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一回是在骊山六围他带她出深林,一回是在水上船头她渡他过寒江,前一次他大概以为她撞破了什么隐秘因而待她颇有些冷厉,后一次又因家中变故而拒人于千里,都算不上多么温柔和煦。
眼下气氛却是难得的平和,长街喧闹游人如织、莫名有种温吞的烟火气,她和他并肩走在一起也觉得这样的遭际十分稀罕,只是偏偏不知该说些什么打破静默,一时却又感到些许为难了。
“要买些东西么?”
他忽然问,眼睛看向道旁林立的铺面,江南不比中原气象阔大,但钱塘一贯富庶、各式织物杂玩显得琳琅满目;她其实并不想买东西,只是当时若不应承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索性点头应了,由他陪着在街边相看起东西来。
他们都是形貌出挑的人,尤其方献亭自北地而来、明显比左右往来的江南男子高大出许多,玉冠束发的模样亦显得万分矜贵俊朗,引得诸多与他擦肩的女眷以扇掩面笑而顾盼;做生意的店家都有眼力,瞧出这位出身不凡的公子是陪着他身边那位殊丽柔婉的小姐出行,于是一个个都捧着宋疏妍说话,将她夸得如同刚从九重天上下凡的仙女,只盼她一个高兴便让男子为她一掷千金。
其中一位卖钗镮的妇人尤其嘴巧,说得天花乱坠令宋疏妍深感如果不买些东西便是对不住人家一番口舌,可她实在不缺首饰,于是只好勉强在一堆珠玉翡翠中拣选了一支相对便宜的红珊瑚钗,要问对方价值几何时却忽而听方献亭问:“你喜欢这个么?”
她一愣,回头看向他,他的神情有些认真,见她不答就又问了一遍,还说:“挑个喜欢的吧,钱带够了。”
这分明是在调侃过去在长安她二哥带她去西市置办屏风的事,浮璧阁内珍奇无数、她却因顾念哥哥囊中羞涩而选了一张最便宜的绘屏,不料最后却还是贵了,哥哥还不得已找他借了钱。
旧事忽而翻回眼前,宋疏妍在感慨之余又感到几分有趣,两人相视而笑,暧昧的气氛只这么一下便重新飘浮起来,她于是又有些害羞了,半低下头说:“我不缺钗镮的……”
这是推辞的意思、他却没听,低头在案几上摆成一排的琳琅发饰中挑拣,不久后伸手从其中拿起两只白玉对梳,镂刻鱼鸟精细异常,其上更饰以珍珠贝母,显得尤其别致漂亮。
“公子真是好眼力——”
那店家巧妇连忙又笑容满面地夸赞起来。
“这对白玉梳品相一流,便是东西两都的贵人们也十分钟爱,这位小姐绿鬓如云乌发油亮,最适宜用这上下对插的玉梳为饰……”
她捧得十分卖力,却不知眼前男子本就来自中原,除去天家以外满长安都没有比他更显赫的“贵人”,以“东西两都”的名目鼓吹却是有些使错了力;宋疏妍却并不在意店家如何舌灿莲花,只一意看着那对白玉梳出神——梳子并非寻常礼物,倘若由男子赠予女子,便是意在……
她脸色酡红如醉,“私定终身,与君结发”的意蕴令她神思一片混乱,一时欣喜得眼眶发热手心生汗,一时又唯恐颍川与江南风俗不同、是自己会错了意,反复纠结之时他却又向她靠近了一步,高大的男子低头凝视她,声音低柔得令人如堕梦寐:“这个……你喜欢么?”
“喜欢”……
这词他已说了两遍,像是的确很在意她的喜恶,除外祖母与二哥外她身边便再没人这样待她,好像她很重要,好像一切都可以由她做决定。
她的心忽而软得一塌糊涂,也许那时是莫名变得脆弱了,看着他手中的对梳心潮起伏,哪怕彼时其实还有许多不安也依然要大着胆子再向这个男子靠近一步。
“嗯,”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可在他耳中却是清清楚楚,“……喜欢。”
那时他的手指好像微微颤了一下,再细微不过的动作却暴露了心底剧烈的起伏,也许在她面前他从不是好整以暇,含蓄的钟情令人满足又令人无端生出更多贪念。
“……那就这个吧。”
他咳嗽两声接了话,花去不少力气才勉强压下要亲手将对梳轻轻别进她发间的逾越念头,转身在店家的千恩万谢中付了钱,把玉梳再递来时宋疏妍已很想顺势轻轻牵上他的手指。
幸而她还记得自己是有教养的贵女,接过东西后便假借四处张望的动作缓解着心头的异样,半途看到临湖处有一家酒肆,她便转而半抬起头问他:“……三哥可想用晚膳了么?”
