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让我睡一会
裴筠庭发自内心地感觉疲惫,她几乎撑到极限,四肢皆因疼痛微微痉挛,身上每一处伤口都在叫嚣。鲜红的血源源不断往外涌着,浸湿她浅色的衣裙,模糊她仅存的意识。
整个人仿佛被生生撕成两半,抬眼便能望见生命尽头。
再过不久,她最后那点理智与力气也即将消失殆尽。
但是没关系。
她自我安慰道。
至少还给自己留了个全尸,没有窝囊到心甘情愿死在他人的刀下,没丢镇安侯府的脸面。
“燕怀瑾……我死后,千万别忘了我啊。”裴筠庭细声呢喃道。
若敢忘记,到阴曹地府我都会记恨你的。
可她那句话仅在风中留存了一瞬,便四散破碎,再无法寻到踪迹。
“你说什么?”塔莉娅一顿。
裴筠庭摇摇头,嗓音沙哑:“放开我吧。”
塔莉娅本想拒绝,却在匆忙之下瞥见远处的人影幢幢,也认出前方领头之人,于是改变主意停在拐角,将她轻轻放在路边:“裴筠庭,你一定要活下去。”
她有气无力地笑笑,嘴唇同月色一般苍白。其实就连她都不知道自己能否幸运地活下来,但为了不让塔莉娅难过,裴筠庭依旧轻声回道:“我会的。”
得到答案,塔莉娅不再犹豫,转身离开,转瞬便消失她眼前,与黑夜融为一体。
耳畔呼啸的风声突然停止,裴筠庭靠在墙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消失殆尽了。
她感到生命正同血液一起流逝,心跳逐渐平静,呼吸变得平缓,刀口好似已经没有痛觉,身子早就疲惫不堪。
裴筠庭一点一点闭上双眼。
听闻人死前,脑中会出现走马灯,如今看来这话似乎不假,她从前一直以为是燕怀瑾说来骗小孩的。
她扯扯嘴角,那点微弱的笑意很快便消失。
周遭没有蝉鸣,没有鸟语,没有人影,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流逝得十分缓慢,仿佛静止。
正当裴筠庭以为,自己会在无边夜色中孤独地死去时,身侧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纷乱的脚步以及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穿破四下无人的寂静,钻入耳中——
“裴绾绾!”
……
裴筠庭的心脏伴随着急切的呼唤一起,缓缓复苏。
呼啸的劲风拂面而来,汹涌地灌进衣袂,紧接着她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那人呼吸急促,抱紧她时像怀揣世间最贵重的珍宝。
他指尖微颤,裹挟寒露般的凉意,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哽咽:“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我来晚了。
发现她倒在路旁的一刹那,所有撕扯着神志与思绪的痛苦,支配他狂奔上前,拥抱他的定心丸。
一切叫嚣戛然而止。
明明只是几个时辰未见到,却让人觉得恍若隔世。
眼下她使不上半点力气,任由暖意包裹自己。
裴筠庭缓慢地眨眨眼,怔住了。
她想,塔莉娅和自己道歉,转身离开时都没哭,怎么燕怀瑾一句话,她便这般想落泪呢?
乌戈尔和他的手下追上来,瞧见这一幕,嘴角勾着饶有兴致地笑,吹了个口哨:“真遗憾,没能一举杀掉你,不过看到你们的表情,我忽然十分满意——”
他目光残忍,面露癫狂:“燕怀瑾,喜欢我的礼物吗?”
燕怀瑾将裴筠庭死死护在怀中,双瞳充血,其间熊熊燃烧着滔天的怒意。
给气若游丝的裴筠庭塞下药丸后,燕怀瑾将她轻轻交到温璟煦手中,凝望她的眼中仍充满后怕,喉结上下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转身,他抽出承影剑,身上散出的冷厉与阴鸷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凉意一节一节爬上脊背。
风起云涌,月亮终于拨开云层,洒下皎洁无瑕的柔光。
长剑自不能安卧刀鞘,燕怀瑾面容在雪亮的刀锋下愈发冷峻。
乌戈尔知他已达失控边缘,刻意刺激道:“我听闻中原人十分注重女子出嫁前的言行,你猜猜,我有没有对她做什么呢?”
燕怀瑾全当他的话为耳旁风。
猎猎的风浪刮起衣角,他反手握剑,一挥而下,使得乌戈尔连退数步,周身被他的杀气与剑意包围,令人胆寒。
承影剑和他的身影快得只能看见几道残影,刀剑相交的嗡鸣不绝于耳。
鲜有人领教过三皇子真正的实力。
但今夜,他们总算能窥见他那深不可测的一面,亦将永远将这一幕镌刻记忆中。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剑势破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乌戈尔的两个手下十分惊慌,身上的伤口添了一道又一道,是来自燕怀瑾的报复。
几经交手,那两个手下便宛若两只飞鸟,被踹出老远。乌戈尔也根本招架不住盛怒下的燕怀瑾,长刀从中间折断,被他摁在墙上,刀锋抵在颈间:“大齐的军队早在你们进城时就已抵达边关,今夜过后,他们便会直攻鞑靼的营帐。你猜,现在赶回去还来不来得及?”
