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第九杯茶
半个时辰之后,城里的大火扑灭,但北楼关上空却飘荡着浓浓的黑烟。赫都眼看着士兵一次又一次地冲锋上前,但又一次次地被打回,城墙之下已然尸体成堆。
“大帅,不能再打啦。再打下去,别说是西陀人,就连咱们自己人也吃不消了。”
赫都身边的一位副将再次跟他建议。
游牧民族,擅长骑射。连夜奔袭,来个突击、偷袭,杀了就跑,他们是非常有优势和经验的。但这种攻城战,正面对抗,赫都不只不占便宜,还有点吃亏。就算是西陀人做了马前卒,但已持续了几个时辰的战斗仍未见分晓,他也确实耗不起了。
赫都看着北楼关上升腾起的浓烟,在心头叹了口气。这一回是有备而来,以为能很快拿下百楼关,他还是小看了北楼关,小看了百里子苓。
“大帅,真的不能再打下去了,再打下去,离北楼关最近的驻军恐怕就能赶过来驰援,到那时,我们怕是想走都走不了。”那副将心急如焚。
赫都长长叹了口气,颇为遗憾地道:“收兵吧!”
敌人鸣金收兵,带着队伍撤退到了二十里外的雄鹰部境内。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其实,没有功成的将军,也少不得枯骨。
百里子苓坐在关楼上,静静地看着城楼上死去的南陈士兵。昨日里,这些士兵一个个还活蹦乱跳的,如今都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将军,”桑吉的神情并不太好。百里子苓看了一眼,垂下眉来,“说吧!”
“刚刚清点完人数,死伤过半。”
百里子苓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城里的大火已经扑灭,房屋虽是烧毁了一部分,好在是人员伤亡不大。另外,刚刚陈庭派人来报,说是抓了几个人。他初审了一下,其中一人系西陀国三皇子亲信。事关重大,他不敢独专,请将军亲审。”
“西陀人?三皇子?”百里子苓这才起身,战袍上沾染的血渍那样触目,那却是她从小就习惯了的颜色。走之前,百里子苓拍了拍桑吉的肩,轻轻一句:“伤口包扎一下吧!”
城里一片杂乱。
断壁残垣里充斥着烧焦的味道。有人在废墟里哭泣,有人咒骂着那该死的贼人,而倒在大火里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陈庭弄得灰头土脸,黑得像个包公,见百里子苓过来,立马迎上前:“卑职参见将军。”
百里子苓看了一眼陈庭,他的头发被烧掉了一戳,边沿打着烧焦的卷,一股子皮肉烧烤过后的味道。敌人有备而来,即便是北楼关进出排查严密,但依旧防不胜防。那些混进城里的贼人,恐怕早在几个月前就陆陆续续地到来,所以才完全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陈庭把百里子苓让进了一处烧了一半的庭院,烧黑了的黄土墙还带着那场大火的余温。
十几个士兵看着四五个五花大绑的人,百里子苓扫了一眼,并没有停下脚步。屋内,有一人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了块烂布,正瞪着一双青蛙眼,仿佛要吃了谁一般。
“据屋外那几人交待,他们都是三皇子的人。这个人叫南颇,三皇子的谋臣,同时也是三皇子的老师。”陈庭简单介绍道。
百里子苓打量了此人一眼,这个南颇约摸四十开外,瘦脸,高颧骨,大眼睛,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看到百里子苓,立马蹦跶了两下,但很快被身旁的士兵给按住。他似乎有些不服气,瞪着眼,死死地盯着百里子苓。
第5章 、残局
百里子苓挥挥手,示意士兵们都退下,只留陈庭在侧。
此时的百里子苓看着有些骇人。银灰色的甲胄上都是血渍,白袍被鲜血染出了朵朵桃花,分外妖艳。散乱的头发有几缕搭在额前,几道血痕在脸上触目惊心。敌人的血是热的,手起刀落的那一刻,血就溅在了她的脸上。不过,此时那些血早已凉透,如同瓮城里的那一堆死人。
“我听说,你们的三皇子与太子争储落败,逃出了京城。想不到,一个争储落败的皇子,还敢打南陈的主意,不觉得痴人说梦吗?”百里子苓扯掉了那块烂布,声音里带着几分嗜血之后的冰冷。
南颇猛地吐了口水,作嫌弃状,随后嘴里发出轻蔑的笑声。
“此次你们替雄鹰部做马前卒,不惜拼上那么多西陀将士的命,如果我猜得没错,也是为了扶三皇子上位吧?怎么,雄鹰部答应要助他杀回西陀王都?还是说打下北楼关之后,划上三两座城池给你们的三皇子苟延残喘?”
