局留下一个缓冲的空间。至少陆家这一方仍未逼迫王济辞去尚书令一职,这就给其留有一个挣扎的余地。
夕哭之时,秦州刺史陆归的使者卫冉、司隶校尉王叡的使者王安,也都在列。王谦则派陆冲归都,意在和陆家作一个沟通。因司隶校尉是方伯之首,位比三公,因此使者与吴淼、王峤等人一排,陆归开府仪同武官公,使者的排序也稍稍靠后。元澈和陆昭则立于棺侧的席位哀哭。陆冲在稍后的地方,勉强挤出几滴泪来,看看前面,愣是不知道陆昭是怎么保持眼泪珠儿一般往下掉的。陆冲又悄悄看了看更后面的陆微,这个臭小子走了另一个极端,干脆装也不装,直接干嚎。
夕哭之后,照例是晚朝议事。基于宫内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化,外面的几个军镇也很快做出了反应。陆归依旧秉着唯持正诏以发兵的信念,固守在淳化周边,之前卫冉兴兵进入三辅,仅因追捕乱贼褚潭。
如今褚潭已经伏诛,秦州本部没有再留于三辅的必要,因此打算撤军。当然,这不过是做一个姿态。如今舞阳侯的中军部、薛家的镇军部、外加上王叡带来的八万军民都集中在三辅,朝廷不会允许秦州拍拍屁股走人,最终要是要降诏请陆归来问朝中事。
至于王叡,理由则更简单,大行皇帝死状不善,他身为方伯之首,是要来问责诸公。不过不管怎样,八万军民总是一个能让人为之震动的数字,然而朝中诸公也大多明白,恐怖的并不是数字本身,而是数字背后的含义。
最后是楚国的来使,楚国公主已至武关,宫内却发生了这样的事,五皇子元洸日后的处置关乎着两国外交政策。王谦在给元澈的上疏中也忧虑万分,两国边界目前的态势可称不上美好。
晚朝结束,元澈和陆昭结伴而归,稍后他们还要各自换上斩服,去延年殿和太极殿内守灵。繁琐的事情让两人不必朝夕相对,然而正当他们准备回到居所时,却见不远处几人抬着一名伤兵匆匆而过。那具身体已经被流矢贯透,脸上却稚气尚存。奄奄一息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呼喊,喉咙里只发出一阵阵荷荷声。然而没有人在乎他要说什么,那些人只是抬着他走了。
那张脸很年轻,和当年陆衍一样年轻,陆昭静静望了许久。
“这些人会被一刀了结,倒也省却许多痛楚。”元澈看了一眼陆昭,“一人一牛,一顷良田,春夏秋冬,耕作一载,便可产黍米五百斛,产豆三百斛。如今这些人死于战乱,不过是为你我权柄,诸公势位,于这个世道而言,除了多一具骸骨,没有半分意义。”
陆昭也安静下来,难得别转了面孔,将目光投在了元澈眼中,道:“司州淫祀不绝,乱民俱被王子卿收拢,看似兵临长安,将作一场祸乱,但被裹挟的百姓终究是无辜的。中枢肯定更倾向于以暴制暴,会有些人想要出兵,杀死那些在他们眼里本来就无用的、是朝廷负担的百姓,借此彻底铲除汉中王氏,分食权柄。我让王济归朝,是想把上层政治和民生问题分开来看。只要王济还任尚书令,王叡的问题就可以通过中枢来解决。渤海王和楚国那里也不会闹得太难看。”
“长乐宫的宿卫、新平的褚潭余部、还有汪晟,倒是都可以着手。”元澈推门入内,屏退了周恢等近侍,先帮陆昭将外面的氅衣除了,再去解自己的氅衣,“只是这样就要涉及廷尉了,牵扯的方面会有很多。薛昭仪的死,大行皇后的死,和大行皇帝……还有你父母的死。”
“查呗。”陆昭拢了拢衣,似是什么也不惧一般,抬眸看着他。
两人对望着,忽然间竟像是彼此互有了心照,相视笑了。
忽然不知是到了哪个吉时,窗外忽然响起一串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陆昭和元澈几乎同时跑到声音传来的那扇窗边,国丧之间的喧闹是违禁的,何况是燃放烟火。宫城的侍卫连忙派人去查探,元澈细细回想,今日竟然已是除夕。
远处的烟火还在燃放着,喜乐与悲伤交战,平民与权威对抗,电光石火在无垠黑夜喧嚣。这个世上总有终生难去的执念,总有玩世不恭的挑衅。曹植的妻子崔氏冒着被赐死的风险,也要穿上华丽的衣服;祢衡骂曹操,是命都不要。而窗前的两人,也将所有的信任交付于未来一个又一个凿实或虚无的证据,一场又一场的审问。每一个死亡的真相、谋杀的契机、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利益交换,都难免要触碰两人内心最深处的黑暗。他们之间那条永远不知有多强韧、有多脆弱的链条,即将承受罪深重的拷打。