握住剑柄的手再用力几分,乌戈尔的血争先恐后地流出,燕怀瑾冷眼看着这一切,不紧不慢地勾起唇角,讥诮道:“乌戈尔,喜欢我的礼物吗?”
裴筠庭似有所感,微睁开双眼,费力抓住温璟煦的衣角。
温璟煦垂眸看她。
今夜发生的一切称得上脱离掌控,完全超出他的意料。莫说燕怀瑾,就连他也险些收不住怒火。
“裴筠庭。”他尽量放柔语气,“你兄长与阿姐很快就到,再撑一会儿,别睡着。”
裴筠庭顿了顿,慢慢松开手。
罢了,本想让理智尚存的温璟煦在关键时刻阻止燕怀瑾为泄愤直接将人捅废,毕竟燕怀瑾和仁安帝的计划中,乌戈尔不能就止于此,她也绝不肯让此人轻易死去。
然而温璟煦这直肠子,此刻只想得到搬出阿姐来安慰她。
虽然笨拙,却无端令人感到安心。
方才燕怀瑾不由分说地给她塞了颗药,应当是吊命用的。这种药极其珍贵,每位皇子一生唯有三粒,只会在危急关头用以保命。
裴筠庭的眼皮越来越重,她想,反正事情一时半会儿解决不完,那容她睡会儿不过分吧。
可眼皮尚未闭全,温璟煦便在她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拧了把,警告道:“裴筠庭,说了别睡。”
“温璟煦。”她嚅动嘴唇,声音轻到温璟煦不得不俯下身去听,在嘈杂的背景下分辨她的声音,“我好困,你放我下来站着吧。”
温璟煦犹豫片刻后,照做。
裴筠庭才堪堪扶着他的手站稳,便又被人一把拉住,紧紧拥入怀中。
她一愣,苦笑道:“燕怀瑾,你轻一点……我疼。”
燕怀瑾深吸一大口气,眉宇紧锁,既生气又无奈。
失而复得的感觉太过珍贵,以至于他根本不舍得放手,生怕裴筠庭再次消失在眼前。
两具身体紧贴,没有一丝缝隙,她是在场最能感受到他浑身颤抖的人
温璟煦和身后一大群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对相拥的少年少女身上,大气未敢出。
不过众人还未来得及感动,两人便又开始拌嘴:“裴绾绾,下次我绝不再允许你掺和这种事。”
“凭什么?”她还被燕怀瑾抱着,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男子都可以,为何女子不行?”
“这不是男女的问题——”是因为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软肋,而我怕自己护不住你,我还不够强大,我怕极了失去你。
天知道,瞧见她浑身染血的模样时,燕怀瑾的心碎成了几瓣。
裴筠庭的行动和意识皆因伤变得迟钝,故未能细想他的用意,稍稍从他怀中退半寸:“不要你管了,让温璟煦或者展昭展元来抱我。”
“……”燕怀瑾咬牙切齿,“裴绾绾,有胆你再说一遍?”
“就不要你抱!”她好不容易恢复一些精力,梗着脖子便顶道,“死了也不关你事。”
话音刚落,就被燕怀瑾二话不说打横抱起。
起初她还尝试挣扎,结果被燕怀瑾冷飕飕地看了一眼后,就老实待着不动了。
姑且给他抱着吧。
如此想着,没过多久,裴筠庭就靠在燕怀瑾怀中沉沉睡去。
……
深夜的承乾殿灯火通明,宫人忙前忙后,进进出出,屋内则坐满了人。
仁安帝与皇后端坐于首,正听展昭和展元汇报事情经过。
而侯府长房除林舒虞外的人都在。
裴照安站在紧闭的房门外,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两只手分别握于腰带上——这是平日佩剑的地方,而在宫门前,他们的刀剑皆已卸下;裴长枫和裴仲寒一刻也坐不住,碍于仁安帝和皇后在场,未敢表露过多的焦躁,不断地调整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
温璟煦拥着泪流不止的裴瑶笙,温柔地轻拍她的背,不时安慰。待她情绪稳定后,又抽空安排人下去整理后续事宜。
就连燕怀泽与燕昭情这对兄妹都在场,他们一个听着展元二人的回话,无比后悔答应乌戈尔的合作;一个正不断为裴筠庭祈祷,愿她平安。
直至天蒙蒙亮时,最后一盆水从屋内端出,两位老太医才抹着冷汗,弓着腰出来禀报:“回禀圣上,二小姐被灌了许多蒙汗药,往后会慢慢恢复,于身体并无大碍。”
“嗯。”仁安帝面无表情,“继续说。”
发言的老太医又飞快抹去一把汗:“二小姐手腕上有被捆绑挣扎后形成的伤,伤口较深,这些皆会结痂,臣等定将用最好的疤痕药为二小姐治疗。”
皇后突然插进来:“往后是否会留疤?”
她倒不介意裴筠庭身上有没有疤痕,可姑娘家都爱美,难保裴筠庭以后会因此自卑。
“臣等……臣等也无法肯定,唯有听天由命。”
“一群废物!”皇后喝道,“这点事都解决不了,养你们有何用!毕生所学都拿去喂狗了吗!?”说罢她忍不住咳嗽两声,婧姑姑立马上前替她顺气,端起茶水送到手边。
仁安帝亦出言安抚了两句:“莫急,此事待朕决断。”
他示意太医讲话说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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