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这话一出口万氏的脸色便陡然难看起来,虽则外表还硬撑着体面、可那眉梢眼角流露的尴尬却实在难以遮掩;宋疏妍心中一晃,即便知道有些话说也无用、却还难免要对二哥由衷生出几分感激——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侧首要看向二哥时当先看到了方献亭的手,原本是有些用力地合拢,等二哥说完后却又微微松开了……
她没有多看也没有多想,目光仔细地避开他同二哥对了个眼神,回过头便继续安安静静地坐着了;姜氏最是眼明心亮,早已将堂上众人的百般情态尽收眼底,嘴上则好心地接了一句:“原是这样……疏妍出落得这般好,往后自然也要寻个出挑的郎婿,确是急不得的。”
这话的意思便又模棱两可了,坐在主位上的宋澹听了一时也拿不准先国公夫人究竟是否有意同自家结亲——新君已然登基,宋氏于方氏而言理当并无年前那般要紧,何况他与弟弟已避居江南,又有什么值得方氏亲自……
他暂想不透彻,当时也就未把话说深,随口应两句后便转而问起两位贵客预备何时归于颍川,姜氏便称自己有意待天回暖些再乘船北去,更转头对宋疏妍笑道:“金陵自古风流无限,我与贻之便住在青溪北岸,疏妍倘若得闲,还要多来陪我去坊间转转才好。”
第48章
宋氏名门望族讲究礼仪, 自不会令远来下顾的贵客另居别府,当日宋澹和万氏便对新侯和先国公夫人恳切相留、请他们在宋府小住几日,姜氏见此盛情难却、又不愿大张旗鼓闹得满金陵城的人都晓得颍川方氏来了, 遂终点头应下。
堂上一见过后众人各自散去,方献亭则同宋澹一起入了书房、想是另有要事要谈;宋疏妍回了自己的院子, 迟了好几步才回过味来, 暗道方氏此来金陵应当还是为了长安城里那位新君——如今朝野上下皆有其弑父夺位的流言,宋氏身为江南名门之首在士林间确有一呼百应之能,也许他来是为了笼络江南一系?劝父亲摆明立场为新君正名?
她想得出神,好半晌都在坐床上一动不动, 一直跟在她身侧的坠儿却耐不住性子、打从进门起便一直在屋里亢奋地走来走去, 好容易等到出去做活的崔妈妈回来, 连忙紧紧拉住她的手说颍川侯和他母亲姜氏来了,对她家小姐那是千般万般好、说不准还要提亲呢!
崔妈妈一听惊得眼都睁圆了, 宋疏妍却是回神失笑, 无奈摇头:“莫要听她瞎说,没有的事。”
“怎么没有了!”坠儿急得跺脚,一张可人的小脸儿都涨红了, “明明就有的!方夫人都问小姐有无婚配了!”
“不过是长辈没话说才随意问起的场面话罢了,”宋疏妍又叹一口气, 眉眼间的确并无一丝惊喜, “哪里做得了真?”
“夫人连礼物都送了!”坠儿真是急死了,着急忙慌又去捧那个方献亭亲自递来的沉香木盒,“便是正房那几个嫡出的公子小姐也没得了这般大的脸面,方氏分明就是对小姐另眼相待!”
另眼相待?
宋疏妍淡淡一笑, 也许因为这一年里心潮曾因那人澎湃过多次,如今真亲眼见了他便反而不敢再有什么起伏——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在山中,在林间,在江上,他总是轻飘飘地来又轻飘飘地走,来时令她心神摇曳朝思暮想,去时又那般悄无声息了无痕迹。
——但也好像不是全无痕迹,总会留下一些烂摊子给她收拾,譬如今日继母和三姐姐的怨憎便要由她一人消受,待他离开金陵后她还不知要如何被锉磨呢。
淡淡的自嘲浮于眼底,她却还是轻轻打开了那个木盒的盖子,其中藏的乃是一只质地清透的玉瓶,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却显然并未带几分用心,不过就是名门往来最常见的礼物,规规矩矩体体面面。
她便又将盖子合上了,心中既无欢喜又无失落,先嘱咐崔妈妈将东西好生收着,后又抬眼对坠儿说:“逾越的话往后不可再讲,夫人和方侯在的这几日也尽量少出门,继母那边应是正盯得紧,莫要被她们拿捏住什么错处。”
……但她终归还是要从自己房里出去的。
继母的规矩一向颇严,晨昏定省日日不断、可由不得她轻易躲着不去,次日一早过后园向正房去时坠儿便在她耳边高兴地低语:“小姐你瞧——方侯在那边呢——”
……她已看到了。
那实在是个很英俊的男子、无论何时出现在何处都由不得人瞧不见,江南至正月末时已有几分和暖,园中梅树花开正好,白绯二色相互映衬,料峭寒风过时偶尔吹落几片花瓣、悠悠然飘在他玄色的衣襟上,矜贵又出尘。
他竟出现在她平素生活的园子里了……
……有些怪。
她抿了抿嘴、想着还是快步离去不要照面为宜,却不料他已先看见了她,两人目光对上、再绕开便显得失礼,于是不得已还是站住了,没过多久听到他的脚步声渐近,玄色的锦衣下摆出现在狭窄的视线里,她知道那一刻自己的心还是不可救药地乱了一乱。
“……方侯。”
她低头对他行礼。
他却沉默了一下、与昨日在堂上见时一模一样,短暂停顿后才应了一声,回:“不必多礼。”
她便起了身,也知该同贵客说句什么应付场面,只是要开口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呢?一年未见的两姓旁人,便是问及近况也显得有些不得体。
“……之前不是不愿称我为侯么?”
