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让我睡一会
……
烟雨阁内,四人相对而坐,连带着个紧贴裴筠庭的傅伯珩。
她垂眸,望向仍抓着自己手臂不放的傅伯珩,幽幽道:“傅小侯爷,你且告诉我,方才是怎么回事?”
问的是傅伯珩,答的却是陆时逸。
“我和道士正走在路上闲谈,谁知这位小公子突然上前扯住我的手腕,声称要我带到官府捉拿归案。”他端起茶喝了一口,语气不咸不淡,“我二人与小公子无冤无仇,更不晓得他为何突然这么做,自然哪会贸然听从,一来二去,便当众纠缠上了。”
傅伯珩自知理亏,于是垂头丧气,一言未发。
裴筠庭心中有自己的考量。
尽管他性子跳脱,骨子里亦有武将世家的热血,纵爱行侠仗义,但从不无故伤人,今日虽是他有错在先,可她相信此乃事出有因。
于是她拍拍傅伯珩的头,认真询问:“小侯爷,若你信我,便仔细将来龙去脉说给我听。我知道你这么做定有缘由,并非存了怪你的意思。如果真是场误会,就诚恳地给两位道个歉,可好?”
傅伯珩脸上稚气未消,见她真的没有怪自己的意思,眼中泪光闪闪,委屈巴巴地呜咽道:“真的吗?”
“真的,你裴姐姐一言九鼎。”
置身事外的燕怀瑾轻笑一声,转头就被裴筠庭狠狠瞪了眼,随后只得老老实实地坐好。
仔细一问才知,傅伯珩原是在大街上无意间听到了陆时逸与玉鼎真人的谈话,回想那日在大理寺,温璟煦和燕怀瑾的谈话内容,又从想起自己父亲那知晓的关于城内外邦人之事,脑子一热,便二话不说将人扣了下来。
反应过来后,热血冷却,但又不敢和自己老爹说,只好向裴筠庭求助。
“我当时正闲逛呢,突然听到身旁有人说什么城内外邦人联合、入宫、皇兄、瓮中捉鳖,就不得不联想到那些事情,认为他俩和外邦人是一伙的……”
他对裴筠庭总会产生莫名的依赖,或许是因为心中对她有先入为主的崇拜与好感,又或许是他心里明白这位姐姐定不会伤害自己,所以现下什么都听她的。
玉鼎真人解释道:“我们是在谈论时事,城中亦有不少风声,说自春闱以来,燕京城涌现了不少异族人的面孔。但我发誓,我们绝不会与其同流合污。”
听罢,燕怀瑾悠悠往陆时逸那觑了一眼,正巧与他对上视线。
他嘴角满是嘲弄,陆时逸的眼眸却风平浪静,似乎并未把他放在眼中。
有意思。
裴筠庭沉吟片刻,向玉鼎真人表露歉意:“不好意思,傅小侯爷未知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二位添麻烦了。今后他会引以为戒,不再鲁莽行事。作为补偿,这茶水和糕点皆由我买单,在此给二位赔个不是。”
傅伯珩顺从地鞠了一躬:“对不住二位,给你们添麻烦了。”
玉鼎真人笑眯眯地捻起一块糕点:“没事没事,误会解开了就好,你说是吧陆兄。”说着抬起手肘捅了捅陆时逸的手臂。
然而他像是猜到接下来还有话要说,并未搭腔。
只见裴筠庭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茶水不安分的左右摇晃,她掀起眼皮,似笑非笑:“说正事——二位来燕京,究竟所为何事?无端提起那些话,莫非你皇兄身在宫中?这可就奇怪了,陆公子瞧着可不像大齐皇族。我最后一次见你们,是在姑苏城外的一座小镇,怎么如今又到燕京来了?再者,我也未曾听闻圣上还有流连在外,年纪这般大的私生子。”
一番话显得她有些咄咄逼人,但在场之人唯有燕怀瑾能明白她的用意。
多半是为了他。
“若二位无法给予我一个正当的理由,便要以谋逆的罪名被查处了。”
玉鼎真人的笑意瞬间僵在脸上,显然,他没料到裴筠庭反应如此之快。
她坐得端正,朝二人正式介绍:“先前在外不方便,故我未能道出真实姓名,本以为往后不再有交集,没想到真如道长所言,缘分不浅。那便重新说一次吧,其实我名唤裴筠庭,是镇安侯府长房二小姐。”
“这位是永昌侯府的小侯爷,傅伯珩。”
说到燕怀瑾时,她斟酌道:“这位是——”
“我乃皇后膝下嫡子,当今圣上的三皇子。”仅仅一个眼神和动作,属于上位者的威压便扑面而来。
陆时逸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玉鼎真人更是惊得连下巴都要掉到桌上,他视线在裴筠庭和燕怀瑾身上来回打转,好似忆起了什么事,神态逐渐变得惊恐。
面前这三人,他哪个都惹不起。
陆时逸自同他们相遇起,一直都表现得很平静,唯有此刻,他的从容与冷静才终于裂开了一道缝:“我明白了,裴二小姐和……三皇子么。”
“我来燕京的确另有目的——我是来寻兄长的。”
第六十三章 亲兄弟
“我来燕京,的确另有目的——我是来寻兄长的。”
此话一出,燕怀瑾眼神骤变。
裴筠庭同样一怔。
“你出身皇族?”燕怀瑾直勾勾看着他,“敢问是周国的皇子?南疆?还是…….”
