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 第41章

作者:桃籽儿 标签: 宫廷侯爵 朝堂之上 古代言情

  尚未归署?

  娄啸皱起眉头,问:“因何迁延?”

  “方侯今日归朝,方氏族人皆应回府拜望主君,”那位官员欠身答,“恐要过午才回了。”

  这……

  娄啸眉头皱得更紧,一旁的娄风已感到父亲有几分不满,开口要劝时却听官署外又传来一阵动静,回头才见是天子身边的内侍总管王穆亲自来了。

  娄氏父子客气地同对方问好,又问:“不知中贵人到此,可是另有陛下旨意要宣?”

  王穆笑着摇摇头,神情十分和煦,答:“娄将军不必多虑,不过是代陛下传一句话——方侯年余未归长安,眼下正在宫中同皇后娘娘叙旧,恐要耗些功夫才会出宫移步外省,娄将军不妨先行回府暂歇,待晚些时候再至兵部议事。”

  中贵人乃天子近臣、自东宫始便在今上左右伺候,如今亲自出宫却只为代方氏新主传一句话,其中寄寓多少天家荣宠已不必多言;娄啸面上神情不变,眼神却渐渐显出几分不寻常的深色,点头笑答:“有劳中贵人。”

  自尚书省折回娄府的一路父亲都颇为沉默,娄风眼观鼻鼻观心、半晌不敢贸然插话;入家门后弟弟娄蔚却是兴致颇高,一见父兄归来便问两人今日是否见着了方家三哥,还叹:“可惜今日未轮着我去北衙当值,否则定第一个同三哥问好!”

  说来有趣,这位小公子过去本与宋二公子相约一同应武举入禁军,未料对方被扯进骊山金雕的官司至今还是白身,他却已一朝考中被父亲安排进了北衙,自觉与当初三哥南衙诸卫上将军的官阶近了一步,早念着要在方氏之人面前得瑟显摆一番。

  但显然此刻他父亲并无心搭理他这些闲言,脚步不停便从他面前走过,娄风则是暗叹口气跟了上去,上堂坐定后屏退奴婢亲自为父亲斟茶,又颇为小心地问:“父亲可是觉得……当今陛下对方氏有些过分倚重了?”

  ——如何称不上一句“过分”呢?

  颍川方氏本已一枝独秀,如今却更登峰造极,一介臣子归京何至于如此劳师动众?官船一路护送,长安百官相迎,便是连同自家姐姐在宫里多说几句话都要由中贵人代为通传,纵其确有从龙定鼎之功,也未免太……

  娄风察父亲神色,答案已是不言自明,斟酌片刻后又道:“但此次平叛陛下仍令贻之为父亲之副,可见还是倚重我族的。”

  这也是近来唯一能令娄啸宽心的事了。

  过去方贺在时两人曾以兄弟相称,如今对方去了,他的儿子却成了他的同僚——贻之是他看着长大的,深知其才干品性皆不逊于其父,可两人终归是差了一辈,倘若真要作为下属为对方调遣,那他这张老脸还真是……

  “贻之毕竟年少,眼下虽为方氏新主,但在军中声望却还不能同他父亲相比,”娄啸声音沉肃,看得也是颇为透彻,“陛下此次以我为正,恐怕一来是为求稳,二来也是在为这位方氏新主铺路……”

  铺路?

  娄风闻言一愣,深思片刻后方才回过味来——的确,此战若胜、方献亭作为副将自是与有荣焉,若败、世人怨怪的也只会是他们关内娄氏,颍川方氏的威名不会有一丝折损……

  他沉默下去,神情也是微微凝重,娄啸抬眉递来一眼,片刻后又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膀,叹:“江山代有人才出,为父也终究会有上不了马打不了仗的一日……天下总是少年人的——元景,你要时刻记在心里。”

  这话的意思又深了,分明是要他与方贻之争个高低——其实又有什么不应当?数百年前大周立朝之际娄氏同样立下汗马功劳,后来夺嫡生乱党争不休娄氏也从未做错过选择,他与方献亭本是同辈、算来还比对方年长几岁,如何便同他争不得了?