其实那时将将申时过半,还不太到用晚膳的时辰,但如今无论宋疏妍说什么方献亭大概都不会说“不”,于是也就随着她去了。
酒肆并不很大、但因临湖而景观秀丽,宋疏妍问方献亭可有什么想吃的、他只说都由她定,她便心情大好地一连叫了三四道菜,更因念着他有饮酒的习惯而专叫了一壶钱塘特产的梨花春。
“也不知道好不好喝……”
她亲手斟了一杯递与他,眉眼间有盈盈秋波。
“我听说有人为这酒写过诗,‘十千兑得馀杭酒,二月春城长命杯’……应当是好喝的吧。”
好不好喝倒还两说,只是并不很合他的喜好——北地男子好饮烈酒,他出身将门更是如此,江南酒酿温吞绵长,于他便像喝水一样没什么味道,可她看向他时柔和的眉眼却十分醉人,他便答:“……很好喝。”
她听了像是很高兴,美丽的眼睛微微弯起来,过一会儿又将一盘看不出是什么的菜肴往他跟前推了推——她哥哥说的不错,她确是将自己看作正经的东道主人了。
“再尝尝这个,”她兴致勃勃,“这叫玲珑牡丹鮓,也是江南的名吃。”
第58章
那实际就是一种盐渍的腌鱼, 以鱼叶斗成牡丹状,即熟后呈微红色,在钱塘确是一道常见的菜品;方献亭举箸夹了一块入口, 咸腥之气冲得他接连咳嗽了好几声,这回便是再如何诚恳地夸“好吃”也决计无法取信于人了。
宋疏妍却又笑起来, 大概她那天实在过得很快乐、在他面前也不愿再端着板板正正的架子, 尚不足十六岁的少女总还有些孩子气,明亮的眼睛会在凝视心上人时泛起粼粼的波光;她又给他斟了酒,趁他喝的工夫将其面前的牡丹鮓换成了脍羊肉,这便更合他们中原人的口味, 两人各自用着晚膳, 气氛有种微妙的甜蜜。
暮色四合落日隐没, 过不多时便见华灯初上,宋疏妍缓缓搁下筷子, 心说二哥应已料理好了坠儿的事、他们也该去石桥与他会面了, 只是悄悄再看一眼方献亭、心底里却还舍不得他,她想自己的确变得贪得无厌了,都被人家赠了玉梳却竟还感到些许不满足。
隐晦的一眼全然不着痕迹, 落在他眼里却还是清清楚楚,也许不仅因为他在意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更因为他同样……对她恋恋不舍。
“膳后可要去游湖?”
他斟酌着问她, 声音里仍带着那种令她钟情的微微的热意,她心弦已动,只是顾虑道:“可我二哥哥那里……”
“我让人去同他打声招呼,”这回他接得很快, 深邃的眼睛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就说……我已先送你回去了。”
这话有些风流引诱的意思、同他一贯肃穆冷清的性情很不相符, 她却因此心跳得更快,垂眸间短暂的沉默并不意味着犹豫、而只是贵女借以掩饰情思的矜持。
“这……会不会不太好……”
几个字说得为难极了,其实本心里只怕他会当真退却,幸而他连她的假意都能看穿,此时已缓缓起身走到她身边,弯腰低头与她说话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耳语。
“我自不会伤着你……”他几乎已在哄慰她了,“……也还有些话要同你说清。”
石函湖三面环山,水面又被几道堤岸分割成几片,湖心零星有几座小岛,白日里多见游人往来热闹非凡,入夜后便多少冷清一些,或许是因今日过节人群都拥去了岸上,湖心处便越发人迹罕至幽静无声。
船公将两人送至岛上,下船时只见一片极繁盛的梅林,如今时入二月已是孤芳最后的花期,大抵到月中便会凋谢殆尽,它却在末路处开得尤其热烈繁盛,彤云似染琼英胜雪,清风拂过暗香扑鼻,月映之下恰似人间仙境。
宋疏妍与方献亭同行于花间,白日里辗转迂回的许多不安不知何时已徐徐退去,那时她的心很静又很轻盈,不觉又起了与他闲谈的兴致。
“三哥可知我的名字便是取自一首写梅的诗?”
她忽而轻声问他。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湖岸上蜿蜒的华灯隐隐照亮了她美丽的面容,浮翠流丹亦不足以形容那含蓄的惊艳。
“是山园小梅?”
他以问作答。
她点点头,倒不奇怪他能猜到,毕竟连有关“平芜春山”的秘语对方都能解开,这等摆在明面上的典故就更容易懂了;可这世上一定也有他不知道的事,她轻轻笑起来,走在他身边时快活得连步伐都在变得轻盈。
“我还有一个乳名呢……”
她像撒娇一样细声细气地同他显摆,明明方才并未沾酒却似已然薄醉。
“……这你肯定不知道。”
“三哥”变成了“你”,她对他的亲昵已在不惹眼处变得昭彰,他亦有所觉,此时一边心神摇晃一边仔细提防她被什么花枝树根绊倒,嘴上则问:“哦……那是什么?”
