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 第144章

作者:梦溪石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悬疑推理 轻松 古代言情

  景德帝病重时,是李妃在一旁衣不解带亲自照顾,皇帝时常昏迷,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醒来就拉着李妃的手不放,说自己辜负了她,让她在自己驾崩后出宫另嫁,不必守寡。

  “晴娘曾私下与我说过,她早已随身给自己备了毒药,若陛下西去,她就要追随于九泉之下,但是有一天……”

  那一天,李妃像往常一样,在病榻前跟景德帝说话,忽然赵群玉前来,景德帝只道有话要跟宰辅细说,便将左右屏退,李妃照例没有走远,只是去了隔间,随手拿起一本书看。

  忽然间,她听见里间似乎有了争执,赵群玉声音渐高,晴娘有些不放心,就高声询问,景德帝让她不必担心,李妃哪里能不担心,她也看不进书了,来回踱步,只记得过了很久,起码有一炷香以上,赵群玉才退出来。

  彼时赵群玉的脸色很是难看,让李妃印象深刻,以至于后来她给陈氏说这一段的时候,陈氏也同样留下深刻印象。

  “晴娘说,赵群玉从来都是说话带笑的,不管心里在想什么,很少会在脸上带出来,可那一日,他的脸色实在是难看极了,哪怕在里面被先帝训斥一顿,都不会这样……连离去的脚步都很匆忙,甚至没来得及给晴娘好好行礼……”

  然后,李妃就被喊了进去。

  先帝郑重其事,将一个匣子交给她,叮嘱她要好好保管,等到自己驾崩之后,就将匣子打开,召来众臣,当众宣读上面的内容。

  听到这里,在场众人,都变了脸色!

  匣子里面装的会是什么?

  先帝病重,赵群玉被召过来,两人不欢而散,难不成先帝另外留了一份遗诏?赵群玉原本就是要扶持章骋登基,如果先帝的意思跟他一样,他如何还会难看?那匣子里的东西,很可能就是两人不欢而散的原因!

  这几乎是人人都能联想到的答案。

  一瞬间,侯公度何止是脸色变幻,内心惊涛骇浪,他简直恨不得自己掩耳狂奔,从来没听过这席话。

  侯公度原是性情稳重之人,至此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低声趋前,对章玉碗道:“殿下,此事不如先呈禀陛下吧?”

  章玉碗想了想,摇摇头,低声道:“她如今谈兴正浓,若被打断,必不肯再说,何况她如今身体也不好,我们未必有第二次机会了。”

  侯公度沉默。

  的确是这个道理,但他实在不想蹚这趟浑水。

  章玉碗让宋今先到外面等着,屋内就剩下她、侯公度、负责记录的文书三人。

  陈氏恍若未见,只是静静靠着枕头半躺,视线甚至没往公主他们暼去一眼。

  章玉碗也没问匣子,反是道:“晴娘呢,她后来怎么样了?”

  陈氏淡淡道:“先帝驾崩前几日,晴娘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已经满三个月了,但赵群玉怎么会容许这孩子平安降世,无论是男是女,这都是一个威胁,晴娘知道自己保不住孩子,连命也未必能保住,就事先将匣子交给我保管。”

  侯公度倏地看她。

  “没过多久,晴娘果然出事了,那天晚上雨很大,她宫里的人跑来找我,说晴娘滑了一跤,又淋了雨,太医正在全力施救,但是大半夜的,晴娘好端端怎么会跑出去故意摔倒?”

  “等我过去的时候,只能看见一盆盆血水从里面不断送出来,我心里很慌,不顾一切狂奔进去,求她千万别死,千万要撑下去,我在宫里的亲人,就只有她一个了……”

  “但晴娘还是走了,她临死之前,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紧紧抓着我的手,看着我,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她让我要保管好那个匣子,因为那是先帝托付给她的,我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流着泪,拼命点头……”

  陈氏浑身颤抖,泪水从眼角沁出,滑入枕头。

  她仿佛回到了那个难忘的夜晚,痛苦万分又无能为力。

  陈氏从不嫉妒晴娘的际遇,正如晴娘也从未嫉妒过她,她们二人之间的交情,甚至早于各自的姻缘,原本以为一起入宫可以相依为命,最终却落得这个结局,陈氏越发深深愧疚,觉得自己如果当初没让晴娘陪伴入宫,说不定晴娘就不会死。