为难之际他却先开了口,声音低低的,多少夹杂几缕春寒的清冷和梅花的幽香,仔细品来却比那晚在江上船头柔软不少,也没有当初那频频令她梦魇的血腥气了。
她感激他先行挑破沉默的善意,只是这话却有些不好答,实际她并没想到他还记得一年前那些琐碎的细节,而这些细节中包含的她对他异样的情愫也令此刻的她感到难以启齿。
“没有……”她只好有些笨拙地接口,“……当初是我不懂得礼数。”
他听言似乎笑了一下,她没抬头便没看真切,过一会儿又听他叹曰:“一年过去,看来你我心境都变了许多。”
这话她没听懂,不知自己在他眼中是哪里变了,想一想又觉得不甘心,接道:“我倒没有什么长进,只是循着方侯的意思做事罢了。”
他挑了挑眉,却从这似是而非的一句话里听出几许怨怪之意,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偷偷发小脾气,脸上的神情倒还十分得体;他想了想,又问:“我的意思?……是说没让你随着你二哥叫我?”
不说破还好、一讲清她便感到自己无理取闹了——她怎么能这么跟他说话?未免……未免太逾越也太不讲理了……
她心中懊悔、自想出言找补,要开口前却听到他先说:“不是不让你叫……只是当时情势特殊,恐牵连你和宋氏。”
这道理他们都懂,实际宋疏妍原本也已感到几分愧疚,然而此刻听他用极似解释甚至哄慰的语气同她说话、那股子愧疚之感便莫名消退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种很奇怪的情绪。
好像有点开心……又好像有点不开心……
她兀自费解、嘴上还是不说话的,他便又看了她一眼,目光有点凉又有点热,略微犹豫一下,又说:“如今可以了……你若还愿意,便随你二哥叫吧。”
“如今可以了”……
随着二哥哥……叫他“三哥”?
她眨了眨眼,那两个字只是在心底转一圈便让她深感羞赧,于是立刻脸热起来,胭脂一般艳丽的绯色悄悄染上她的脸颊和耳垂,已然及笄的少女便是枝上最引人流连的粉英,一情一态皆会拨动他人心弦。
坠儿在一旁瞧得真,那位侯爷分明一直低头盯着她家小姐看,眼神一错也不错、神情也柔和得要命——这怎么就不是那个意思了?这明明就是那个意思啊!
“我……”而宋疏妍已心跳如雷,当时也是口讷语塞,“我还是……”
“四妹妹——”
偏在这个当口有人要横插一杠,不必回头便知来的是宋三小姐,她穿一身明艳惹眼的鹅黄色春装、婀娜的身段被勾勒得妙不可言,似乎真无惧于这飒飒春寒簌簌冷风,神情也活泼俏丽得紧。
一阵风似的快步走到近前,嘴上叫的是“四妹妹”、可眼睛一直盯着的却只有方献亭,止步时柔柔下拜,随即又细声细气地问:“贻之哥哥怎么也在?可是在同四妹妹说什么有趣的事么?”
这声“贻之哥哥”虽早不是第一回 听了、可在眼下这个时机却仍令宋疏妍有些出神——“贻之哥哥”自比“三哥”亲密许多,她也不知为何三姐姐能这么容易叫出口、她却……
“没有,只是恰巧遇上四妹妹,”胡思乱想间他已作了答,声音还同过往一般淡淡的,“三小姐可是来寻她一同去令堂院中晨省的?”