为了数万灾民的性命,也为了数万万人的国家。
第340章 刺史
国丧后的初一, 太子元澈正式继位,改年号为康淳,天下大赦。除谋反罪外, 其余罪囚刑罚多有减免,与此同时, 禁锢者也可再度授官。大朝时, 刘炳宣读皇帝遗诏,新三公司徒吴淼、司空王峤、太尉元丕既定。上三公除了吴淼任太保,姜绍任太傅外, 又额外加封元丕为太师,抬高宗室地位。
在第一批追赠的官员中, 陆振排序第一,追赠太傅, 封丹阳郡公世袭,谥号文靖。顾氏则封富春县君, 夫妇二人一切丧仪可从诸侯王与诸侯王妃。
其次被追封的是前丞相贺祎。贺祎辅佐先帝,本身也没有亲自参与当年宫变。借此机会来强调一下拥立新君的重要性, 也是给未来的台阁打一个样子。最后薛琬则被象征性地追封尚书令, 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微弱的信号,可以被解读皇室对薛家仍是厌恶的,但也可以解读成薛琬不会为皇帝之死背锅。
正当众人为此咂摸时, 牵动内外政治格局变化的第一道政令发出。作为新帝登基前唯一一名法理上的妻子,这份册封并没有落在后宫。曾任中书令、殿前尚书的陆昭再一次站在执政前台,出任雍州刺史、加录尚书事。
历朝国都所在州刺史加录尚书事, 算是权臣的标配。譬如王导、桓温都曾任扬州刺史加录尚书事, 前者是一朝元辅,后者是当世权臣。当然, 这个搭配通常也要与军权相呼应,对应王导的是出任方镇的王敦、王舒、王彬,而桓温本人就是当时最粗的拳头。
这样一份震撼朝堂的任命并非仅仅是脑门一拍的决定。作为最高权力的中心,颁发一道政令既需要当前大环境的定调,又需要有追溯前朝故事的经典援引,还需要考虑事后的舆论和评鉴。因此在下发这一道政令前,早已有极为深广的铺线。
首先,追溯前朝旧迹并无问题。晋朝就出过一名女刺史,李秀李叔贤。其父李毅曾任宁州刺史、南夷校尉。李秀的宁州刺史受官方任命,持节且有领兵之权,因破贼保境之功,承袭了父亲的宁州刺史、南夷校尉,统五十八部夷族,乃是实打实的方镇。其人在位三十余年,死后百姓立庙,年年祭祀。
其次,如今时局王叡、舞阳侯、薛氏兄弟本质上仍是兵围长安,与太子和陆家两厢对峙。以陆氏为首的各家当然希望能够大军镇压,彻底清洗这些乱臣贼子,以此腾出巨大的权力真空。但这其中还掺杂着灾民的问题,还有战乱之中关陇世族的基本盘也要受损的问题。前者一旦处理不好,新上任的皇帝就要担污名。后者的问题,这群关陇世族也希望有一个自己人出面,以期减少损失。
如果单以王济任尚书令,自然可以与汉中王氏直接内部对话,解决灾民和舆论的麻烦,但无论是打是镇,都要牺牲三辅之地的世族豪强。而陆昭出面,局面就明朗得多。一能够代表关陇世族,二能够代表皇室。两边都是强权的直接持有者,能谈成的地方摆开了谈,谈不成的地方摆开了打。这些情形,在卫冉镇压褚潭时,各方就已经有了充足的交涉。
至于舆论上,陆家也作出了让步,拒绝了台中对于陆归夺情的请求。一般父母丧事,身为三公、州刺史持节,只要当事人家里还有亲兄弟,中枢都会给予夺情处理,不要求任事者完成三年的居丧期,最多也是允许其服一年的斩衰,第二年一定会起复的。
“依臣看,不如就准奏。”卢霑果断道,“陆家在秦州经营日久,根深蒂固,这次既然主动交出权柄,在家居丧,不妨朝廷派出一名新刺史。如今内外俱有兵祸,无论派谁,掌握秦州兵都是顺应大势,各方没有不依的道理。”
此时,元澈、魏钰庭和卢霑正在书阁商讨要事。两名寒门班底外加自己掌控的大半禁军,让元澈第一次没有了束手束脚之感。不过元澈也并不会因为掌权就对自己一味地放纵,卢霑的这番言论对于时局来说还是太过尖锐了。眼下仍有许多方面都要考虑,当各个方镇看到身为车骑将军、秦州刺史陆归居丧期间被夺权后,遥远的冀州将会对作何反应,丧父的薛氏兄弟是否会感到恐慌,益州垂垂老矣的王业是否想要临死前为子孙再搏一把,投靠蜀国,这些都是问题。