  李妃去世之后没几天,景德帝也就跟着去了。

  那个匣子最终没有被打开,因为当时宫中动荡,陈氏心中更是混乱,先帝让李妃打开,却没有让她打开,匣子也就因此一直保存下来。

  年轻皇帝短暂的一生就此落幕,他在位没几年,甚至没来得及对朝政做出什么重大改变,仅仅是免了一些赋税,通过一些赈灾的旨意,这些命令大部分还是以赵群玉的名义发出的,正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

  许多人也根本不知道,他的后宫里曾经有过一位李妃,也曾有机会留下子息。

  新皇登基,年号永和。

  夫荣妻贵,陈氏由太子妃成了皇后,也就成了陈皇后。

  陈皇后本身没有大问题,但帝后之间有个心结,那就是赵群玉。

  陈氏之所以能成为太子妃,进而成为皇后,是因为赵群玉的存在,他希望皇后是自己人,而皇帝又不愿意被挟制,陈氏不管做得多好,都注定始终要被皇帝防备。

  起初帝后两人感情确实还算融洽,但当皇帝日复一日,想要反抗赵群玉之后,他对陈氏的态度自然也起了变化,甚至无法再掩饰。

  “我不恨他防备我,厌弃我……换了我是他,我也做不到对自己的皇后毫无芥蒂,我知道在他看来,每回跟我说话,都像是在跟赵群玉的耳目说话,每句话都有被传出去的风险……事实也的确是,我身边的宫女,曾经就是赵群玉安排的人……”

  “但是那个匣子的存在,我一直私下保管,谁也不曾透露过,皇帝不知道,赵群玉也不知道……”

  “你,公主,你想知道吗?”

  她说了许多话,已经很累了,声音渐弱,眼睛却越发明亮。

  这对一个长久虚弱的病人来说,并非吉兆。

  章玉碗的心微微下沉。

  “是,我想知道,那匣子里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从未打开过,但我能猜到,我想,你们也能猜到,那里面装的,很可能是先帝的遗诏。但是,匣子现在不在我这里。”

  听见最后一句话,众人愣住了。

  “陈娘子,此事事关重大,不容说笑!”侯公度沉声道。

  陈氏没搭理他,只望着章玉碗。

  “公主,只有你的一句话,我才愿意将匣子的下落交代出来。因为你是先帝的亲姐姐,而匣子是先帝之物,只有你,才最有资格决定它的去向。”

  章玉碗沉默片刻:“如今南有辰朝虎视眈眈,北方柔然也还未彻底平息,国家经不起再一次的动荡。我在柔然这十年,见多了汉人被掳为奴隶受尽折磨,陛下正当盛年,治国勤恳,只有国本稳固,那样的悲惨才能减少,我们是人,那些平民百姓,也同样是爹生娘养的。你交出来吧。”

  “好,”陈氏咳了两声,勉力点头,“既然是公主亲口所说,我便如实相告。那匣子,在我出事前,我预料自己迟早会被皇帝厌弃,担心那匣子会被搜宫时一并搜走,就将匣子先行交给了我入宫请安的弟弟。但他只拿到匣子,钥匙还在我这里。”

  侯公度皱眉道:“匣子流落宫外,恐怕……”

  陈氏平静道:“你放心,那匣子内有乾坤,只要不是用钥匙打开,一旦用上外力,里面的东西也会被毁坏,就算是遗诏,一份损坏的遗诏,也失去被拿来要挟的作用了。钥匙就在我枕头下,我日夜都带着,不曾离身,公主,劳烦你……”

  章玉碗先将她扶起,手在枕下摸索一阵,果然摸出一把黄铜钥匙。

  “我们要如何找到你的弟弟?”

  “我出事之后,我父亲也遭到贬黜,唯有我一个弟弟,身有残疾,腿脚不便,陛下还算手下留情,没有将陈家家产悉数没收,他就在京中开了一间饼铺,日子也还过得去。那铺子就叫陈记,在崇仁坊,你们去找,很快就能找到……咳咳!”

  章玉碗还有些疑问:“先前我们询问‘十五’时,你说原来如此,是发现了什么?”

  陈氏道:“我弟弟名陈棠,表字是父亲取自先天八卦合五之数,双字加边正好是‘拾伍’,从小我们就用十五来调侃他,他因自小残缺,加上陈家变故,后来性情难免有些偏激,若别有用心之人盯上他,他可能会一时不慎被人利用,岑留想必因为曾在我身边待过,猜到个中玄机。”

  侯公度:“若那匣子落入他们手里,恐怕早就被打开过了吧?”