一句答却令在场几人都沉默了。
“四妹妹”……“三小姐”……
宋疏妍是着实没料到他会忽然这样唤自己,虽说也不是多逾矩的称呼却还是令她一颗心酥酥麻麻地痒;宋疏浅则是明明白白感到自己遭了冷落,除了那称呼上的差异、后面那句询问也莫名有些不对味,好像他是她四妹妹的什么人、她来找她必得经他过问似的!
这、这……
三小姐的脸一阵红又一阵白,心底早已掀起一番惊涛骇浪,嘴上却只能压着若干委屈忿懑去应一声“是”;方献亭点点头,似乎也无意再多留了,与两人道别后便折身而去,只是走前分明又多看了钱塘那个小蹄子一眼,像是有些舍不得她似的……
这、这……这真是岂有此理!
第49章
因有昨日堂上赠礼和今日“四妹妹”这一声称呼铺垫在前, 万氏母女对宋疏妍的嫉怒怨恨自然越积越多,倘若搁在以前恐怕早就要寻个由头责打罚跪,如今却碍于姜氏和颍川侯都住在府上而不便大肆发作, 顶多也就是在晨昏定省时冷脸叱骂讥讽几句,虽则言语刻薄得厉害、却也不至让宋疏妍当真放在心上。
宋三小姐打从出生那日起便没受过这等委屈, 如今眼睁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盼来的如意郎君渐渐对自己一贯瞧不上的幺妹动了心思便更是倍感屈辱, 因长姐和姐夫年前便回了扬州、于是只好将满腔怨愤皆发泄在母亲身上,万氏见状亦是又疼又恼,只哄女儿道:“那小蹄子是什么出身,哪配嫁进颍川方氏?不过是此前背着咱们使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勾搭你贻之哥哥, 方夫人是碍着面子才给她几分好颜色, 真要说婚嫁却是绝不会容她有一丝妄想的……”
“可是万一呢!”宋疏浅哭得两眼肿如核桃, 泪水将一张漂亮的小脸儿糟蹋得黯然失色,“母亲是没瞧见, 贻之哥哥对那贱人轻声细语、还叫她‘四妹妹’——他都同我认识多少年了, 却只肯叫我‘三小姐’……母亲……你要为女儿做主啊母亲……”
一通哭诉真是十分动情,亦将万氏心底的火燎得越来越旺,她一边轻轻拍着亲生女儿的背柔声哄慰, 一边在抬头时狠狠撂下脸、眼底闪过分明的冷色和厉芒——
那生不出儿子的乔氏当年便占着正妻之位挡了她的路,如今她的女儿……
……却休想再阻了浅儿的良缘。
这些辗转于暗处的迂回恶意于宋疏妍而言实在不算陌生, 继母一向待她苛刻、如今也无非就是更激烈些, 她自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而实则心里却并没有多么在意。
……能令她生乱的只有方献亭。
不过是在园中偶遇时随口说了几句话,那寻常的一幕却总在她眼前盘桓不去——“四妹妹”这称呼有什么特别?人人都这样叫她,不单是家里的哥哥姐姐, 就是只有几面之缘的方四公子和娄家姐姐也是一样,却唯独他唤的那一声令她恍惚失神, 甚至朦朦胧胧地……起心动念。
他……会不会真的……
这念头真要命,只是想一想就让她心尖发颤,一年来的静默安谧只那么一瞬就被折腾得没了踪影,原来贪念并不能根治、她依然对他……
千篇一律的日子于是忽而变得跌宕起伏,每一回出门她都规行矩步、眼睛却总难免不动声色地寻找他的身影;当然大半都不会遂愿的,他一个位高权重的新侯总不会整日在闺阁女儿门前打转,二哥说他很忙,长安与颍川两地每日都有书信送抵,家里一时多了许多生面孔,瞧着不像仆役倒像是官署里公职在身的掾吏。
……也就是在姜氏身边才能多见他几次。
继母长袖善舞十分周到,即便先国公夫人只是暂居宋府几日也命人仔仔细细地为她收拾了庭院、特拨出了南向的远岫阁这等上好的院子,只是姜氏许是因养病养得久了、如今却反而不爱一味闷在屋里,时不时就会在宋府精细漂亮的后园转上一转,待逛累了再由万氏陪着去后堂小坐,每每这时便会打发人去叫宋疏妍一并前来作陪,似当真对她颇为喜爱。