“哼!”南颇鼻底发出不屑,但并没有回答。
但是,他的这种态度,似乎也印证了百里子苓的猜测。
百里子苓捏住了他的山羊胡子,狠狠一扯,南颇便惨叫不止。随及,那下巴上便是一片血色。
她轻轻掸了掸手,把那一撮胡子扔在了地上。陈庭忙递了把椅子到她跟前,她似乎有点疲惫,缓缓落座。
“我想,雄鹰部应该还许诺了你们三皇子,若是攻打北楼关失败,也定会替三皇子提供避难。不过,以现在的情形来看,三皇子损兵折将,已然落魄,你觉得,雄鹰部会给一个无兵无权的三皇子提供庇护吗?我可是听说了,西陀的太子已经派了一队人马北上追击三皇子,若是太子跟雄鹰部要人,你猜,雄鹰部会为了一个毫无用处的三皇子得罪西陀未来的主人吗?”
南颇侧过头去,完全不理会百里子苓。此刻,他的下巴还在流血,疼得整张脸都有点抽筋。
“我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想一想,是跟我合作呢,还是让我把你卖给西陀的太子。说实话,我更喜欢后者,因为,一定能卖个大价钱。”说完,百里子苓拍了拍他的脸,那份疼,也就更加刺激着他的神经。
“小丫头,你以为抓了我,我就能任你摆布?把我卖给太子?那好啊,正好成全了我的忠义之心,我求之不得。”南颇微微一笑,嘴角还有点抽搐。
“哦?那咱们可以皆大欢喜了。”百里子苓一笑,笑中带着些阴沉的钩子,别人看不出来,南颇这样的人自然是看得明白的。
他来北楼关也有半月。虽说从前他对百里子苓已有耳闻,但这一回是亲眼见到这个传说中的母夜叉。十五岁便一战成名,而且还是从埋羊谷那个地方杀出来,自然也是个狠角色。传说这百里子苓长得奇丑,人又粗鄙不堪,虽是女子,却如男人婆一般。他到北楼关之后, 也曾远远观察过几回百里子苓,但没敢靠近,怕露出马脚。他所认知的百里子苓与传说的有些不同。
但有一点,那是他亲眼所见。百里子苓脾气不好,打骂士兵的情况他曾有耳闻。前几日,在校场附近,士兵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被她一顿鞭子狠抽。他虽是远远看着,却也觉得这女人狠辣粗暴,如果他能在北楼关待上一年半截,他相信,不需要一兵一卒,便能策动北楼关士兵叛乱。可惜,老天爷没给他那样的时间。
联手雄鹰部围攻北楼关,确实是他替三皇子在出逃途中所作的谋划。争储失败,太子不会放过三皇子,要想安身立命,就得要有自己的地盘。雄鹰部不是什么好盟友,胜在实力不错。而且,雄鹰部想拿下北楼关,入主南陈西北也不是一天两天。所以,他知道,自己这个计划雄鹰部是会同意的。但是,他没有想到,北楼关那么难打,更没有想到,百里子苓在城中早有布防。他想以城中大火引乱,外合关外联军的进攻,没能得手也就罢了,还被人给抓了个正着,如今反倒成了别人案板上的肉。
他,不甘心。
“陈庭,看好他。别让他给死了。”说完这话,回头又对南颇道,“我猜,你更惜命,不会那么想死的。”
南颇哈哈大笑,似乎想用笑声来掩饰他被人看穿的窘态。
北楼关里一片残败之相。
这些年,因为战争,北楼关里的居民越来越少,毕竟谁都不想死。如今生活在这里的人,除了少数本地人及商贩,剩下的就是驻军的家属。
关楼下堆积的尸体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一车又一车的尸体似乎就是这座边陲小镇的标志。铁打的边城,流水的尸体,不知道还要搭上多少人的尸骨,才能让这里永远太平。
黄昏之下,红霞映满西边的天空,如火如血,与这座关楼下的血色混在一起让人炫目。
“将军,将军!”易风远远地叫嚷开来。
百里子苓回头瞧了一眼,能这样咋咋呼呼的也就只有那个半大孩子。十几岁的年纪,就这样跟着她在北楼关打打杀杀,每每看到易风,她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慌什么?”百里子苓呵斥道。
“将军,桑副将让人捅了一刀。”
“捅了一刀?谁他妈干的?”百里子苓一急,顺手就抓住了易风的衣领,手劲有点大,差点把人都给拧起来。“说清楚,怎么回事?”
