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让我睡一会
刹那间,少年人周身的气质骤变,明明还是一样的衣着,一样的面孔,瞧着却使人顿生寒意,目光亦隐含几分戾气:“今日之事,你和云黛璇皆为作茧自缚,玩火自焚。你二人就是扒灰也好,养小叔子也罢,与我何干?若非她开口,这人我救都不惜得救。几次三番告诫,四姑娘全当作耳旁风?”
她被燕怀瑾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后颈泌出冷汗。
“我与她是否兄妹,又与你何干。四姑娘若是不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不介意令属下手把手教教你。”
撂下一通狠话后,燕怀瑾没关注身后人苍白如纸的面色,左右多余的关心都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早断情根得好。
径直走到裴筠庭身侧,他一手提着胡沅的后颈,再次将人拎起:“女侠,你待如何处置?”
裴筠庭看了眼远处将自己浑身包裹,埋首被褥间的云妙瑛,斟酌片刻,抬步朝她走去。
她对两人间刚刚发生的对话一无所知,只是觉得云妙瑛有权知晓事情原委罢了。
胡沅比燕怀瑾大好几岁,身高反倒差他两个头,故而燕怀瑾一只手就能轻松将他随意拾放。
迫于两人的威压,胡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事情全盘托出,末了,还不忘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梗着脖子说道:“我不过是花了点钱,享受一下……天下男子不都与我一样吗?我有何错?”
裴筠庭骂都懒得骂,本想再给他一脚,却被燕怀瑾抢先。
“啊——!他娘的,我错了!我错了成吗!至于下死手?!”
展昭默默瞥了眼前头的燕怀瑾,缓缓收回手。
胡沅所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根据展昭查到的来看,事情远比表面错综复杂。
与云黛璇接头的鞑靼人,正是姑苏城内最大香料铺子的老板,一年前他们盘下这间铺子,替代原来的老板做起了生意——当然,这不过是假象。
鞑靼人与胡人早在两年前便达成了合作,分批潜入大齐的各个城池,扎根生活,显然蓄谋已久。此事仁安帝不可能不知,外邦人与朝臣勾结,在他眼皮底下作乱,自然不能忍。
可帝王想要置人于死地,有的是办法。
而他选择放长线,钓大鱼。
话说回这间香料铺子,瞧着普通,实则背地里会向达官贵人兜售些有助男女情爱的香料。不仅如此,还负责提供场所和胡姬,供姑苏或是闻名前来的贵人享乐。
胡沅便是云黛璇托鞑靼人找的,待事成后,她就会将云妙瑛与外男私通秽乱的消息“无意间”传给云氏的人,不出多时,他们就能在线人的帮助下找到船舫。
至于云黛璇是怎么知晓这铺子背后的交易,据后来她的交代,是肖徽之前与许氏某位纨绔子弟饮酒作乐时,对方偶然提起的。而当云妙瑛将两人丑事撞破后,肖徽便向云黛璇提议,用以此法解决后患。
恰巧是这一环,让燕怀瑾的人顺利查到许氏与鞑靼人交易的证据。
不过显然,这些皆是后话。
“你姑姑我已命人押送至云府,还有肖徽,他也逃不掉。他们合伙害你的事,想来你父母亲会为你主持公道。”裴筠庭给展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胡沅带走。
云妙瑛还未从情伤中走出来,又听完姑姑想要令人污去自己清白的证据,悲从中来,鼻尖微酸,已是泪流满面。
见眼前的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裴筠庭不擅长安慰人,只得学着从前姐姐的样子,简单宽慰几句。反观燕怀瑾,他早就远远躲开,半个身子倚在门框上,一个眼神都没往这瞧。
云妙瑛心中五味杂陈。
倘若最初她只是钦慕,未贪心地想要独占;如果不是她心存妄念,也不会让云黛璇有可乘之机,更不会险些害死自己。
明知他喜欢的姑娘有可能就是她,却仍不知好歹地想要利用云氏女的身份鸠占鹊巢。
万事皆有因,万般皆是果,也难怪他不给自己好脸色看。
云妙瑛自嘲一笑,出门前精心打扮过的衣饰早已歪斜凌乱,化好的妆也被泪水打湿,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求而不得是她注定难逃的宿命,除却那日长街上的曜日,她并未在别处望见过那颀长的身影。
他不属于这里,离开姑苏,自己就连他的袖影都抓不住。
月老没有在他们之间牵一条线,他的爱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唯独会在她的面前极尽克制,将爱意留存在心里、梦里,和万万千千的凝眸。
耳边裴筠庭说的话一句都入不了她的耳,云妙瑛呆呆坐在那,良久,木然转头,望向两人并肩离开的背影,心中不知是痴抑或是疯。
少女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利剑,足以让所有人敬而远之。手握剑柄的她,冷冽如斯,却教人移不开眼。
那是遇雪尤清,经霜更艳的芳华。
……
眼见云妙瑛什么也听不进去,裴筠庭便没再安慰,只让银儿与展昭一块留下,好生将云妙瑛送回去。
二人并肩走出船舫,燕怀瑾不知从何处把狐裘拿了出来,替她穿上。
做完这些,他伸了个懒腰,随后回身望她一眼,月色如积水空明,只见他眉眼带笑,说道:
“裴绾绾,走,回家吧。”
第三十六章 情起由心(上)
许久未见的燕京城繁华依旧。
钟粹宫的廊庑上皆悬着烛灯,入夜后悉数点燃,遥遥眺望,绚烂又落寞。
唯有身处其中,才能窥见与光相生相伴的暗。
纯妃靠在高椅上闭目养神,背对烛火,从远处看,只剩一个模糊的,孤零零的黑色剪影,仿佛深陷沼泽无法脱身的行人。
韩逋站在殿门前,定定看了她一阵,才缓缓朝前踏出几步。伴随他的逐步靠近,难辨的面容亦渐渐清晰,投在地上的影子也由伶仃的一个变为一双。
硕大的圆月载空,茕茕独立于夜幕中。
月亮再如何变换,也不过阴晴圆缺,人间的苦楚却有千万种不同。
韩逋突然回忆起那年梅花树下,初见她的模样——艳丽明媚,与如今憔悴灯枯的面容判若两人。
他们的美好年华,皆磋磨在这方池城中,磋磨在对彼此的纠缠与不可言说的爱意里。
帝王将相,或再如何倾国倾城的妃子,终究也是凡人,逃不脱这些无可避免地悲与苦。
充斥着整座燕京城的璀璨灯火,一如他们之间早就滋生着的禁忌情愫。
纯妃听见脚步声,看清来人,微微坐直慵懒的身子:“事情都办妥了?那头已经安排好了?”