  只是……

  “新君终归更倚重方氏,更与其一族结为姻亲,”娄风微微皱眉,语气颇有几分无奈,“倘若皇后诞下嫡子,那……”

  娄啸摆摆手,对此倒不甚介怀,只说:“那位娘娘素来与陛下不睦,如今身子又有亏空,恐怕难有如此福泽……”

  顿一顿,又一叹,说:“若你妹妹想得通,倒是应当也将她送进宫去,省得整日在家中闹腾不得消停。”

  他指的正是三房嫡女娄桐,过去本要许给阴平王世子卫麟,结果小儿女之间闹了一通、还将人家世子给打了,不仅婚事随之作罢,更累得娄氏与阴平王府的关系一并微妙尴尬起来;最不妙的是这一打给她打出了名声,整个长安城都因此晓得他娄家的女儿是个母老虎,一言不合便要挥起拳头舞刀弄枪,哪还有王孙公子肯受罪将人娶回去?如今过了十七岁仍还待字闺中,偏她自己不急不恼快活得很,前段日子还嚷着要跟家中兄弟一起去陇右平乱。

  ……真是胡闹!

  娄风一说起这个妹妹也是头疼不已,一叹后更陷入了沉默,稍后又听父亲道:“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平叛之事——败自然不能败,胜却也同样要胜得聪明胜得漂亮,方氏本已是鼎盛……却不必再为贻之锦上添花了。”

  话说得已是十分明白。

  娄氏同为不世将门,亦有无数先辈血洒疆场为国捐躯,世人却只铭记颍川方氏之功,甚至先帝更曾直言娄氏已成供方氏驱遣的一条狗——没人愿意认这样的命,而眼下方氏正值新旧交替之际,显然正是娄氏翻盘之机。

  “我族不做小人,但也不必太过君子,”娄啸深吸一口气,神情倒也坦坦荡荡,“届时你需打起十二分精神,为父定会将最大的功绩送于你手。”

  陇右一战举足轻重,擒获逆王与钟曷者必一战成名加官晋爵,方献亭既为他之副手,那在战场之上便自要听命行事不得逾越——他娄氏断不会败德辱行残害同僚,但同时也绝不会允许方氏之人再添新功抢尽风头,为君定疆者只能出自娄氏,天下人也是时候知晓守护他们的并不只有颍川方氏这一把利剑长戟。

  一旁的娄风已然会意,此刻稍一犹疑便向父亲低头抱拳,一双坚毅的眼中同样怀有对功业热切的渴望,俄而恭声答:“儿谢过父帅——”

第69章

  一转眼到三月里, 江南已是绵绵暮春。

  “林莺啼到无声处,春草池塘独听蛙”,一条大江将人间隔成两个, 北面已是剑拔弩张将见尸山血海,南面却还小桥流水犹闻阵阵笙歌, 宋疏妍身在钱塘更如坠进了温柔乡, 一步一景皆是脉脉,好像每一处都有那人的影子。

  他是走得干净,只留她一个困在相思里,除去那些缠绵的念想外更多的却还是对他的记挂——他定早已归朝, 只不知大军何日开拔?西去之后何日与敌交兵?他自是出身将门武艺精绝, 可战场之上刀枪无眼瞬息万变、也难保会生什么意外, 他是否会受伤?要不要紧?何日见好?

  桩桩件件事无巨细,想到最后却是有些魔怔了, 幸而他确为她留了一个人, 据说是方氏私臣名叫丁岳、可以代她与北边传信;这是可以救命的,她便常孜孜不倦地写,下笔之后洋洋洒洒篇幅很长, 要寄出前又总会删删改改重新誊抄到只剩一页,大概也是念及贵女矜持、不愿显得太轻浮了罢。

  丁岳待她很恭敬、有时甚至是过分恭敬了, 头回见时一直在她面前欠身垂首, 令她颇有些不安;只是涉及传信之事却还有些为难,他有些歉疚地解释:“主君征战行踪不定,烽火之中传信愈艰,恐要让小姐等上不少日子。”