“刚刚打扫战场,有敌军诈死,桑副将不察,这才让人钻了空子。刀子打腰间捅了进去,顿时鲜血直流……”
易风话没说完,百里子苓转身就往老沈头那里跑。易风只得在后面跟着,边跑边说:“将军,桑副将刚刚昏了过去,昏过去之前说,让将军一定警惕敌人再度来袭,切莫大意……”
百里子苓哪里顾得上听易风说什么,恨不得能长出一对翅膀来,立马飞到老沈头那里。
一进门,见老沈头正在给桑吉上药,她便三两步扑到了跟前。
“桑老二,你怎么样?”
“死不了。”老沈头应了一句。
“老沈头,怎么说话的?这桑老二要是死了,我……”
“怎么?将军还要我的命不成?”老沈头打断了百里子苓。
“老沈头,这桑老二的命多金贵,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可是皇亲国戚,皇贵太妃的亲侄子,若要真折在了咱们这里,皇上还不得要了我的命。”
“原来,关心我是假的,怕自己丢了命才是真的。”趴在床上的桑吉突然说了一句。
“嘿,你不是昏死过去了吗?”百里子苓一乐。
“将军,好歹男女有别。没见我现在光着吗?你在这里,方便吗?”桑吉也没回头,就那样趴着,此时他的整个上半身都光着,从后腰插入的刀,好在是没有伤及腹内,擦着腰间的肉穿了过去,这是不幸中的大幸。只不过,当时流血过多,他才昏了过去。这会儿,早清醒了,伤口还疼着呢。
“桑老二,我连你光屁股都见过了,现在这样算个啥。”
“你……”桑吉想暴粗口,但终究是忍住了,只得紧紧地攥着拳头。“将军,你老实说,当初偷看我洗澡,是不是就想讹我?”
“桑老二,我都解释过好多回了,不是偷看你洗澡。我是真不知道你在里边洗澡。本来是想给你接风来着,哪知道正好就撞上了……”百里子苓带着些笑意轻轻拨弄了一下鼻子。“我发誓啊,除了屁股,真的没看到别的。”
“你还想看啥?”桑吉咬着牙,只恨现在不能起来杀人。
“那个……就是,还挺白的。”
“百里子苓......滚,滚蛋!”桑吉一声怒吼,又扯到了伤口,疼得汗水都出来了。
“桑老二,别那么激动。就算是看到了,也不会少二两肉。一个大男人,那么计较干嘛?难不成,是想让我对你负责?”
桑吉抓起枕头扔了过去,他是知道百里子苓那德性的,怎么还提了那一茬,这不是存心自己找不痛快嘛。于是,回头对老沈头道:“沈医官,给她扎一针,让她闭嘴!”
老沈头没理会,替桑吉上好药之后,拿了被子替他盖上,这才转身往屋外去。院子里还有不少等待救治的士兵,这一场仗下来,死的死,伤的伤,老沈头不用问也知道,这一场仗十分惨烈。
百里子苓拿起床边的一把佩刀,那是桑吉从上都带来的,据说是皇上所赐。刀是把好刀,在战场上厮杀了几回,那刀刃上也有几道小小的口子。
想当初,桑吉刚来的时候,百里子苓还嘲笑过他。说他一个花拳绣腿的,配不上这把好刀。如今,他自然是配得上的。他的心细,那些百里子苓会遗漏的地方,他都能想到。比如,战前他让陈庭在城中设防,怕城中有变。果然,未雨绸缪。
“今天这一仗,你怎么看?”百里子苓把刀插回鞘中,放回原来的位置。
“雄鹰部觊觎西北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这一仗怕是想一举拿下北楼关。关楼上我已经重新布防,但现在我们的兵力不足,若是赫都再来一次,恐怕……”
“别担心,我已派人去了离咱们最近的清州城借兵,另外还派人去了西北提督府,想来,天黑之前,清州那边应该就有人来。去往京城的六百里加急也在路上,后天早晨或者午饭前,应该能到皇上御前。”
“皇上那边暂且不说,就算有派兵过来,没个几日也到不了。西北提督虽是统辖整个西北防务,但是,北楼关却并不在西北提督统辖范围内。加之,西北提督周琛与你二哥在兵部时便有些嫌隙,此时求助于他,他未必会派兵前来。”桑吉有些担心,“再说那清州,虽然是驻有一些兵力,但没有西北提督的命令,谁敢借兵给你?”