  “岑留是宫里人,肯定知道那匣子并非普通匣子,他们找不到钥匙,就会想到我身上。我被打入冷宫之后,岑留曾以念旧为名,三不五时派人送东西过来,明里暗里打探钥匙的下落,我都没有理会。否则,你以为陛下为何会给我多加一条勾结宫人的罪名呢?”

  陈氏说完这些,面露疲倦,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

  侯公度自知失言,拱手道:“职责所在,冒犯娘子,还望见谅!”

  岑留他们匣子在手,自以为掌握了关键秘密,哪怕钥匙一时不在手里,找遍天下能工巧匠,总是能有打开的一日,届时这份遗诏就会在关键时刻,捏住皇帝的命脉。岑留没有子嗣,最亲近的人就是同为宦官的义子岑庭,岑庭心中兴奋,醉酒误事,甚至在博阳公主面前漏了口风。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换作平日,博阳公主也浑不在意,但她现在走投无路,急于戴罪立功,什么犄角嘎达的事情都恨不得翻出来,还真就让她抓住了机会。

  如果章玉碗他们不来询问,陈氏当然也不会主动说,这个秘密会随着她的逝世彻底埋葬,直到以后成为某些人拿来兴风作浪的把柄。

  想及此,侯公度有些担忧。

  岑留父子活着的时候,肯定想方设法从陈棠手里要来匣子,但他们现在已经死了,匣子只怕又不知流落何方。

  章玉碗不像他,有些事情不敢直接问,她既然也想到这个问题,就直接问了出来。

  陈氏摇摇头:“不会的,我弟弟信守承诺,我既是让他没有钥匙不能打开,也不能交给别人,他就会妥善保管,岑留他们想要打开匣子,也得先拿到我这里的钥匙。”

  “多谢你,陈娘子,你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陈氏原可以刻意刁难,或者至死都留着这个秘密,让它坑皇帝一把,但她并没有这么做,既然对方如此爽快,即便她想要离开冷宫,甚至离开这宫城,章玉碗觉得自己也要尽力帮她做到。

  “有!”陈氏瘦骨嶙峋的手,用力抓住章玉碗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有些疼。但对方目光炯炯盯住她,却不是说出要出宫或者复位的话,而是——

  “帮我祭奠晴娘吧!她就葬在先帝山陵不远,但是孤零零的一座坟墓,连陪葬也很是简薄,我以后,怕是去不了了,你帮我,派人每年去扫祭,看望她,给她带些书去,她最爱看书,几乎过目不忘,可惜身为女郎,明珠暗投……还有,记住她,她叫李晴娘,不是李氏,也不是李妃……”

  章玉碗自忖早已练成铁石心肠,轻易不为外物所动,却仍在此时,忍不住心头颤动。

  她迎着陈氏殷殷期盼的眼神,郑重许下自己的承诺。

  “你放心,我会让人重新为她起碑刻传,年年洒扫,必不遗忘。”

  陈氏露出他们见面以来最明亮的笑容。

  “谢谢你!”

  从陈氏那里出来,章玉碗脚步有些沉重,侯公度也没好到哪去。

  她派人去太医院,以自己的名义来为陈氏看病,又让雨落去御膳房吩咐,以后三餐不能落下陈氏这边的份额。

  他们心知肚明,陈氏已经熬不过几天了,但是现在尽力弥补,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陈娘子这边的事情,我先去向陛下禀告,你带人先去找那个匣子吧,以免夜长梦多。”

  侯公度领命而去。

  宋今还在冷宫外面候着,没有一丝不耐烦的神色。

  章玉碗走到他面前停下。

  “宋内使。”

  “长公主殿下。”

  “西州长史杨瑱,你记得吗?他是你的同乡,因你举荐,去了西州上任。”

  宋今垂首,恭恭敬敬:“回殿下,但是罪臣举荐过的人实在太多了,一时竟也记不清楚。”

  章玉碗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能看见对方连手都没有抖一下。

  “此人在我当日入张掖时,特意安排守卫漏洞,让柔然刺客趁虚而入,你可知晓?”

  “竟有此事?!”

  宋今听见这话,自然不能再低着头了,他愕然抬首。

  “罪臣举荐不力,以致大逆不道的贼子混入其中,罪臣万死!”

  他下跪,伏地,叩首,毫不拖泥带水。

  章玉碗盯着他的头顶。

  宋今不动。

  四周寂静。

  杨长史自然已经死了,死无对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