那时他一定笑了,只是夜色太暗她看不清,低沉的声音是醇香的陈酿,令她益发如同满饮;她像蝴蝶一样在花间轻快地飞,答他的声音也甜蜜,说:“……是‘莺莺’。”
“莺莺?”
他重复了一遍、大抵只是为了确认,可又分明像是在叫她,一个最私密的名字就那样被一个男子唤出口,她羞怯得忍不住悄悄捂住了自己发烫的脸颊。
“为什么叫‘莺莺’?”
他又问了,声音离她特别近,梅花的香气令人目眩神迷,她听到自己回答的声音已变得有些飘忽。
“是我母亲为我起的……”
她偷偷告诉他。
“她不喜欢‘疏妍’这个名字,觉得太清高寡淡了……‘莺莺’就很好,热闹又有活气……”
他“嗯”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表示赞同,默了一会儿又说:“是很好。”
她不知是不是自己喜欢他喜欢得太过了些、以至于只听到如此一句简单的应答都感到心绪翻涌,下一刻他的担心果然被验证、她的确被脚下横生的枝蔓绊倒了,坠落的莺雀跌进情人的怀里,他搂住她后腰的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炽丨热。
“……看路。”
他像在责备她又像在宠爱她。
甜蜜原来是没有穷尽的,欢喜之上还有更多的欢喜,她已上了瘾,沉迷在他柔情的眼波中不能自拔;他也是有些忘情了,竟径直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柔美的少女正如一只莺雀栖息在他身边,被他轻轻抱到花树下靠着枝干坐着时还要对他恋恋不舍。
“坐一会儿吧……”
他慢慢松开了环抱住她的手,人却还单膝点地半蹲在她面前,那时有一阵凉风拂过、吹落几朵枝上皎洁似雪的白梅,偶有一朵落在他的鬓间,立时便让她回想起了那晚昭应县的落雪。
过去毫厘千里的距离似乎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弥无踪,她的心跳得特别快,手却不受控制地慢慢慢慢伸向他;他并没有动,只由她轻轻为他拂去那朵像雪一样的落花,那一刻他们都曾在虚幻中看到天长地久,以为会就这样同眼前这个人度过漫漫余生。
“那你呢?”
她像醉了一样含糊地问他,纤细的手指还停留在他鬓边。
“什么?”
他难得未解其意,大概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江南酒酿绵长的劲道。
“你的名字……”她轻轻笑起来,人半靠在树干上,莫名显出几分醴艳,“……又是什么意思?”
他的名字?
方献亭。
方贻之。
“是我父亲所取……”
他回答她,声音隐约变得更沉郁了些,恰似那时低垂的夜色。
“平孝二年我生于西都长安,彼时父亲正随祖父于陇右血战突厥,当月大捷,于甘州夺回氓谷关,氓山之顶有一古迹号‘望东亭’,相传是前代守关将领所筑,父亲为贺大胜而将我定名为‘献亭’……意献捷于陛下。”
夜风温柔,远处湖岸上的欢歌笑语似乎就在耳畔,升平盛世华灯璀璨,她却在那一刻忽而无言。
“献亭”……
……“贻之”。
过去她便曾觉得奇怪,明明方家大公子和四公子都从“云”字辈,为何偏偏他与他们不同……原来背后还藏着这样的曲折,是他被寄寓了太多旁人负担不起的东西。
献,奉也。
贻,赠也。
他的父亲将自己的一生都敬奉给了这个国家,而他自一出世便同样被贯上了这样的使命……颍川方氏风骨无双,世人皆崇之敬之,她却……
片刻前的情热忽而退去,此刻她不再能看到落雪却只隐隐听到江潮之声,那时他一身血衣负手站在船头,总令她感到他下一刻便要乘风归去。
“对不起……”
她的声音同样低下去了,比他更加愁肠百结。
“我……”
他却摇了摇头阻止她再致歉,过去清冷疏远的男子此刻正以柔情的目光注视她,也许他的一生注定要捐弃许多东西、正如那沉重的名字一样被掠夺殆尽,可他其实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被许多层层叠叠的不得已牢牢遮蔽着……一颗小心翼翼的真心。
“疏妍……”
他忽然又以陌生的称呼叫她,比此前的“四小姐”、“四妹妹”更亲密,又比方才那声“莺莺”更得体,短短两字便抽掉了她一身的骨头,她想她这一生都绝不会忘记这个男子此刻在她耳边说话的声音。
“我知道有些话现在说会显得太急,你我相处时日尚短,婚姻大事又绝非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