第6章 、南颇
“周大人与我二哥是有些嫌隙,但以我对周大人的了解,他与我二哥的那点嫌隙比之整个国家的安危,孰轻孰重,他是拎得清的。再说了,北楼关若有失,西北提督也不会有好日子。所以,最迟明天中午,西北提督的军队一定能赶到。至于清州,能来,当然好。不能来……”
百里子苓叹了口气,转而又笑道:“二公子,你给我说句实话。来北楼关之前,皇上对你可有什么嘱咐啊?”
“皇上确实有嘱咐。让我好好协助百里将军,守好这西北的门户。”
桑吉说这话时,侧过头去。有些事,其实不必这样拿到台面上来说。只不过,今天也是话赶话到了这里,百里子苓也不是信不过桑吉,两年的相处,这个世家公子有血性,是条汉子。不然,桑老二还真不能在北楼关待上两年,百里子苓有的是办法赶他走。
“那二公子真是不负皇恩啊!瞧,刀子都捅腰上了。”百里子苓故意碰了一下桑吉的腰,并没触及伤口,桑吉却叫得跟杀猪一样。
这二位的相处方式,反正外人是没法懂的,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对了,陈庭抓的那几个人,审得怎么样了?”桑吉那几声杀猪叫之后,成功地把话题引向了别处。
“没什么结果。里应外和,路子不算新颖。领头的叫南颇,据说是三皇子的老师。这些人,潜伏到北楼关恐怕不是一天两天,现在尚不清楚,混进城里的人是不是都抓干净了。若是还留了暗桩,日后恐怕也是个麻烦。”
“南颇?这个人我知道。”桑吉有点激动,欲要翻过身来,结果扯动了伤口,痛得整张脸都狰狞起来。
“你慌什么,那人还能跑了。慢慢说。”
百里子苓手都伸出去了,可又不知道此时应该给他揉一揉,还是拍一拍,但好象又都不对,就那样无处安放地悬在空中,片刻之后,这才收回。
桑吉强吐了口气,接着道:“南颇本是南陈人,颇有才华。不过,他个人对仕途没有任何兴趣。他们家原是商贾之家,本就富裕,衣食无忧。他喜欢四处游历,记录各地的风土人情,以及山川河流走向。十五年前,他曾经绘制过整个西部最全最细致的山川地图,比咱们现在用的地图更为详尽,脱活活一个西部通。”
“还有这样的人?那怎么去了西陀给别人当老师?”百里子苓插了一句。
“这事啊,说起来话就长了。十几年前,南家曾经替皇家采购过一批东西,后来这批东西出了事,先皇大怒,不只查抄了南家所有的商铺,南颇的父亲和弟弟还因此丢了性命。南颇曾与我的老师有些往来,南家出事之时,我的老师正在江南办差。老师闻得南家出事,也曾给皇上上书求情,却无济于事。南家的女眷皆为奴为婢,男丁则充军发配。听说,南颇的儿子在充军的路上病死,侄子到了军营后不久,也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病逝了。南家只剩下南颇一个男丁。但是,没过多久,老师听闻,南颇也死了。几年之后,有人从西陀回来,说是在西陀看到了南颇,还说他做了西陀三皇子的老师。于是,便有官员向皇上上书,说南颇潜逃西陀,是叛国。那两年,南陈与西陀时有摩擦,也打过几仗,各有胜负。上书的官员把南陈的战败归罪于南颇叛国,毕竟他号称西部通。先皇当时正在病中,看了奏疏,气得连说了几个杀,结果南家的女眷都遭了殃。”
“全死啦?”百里子苓又插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