那日她又让人来叫,宋疏妍便仔细更衣梳妆向彬蔚堂而去,入门时已有欢声笑语若干、自是万氏和她三姐姐正在陪姜氏谈笑;她半低着头进去,做的头一件事便是悄悄在堂上扫视一圈,见方献亭并不在席间,一颗心既微微松弛又暗暗落寞。
“疏妍来了——”
姜氏头一个瞧见她,更当先伸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宋疏妍柔顺地行礼后坐定,却不知自己入门时那扫视一圈的小动作早已被姜氏看在眼里;她暗暗一笑,先同宋疏妍随意话了几句家常,又转头同万氏笑道:“我膝下只有两个子女,长女嫁入东宫后便鲜少再能见到,贻之又是一年到头忙于公务、若去了远些的州县更是一连几月瞧不见人,可不如夫人这般有福气,至今还有一双乖巧可人的女儿陪在身边。”
万氏闻言自要应和,先是赞颂了一番如今已晋为皇后的方氏长女的尊荣、继而又恭维起颍川侯是如何如何得当今陛下倚重,真是妙语连珠入心入情;只是类似的恭维姜氏实在听得太多,如今已很难再被打动,待万氏吹得告一段落便又淡淡笑说:“荣华富贵不过云烟过眼,终比不上天伦之乐来得珍贵——婵媛,去将你们侯爷寻来,让他学学别家儿女都是如何在长辈身旁尽孝的。”
这话有一半是逗趣,众人都已轻笑起来,宋疏妍却心中一紧,不知何故手心忽而泛起了潮气;没多久堂外便传来动静,仆役传过话那人便缓步入了门,她极快地抬了一下头,见他今日穿一身石青色锦衣,腰环玉带矜贵无双,却比平日常穿的玄色更显得出尘几分。
这哪里像个武官了……
明明就……
她别开眼睛不再看、正巧同他的目光错开,随后又与她三姐姐一同起身向他行礼,一个还是细声细气地喊着“贻之哥哥”,另一个犹豫一瞬依旧规规矩矩地称“方侯”。
方献亭请她们免礼,又问候了坐在堂上的母亲和万氏,姜氏笑盈盈地让他坐,又扭头看向宋疏妍,说:“你这孩子怎么这般怕生、如今还称什么‘方侯’?便同你三姐姐一般叫就是了,不必如此拘束。”
……随三姐姐叫?
叫他……“贻之哥哥”?
宋疏妍眨了眨眼,心中却别扭得要命,一来是觉得这称呼不妥,二来更不愿跟她那位三姐姐沾边,默默抬头看了方献亭一眼,他的目光也正落在她身上,眉眼之间依稀带着几分别样的笑,虽说淡得几不可察、可在她看来又分明……带着几分温柔。
她十分羞赧,连日来心底汹涌的暗潮在此刻都化成了难以言说的情思,也许本心里她真的很想同他靠得更近些,那时遇上一个台阶,暗地里亦深为感激。
“还是随我二哥哥吧……”
她勉强压着心中悸动,耳垂却还是悄悄变成惹人怜爱的淡粉色。
“……三哥。”
轻轻的一声,那么浅又那么柔,方献亭听了却忽而感到浑身骨头一软,喉间亦莫名有几分发紧;他咳嗽了一声,聊胜于无地遮掩心中波动,眼睛却还没能从她身上移开,只应了一声:“……嗯。”
……声音已有些哑了。
这短短两句往来旁人或还看不出什么,姜氏和万氏这样的过来人却都是眼明心亮,不同的只在于前者乐见其成、后者却巴不得亲手上前去撕烂宋疏妍那张勾搭男人的脸,堂上气氛一时微妙,众人都有片刻的沉默。
“不知母亲唤我来何事?”
再开口的还是方献亭,也许是因自知方才看宋疏妍看得有些久,此刻便主动岔开话遮掩失态;他母亲也没为难他,闻言笑答:“倒也没什么紧要事,只是想着不久后便要北归,对江南确还有些不舍——金陵风光旖旎,不外出赏玩一番难免会留下遗憾,你这几日可得闲么?陪我们一同去。”
其实他是不得闲的。
三年丁忧之期未过、他尚不能归于长安官复原职,但新君素对方氏万分倚重,登基后已连发数道密旨嘱他料理秦王西逃一事;眼下京畿道以西各关皆严阵以待,方、娄两姓奉命排查的消息亦都要过他的眼,只是形势不容乐观恐还需另备后手,眼下实已有些分身乏术。
但……
“便都随母亲的意,”他点头应道,自父亲辞世后便对母亲越发恭顺细心,“不必顾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