陆时逸却不紧不慢回道:“恕我无可奉告。”
见状,燕怀瑾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环着胳膊嗤笑道:“别给本皇子装蒜,若我想查,怎么着也能查个水落石出。”
“请便。”
眼见形势不对,玉鼎真人连忙出面打圆场:“陆兄,你好歹收敛些嘛,这可是皇子……再说,你都把那些事告诉他们了,详细讲讲也没啥嘛。”
陆时逸恨铁不成钢似的看他一眼:“你当人人都同你一般单纯?”他望向燕怀瑾的眼神明显带有几分敌意,“旁人的心思我一向猜不透,更何况这些皇子王孙?倘若你们无法证明自己能够帮我,那我所能说的事情便到此为止,余下你们再如何查,皆与我无关。”
裴筠庭瞥见燕怀瑾藏匿与桌案下,攥紧拳头的手,背上的青筋一路蜿蜒入衣袖中,她轻轻覆上去,示意他少安毋躁,一双漂亮的眼眸直视陆时逸:“陆公子,我们没有恶意,自然也不会害你。你和道长此前不求回报,出手相助,为何我们就不可以呢?”
屋内霎时变得安静,无人答话,唯有门外偶尔路过的足音,以及茶客们的交谈声能闻一二。半晌,陆时逸似乎经过了反复的思量思量,终于肯开口:“二小姐保证守口如瓶吗?”
“我向你保证。”
燕怀瑾反手将她的掌心扣住,手指不由分说,一点一点挤进她的指缝中。
裴筠庭装作不知,耐心等待着陆时逸接下来的话。
“我确实乃皇室所出,但并非周边小国。”陆时逸不由放轻声音,“我和哥哥,是鞑靼和中原人所生的孩子。而这个故事,要从很多年前讲起。”
此刻就连傅伯珩都屏息凝神,专注听起故事来。
“鞑靼人生性排外,我母亲出身微弱,即便生下了我和哥哥,处境也未曾变好半分。多年来,她护着我与哥哥,近乎举步维艰。鞑靼王子女众多,根本看不上瘦弱的我们,更别提我们有着中原血统,肯给一口饭吃就不错了,所以即便我们身上流有一半鞑靼皇族的血,也入不了他们的眼。”
他对鞑靼王没有半分亲情,故没有称呼他为“父亲”抑或是“父皇”。
“那年我才六岁,因感染时疫险些丧命,哥哥求遍宫中的医师,却无人肯前来帮忙。”陆时逸眼中浮现雾气,哪怕时过境迁,他仍旧无法忘怀当年的事,“若非我母亲……舍命去求鞑靼王,我早已成为一抔黄土。”
“从那之后,仅仅大我一岁的哥哥便刻苦努力,挑灯夜读,五更晨起练武,终于在鞑靼王的寿辰崭露头角,得到几分青睐,连带着我和母亲的日子也好了不少。他是个天才,比旁人聪慧,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好的,于是他很快就成为了鞑靼王的左膀右臂,当时曾有不少传言说他是下一任王位的有力竞争者。”
这段话对于同为皇子的燕怀瑾来说,并不难理解。他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自己的父皇还是十分仁慈的,无论关系亲疏,自己的孩子总归是自己的血脉,就连久病不出的二皇子他也不曾亏待过,良药与吃食从不断供。
“正当我们以为终于能看见希望的曙光时,鞑靼王却突然暴毙,他的大儿子趁此机会迅速挟令上位,明显是有备而来。更糟糕的是,他本就看不惯我们一家,认为我们是异种,登基后便要将我们处死。是我哥哥负隅顽抗,趁着鞑靼和突厥起矛盾时,卷走宫里的珠宝钱财逃了出来。”
“兴许因为我们上辈子是杀人如麻的恶魔,这辈子才会如此不幸吧。”陆时逸自嘲地苦笑一声,“我们一路朝南,追兵在后面穷追不舍,母亲受了伤,体力不支,最后为护我们兄弟二人逃走,惨死在鞑靼人的刀下。”
燕怀瑾感到手上一紧,转头去看,发现裴筠庭眉头紧锁,显然在为陆时逸的身世经历感到悲伤。
陆时逸的表情依旧很平静,平静到有些麻木,声音却带了点微不可察的颤抖:“哥哥带我继续逃亡,装作乞丐一路逃到了姑苏一带附近,却不巧遇见洪灾,我们在大水中迷失方向,直至最后走散,醒来时,我已被一座道观里的人所救,却只有我一人。”