他点点头,走上前。
与此同时,俞姑姑收回替纯妃揉肩的手,一路低着头退下。
古人言,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
她从前是照做的,如今心境处境已全然不同,态度也不由有了变化。
“嗯,是时候该让他尝些苦头了。”
……
姑苏城又下起连夜雨,淅淅沥沥的。
昨夜无月,云府上下却灯火通明,周遭的寂静愈发将正堂不绝于耳的哭喊声衬托得格外突出,直到子时方沉息。
故而裴筠庭几乎一夜未眠。
今晨起床,铜镜映出眼下那两个大大的乌青,连她自己都难免一吓。
在庭院里用早膳时,裴筠庭后知后觉想起梳妆时萦绕心头的疑问:“最后云氏如何处置的?”
银儿俯身答道:“回小姐,打听过了,那群丫鬟见是奴婢,自然不肯多说,支支吾吾的,奴婢好说歹说,她们才告诉我,肖家那位已经着手命人遣送回去,交由肖家处置了,至于另外一位……”
银儿并未明说云黛璇的下场,但她们都明白,即便历经昨晚的哭闹求饶,她的结局亦不会有分毫改变。
虽说云黛璇做的事堪称狼心狗肺,但她心中难免萌生几分唏嘘。
世家表面风光无限,内里亦有迂腐不堪的一面。为家族利益,将子女视为联姻的工具,又因维护名声,将血脉相连的亲人视如草芥,一旦不能为家族所用,则抛之弃之。
思及此,她放下铜箸,索然无味。
燕怀瑾说回家,自然指的是风驰电掣,毫不拖泥带水的回程,当晚便嘱咐她收拾行囊,计划翌日启程告别。
一别数月,想到她又要回去了,一面不舍,一面开始思念。
倒真有几分近乡情怯的意思在里头。
用完早膳,就见房中站了位不速之客,正端详手中的宣纸。
裴筠庭看清他手上的东西后一愣,随即想起来这是昨夜自己辗转难免,恰逢窗外开始下起小雨,便裹着外衣下床,就着连绵不绝的雨声,随意誊了首诗——“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眼前人低低笑起来,随即卷起那张宣纸,轻敲在她头顶:“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愁绪?”
裴筠庭摸摸自己的头顶,并未否认,询问道:“何时启程?”
他轻挑眉梢:“裴绾绾,归心似箭啊。急着回去看你阿姐和温璟煦成亲?”
“……”此人真乃哪壶不开提哪壶。
燕怀瑾跟逗猫似的,见她这副无语凝噎的模样,适时收手:“午时启程,此前我还需与云先生道个别,你在房里乖乖等我就是。”
“好。”
知他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裴筠庭颔首,正斟酌是否要写封信留给云妨月,谁料燕怀瑾前脚刚走,后脚她便收到了云妨月贴身丫鬟送来的信件。
“盈姑娘,我家夫人说,此信最好在路上拆开。往后山高水长,不知重逢是何日,万望珍重。”
裴筠庭接过信,认真收好:“我晓得了,替我谢过你家夫人。”
丫鬟拿过赏钱,边笑着边道谢离开。
……
云府昨夜才经历了一场变故,如今倒提不起什么精神为二人设宴送别,这正中燕怀瑾的下怀,于是三皇子摆摆手,头也不回地乘上马车。
身后的裴筠庭早在方才云守义与燕怀瑾说着客套话时,就悄悄瞧过一圈,没看到云妙瑛的影子,遂作罢。
马车一如来时那般,悠悠朝目的地驶去。
石板面上的雨迹还未干透,她掀开帘子,默默同姑苏道别。
在此旅居几月,倒真开始适应姑苏的风土人情,附近几条街,即便无人领路,如今她也能穿梭自如了。
马车在荣阳楼前停下,她微愣,转身看向燕怀瑾,便见他抬起下巴一指:“不是写了满满一纸的糕点要带走?昨日搁置了,今日补上,省得你又得在路上嚷嚷。”
裴筠庭难得没有还嘴,眼角眉梢都沾染笑意。
而才出荣阳楼,又提了两手糕点的燕怀瑾重重叹口气,开始认真思考自己先前说的话是否还来得及收回。
他料到裴筠庭要打包的糕点只多不少,却没料到她每样都来了一份。
好在展昭脚程快,一来一回,迅速接过他手中的油纸包裹,存放妥帖。
此刻他就与荣阳楼前那些替妻儿带回糕点的丈夫无一二致。
鼻尖一阵花香袭来,几人尚未来得及作反应之际,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毫无预兆地,直直撞入他怀中。
事发突然,猝不及防,燕怀瑾被她撞得倒退两步,就连他自己都愣了好一阵,还是裴筠庭率先反应过来,蹙着眉,上前将人从燕怀瑾身上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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