魏钰庭与元澈相处的时间长一些,此时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陆氏虽长居秦州,再派刺史虽有心整顿,未必就能成功。车骑将军好比前朝郗鉴。郗氏部曲、义故多在京口、晋陵,当时郗鉴多以田宅处之。这些人世代耕作,积累家业,仰赖郗氏之功,其关系密切,自不待言。郗鉴死后,朝廷屡派方伯绥抚。咸康五年,郗鉴病重,谏蔡谟为都督、徐州刺史,乃是与郗家相亲的王导所信重者。三年后何充继任,命郗鉴长子郗愔为长史。至国丈褚裒继任,仍以郗愔为长史。四年后荀羡接手,又以郗鉴次子郗昙为军司,随后的继任者多被罢免,郗昙、郗愔直接接手。最后直到桓温逼退郗愔才彻底结束。”
“郗氏经营徐州京口,虽然仰仗流民帅,难得从容,后续朝廷要接掌也要仰郗氏鼻息,或直接任命郗氏子侄,若任命亲近者并以郗氏子侄为辅,可见郗家扎根之深。如今陆家经营秦州,所赖军队皆为吴国旧部精锐以及凉王的凉州军,先前太子妃任女侍中时定策西北,军功授田,可知陆家派系早已扎根乡土。如果朝廷要再派刺史,若不愿直接任陆放为刺史,也要任其余陆家子弟为长史、郡守等职,不可轻付他人。”
元澈对魏钰庭的说法较为满意,因道:“既如此,也不必另派刺史了。陆放既为抚夷督护部,可暂时假秦州刺史一职,待陆归服丧期满一年,再复其任。”说完他又给处理汉中王氏一事勾了一个大框架,“留王济在尚书台,是相忍为国之举。汉中王氏得以喘息,却仍不乏自保之力。权力重构,各方动荡,利益再度分配却也并非完美,失意之人或向汉中王氏,也不失为一种助力。你们二人如今也算位高权重,处理此事也要格外留意。”
“是。”魏钰庭和卢霑二人俱应命,但显然卢霑心里仍有不平。
元澈倒也看了出来,直接道:“太子妃和陆家对这件事的解决方法不会太粗暴,你们不必担心兵事上的问题。但不用武力手段也并不意味着不会对汉中王氏彻底清洗。今晚廷尉要也要参加朝议,讨论诏捕绣衣御史汪晟家眷一事,卢霑,之后涉及京府的案件,你要协助廷尉,莫要意气相争。”
“臣明白。”
元澈看了看卢霑,虽然此人已经在扬州有所历练,但因性格原因,本身仍是锋芒毕露。不管他现在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陆昭和彭耽书两个权臣也足够教他个明白。让一个旱鸭子成为真正的弄潮儿,并非授之以弄橹击棹的技巧,而是让他深刻地意识到这个游戏的阴暗与危险,以及溺水而亡的下场。
在得到陆昭即将出任雍州刺史并录尚书事后,王济的府邸内旋即也人满为患。
汉中王氏立于朝中多年,同样也有底蕴,这一底蕴主要在基层官员。
王济在尚书令这一位置上担任的时间不算短,王叡同样也任过中书令,尚书台外加中书省基本囊括了政府机要大半执政流程。这些流程通过掾属、姻亲、故旧层层相传,汉中王氏也对这些文吏有一定的把控。
一个主官想要位置坐得稳,自身能力自然要过硬,但还要仰赖底层文吏譬如主簿、校书、记室吏等人。一条政令的推出,一份奏表的撰写,背后除了靠主官的经学素养,也要靠这些文吏的穷首案牍。南人自前朝便入朝较晚,即便能识文断句,但是在经学义理和执政章程上却十分薄弱。南士即便进入朝堂,也很难招募到得力的属官。周玘、沈充这些都曾是江东的中坚力量,但因为出身武宗,在朝堂上难以立足,便只能投靠琅琊王氏,引为爪牙。反而没有什么武装力量但是经学世家的顾氏、陆氏、纪氏、孔氏等能够有机会立足朝堂,担任清贵的主官。
王济相信汉中王氏绝对和陆家有一抗之力。对方想要通过录尚书事执政来肃清自己,是绝对不可能的。真要纠缠起来,只怕整个中枢也要瘫痪。
然而到了晚间,汪晟府邸被查抄的消息披露了出来。与此同时,陆昭以太子妃身份诏薛琬长子薛乘入宫,商议薛昭仪以及薛琬丧事事宜。随后,一份以雍州刺史府的名义发出的政令下达境内各郡县,并包括京兆府:在腊月之间,所有涉及长乐未央两宫、上林苑、以及京畿周边人事、军事调动俱要上报,疑有为祸乡里、祸乱朝纲之事,俱可付与诉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