“我和哥哥走散了。”
玉鼎真人是知晓陆时逸身世的,旧事重提,他也感到十分不忍,于是接过话头:“简单来说,就是陆兄被我家救了,我爹是个大善人,将他交给由我舅舅抚养。我舅舅是个很神秘的人,行踪不定,却腰缠万贯,在江湖上也有几分地位。而我和陆兄自小相识,约定好长大后陪他一起寻亲。”
陆时逸颔首,表示认同他的话。
听罢他的身世,其余几人一时无从开口。
“兄长曾说过,倘若有朝一日我们走散了,就到最有名的地方去,他一定会在那里等我。”
“我想找到他,然后告诉他,不复仇也罢,我只想和他一起回家。”
……
阳光下的皇宫,似乎没有一刻是安宁的。高墙之中,处处藏着算计。
纯妃才送走女儿,燕怀泽又登门拜访。
她神色倦倦,抬手示意他坐下:“本宫听闻你与云姑娘相谈甚欢,睿儿,你如今做好决定了吗?”
燕怀泽摇摇头。
纯妃费解地看向他:“睿儿,你皇祖母已经责问我,你父皇也旁敲侧击问过你的婚事了,你究竟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燕怀泽想起那个下着雨的夜,想起那个被自己放在心上,暗自喜欢了许久的姑娘,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还想最后试一试。
哪怕他所做的一切皆是蚍蜉撼树。
“儿臣今日来,并非为了婚事。”他抬起头,仿佛凶兽缓缓露出獠牙,“母妃和韩相,到底背着我做了些什么?”
“睿儿?”她心下一惊。
“母妃,回答我。”燕怀泽眼神坚定,“母妃莫要当儿臣是傻子,黎桡与怡亲王那头的动静,儿臣并非不知。”
她握着把手的拳头一松。
“睿儿,娘不会害你。你如今封王,很快就要搬出宫去,届时我会让韩丞相多多扶持你。你放心,韩逋是绝对可以信任,并且绝对不会伤害你的人。只是——往后的路,便真正由你自己走了。”
他听出话里的意思,未能及时作出反应,纯妃却已兀自阖上眼:“你回去吧,本宫想歇一歇了。”
“……儿臣告退。”
第六十四章 暗潮生
烟雨阁内的谈话最终还是给裴筠庭带来了不小的影响,以至于回去的路上她久久失神,燕怀瑾几次欲言又止,想问的话却仍旧没能说出口。
马车在侯府门前稳稳停住,裴筠庭堪堪回过神,同他道别后就要下车。然而燕怀瑾眼疾手快地拉住她,车身摇晃了一下,他生生将人拉回身旁。
展昭与银儿几位侍从见无人下车,大概明白两位主子是还有话要商议,故并未催促。
“怎么了?”她望着燕怀瑾,眸中毫不设防,清澈见底。
燕怀瑾睨她一眼,闲散道:“裴二小姐,晓得你最近忙得很,但烦请操心操心,不久后本皇子的生辰礼。”
裴筠庭闻言,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噢——你不提我倒险些忘了,让我想想,送你点什么好呢?”
哪怕明知她是故意的,燕怀瑾仍忍不住有些小失落,咬牙切齿道:“裴绾绾!”
“嘘。”她弯起眼眸,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脸上满是狡黠的笑意,“要是提早告诉你就没意思了,再说,我先前不还送了你一串佛珠?”
燕怀瑾倚在车壁上,懒洋洋地抬起手朝她比画一番:“戴着呢。”
车帘外的路人影影绰绰,天色将晚,余晖洒落,霞光为他俊俏的容貌添一上层橙金色的光。
裴筠庭不着痕迹地移开眼。
方才险些陷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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