  她自明白事理, 深知自钱塘到长安即便是马不停蹄走一个来回也要花上月余,何况陇右比长安更远, 打起仗来一切又都不便;她便回说无妨,信送出后一直默默地等,虽说一直瞧着平平静静的,但真正关切的人都知道她的心已经乱了。

  “你啊……”

  宋二公子最疼自己的妹妹,见了她这般模样也是十分无奈。

  “三哥此去总要一年半载,你若日日如此伤神又怎么熬得住?——且想些好事吧,他自能逢凶化吉平安无事。”

  这些劝慰都在理上,落在事主耳中却是聊胜于无,见妹妹听后照旧心不在焉落落寡欢,宋明真也是叹了一口气,又问:“那金陵的信你可读过了?父亲已在催你回去,想是也接到方氏的消息了……”

  的确收到了。

  方献亭临行前曾说会亲笔致书宋氏说他二人之事,如今父亲匆匆催她归家想来也是为了亲自查问;她本心自是不想回的,可表兄婚事已毕、一时也确难再寻到推脱的理由,于是磨蹭几日后终于还是同二哥一道踏上了归程,不出两日便又回到了金陵城。

  那时她与方献亭之事已在家中传开。

  家中一向对她马马虎虎应付了事的仆役忽而一下全转了性,打她在家门前一下马车起便开始卖乖讨好,人人都是殷勤备至;入府去拜见父亲,他看她的神情也是格外亲切和煦,仔细想想自她出生起父亲便没有对她露出过那样的笑脸,仿佛她终于成了让他满意的孩子,可以得到他恩赏般的疼爱了。

  “私定终身虽则不妥,但方侯既如此说了你便安心在家待嫁吧,”他一一安排着,即便心下欢喜也还不忘了要小小敲打女儿一番,“切记婚事落定前都不要向外声张,以免坏了我族与方氏的声誉。”

  她都省得,还和过去一般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心中却无半分与亲人分享的喜悦,原来她心底的确没有将他看作是自己的至亲,而待自己出嫁后便连这些表面功夫都不必做了。

  万氏与宋三小姐自然也早得知了方侯求娶之事。

  天塌地裂也不足以描绘那等心碎神伤的苦痛,不单宋疏浅打啊砸啊发起了疯、就连她那见多了世面的母亲也禁不住要脸红筋暴气急败坏。

  ——那乔氏生的小蹄子到底有什么好!

  自幼养在钱塘那等破落商户,通身的小家子气!低眉顺眼阳奉阴违的可憎模样看了便教人想上去撕了她的脸!不就是心思弯巧会勾搭男人?可恨竟连姜氏也被她骗了!竟能允许这样低微下贱诡计多端的女子进颍川方氏的门!

  “母亲,母亲——”

  她嫡亲的乖女早哭得崩了溃,抱着母亲的腰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我到底是哪里不好、哪里不如那个贱人——为什么贻之哥哥宁肯要她也不要我——”

  “母亲——这到底是为什么——”

  万氏又怎么晓得?在她眼中自家女儿便是瑰姿艳逸窈窕无双,一根头发丝儿也比那死了娘的贱种强上百倍,奈何对方就是走了大运一步登天,天大地大也没处容她和她的宝贝甜蜜饯儿说理!

  “浅儿,浅儿……”

  她自己也想哭的,当时却不得不死命忍着做出一副豁达坚强的模样,更豪迈地说着:“那颍川方氏有眼无珠,放着上好的珠玉不要、偏要去选污糟的瓦石!是他们没有福气!是他们配不起你!”

  “你且放心,他们的日子过不好!那小贱人往后还有的是锉磨要受!母亲定会为你择选更好的夫婿!让你过得比她好上千倍万倍!”

  一番劝解唾骂实在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可又实在难以取信于人——这世上哪里还有比贻之哥哥更好的夫婿呢?家世、样貌、才干……他已处处拔了尖儿,分明就是这世上最好的郎婿!

  宋三小姐哭嚎得更惨,不愿再听母亲说这些虚假之词、只盼她能代她一把将宋疏妍掐死了事;万氏却心知自己已不能再动那小蹄子,毕竟是未来的颍川侯夫人,待得了诰命封赏更是尊贵无比,若果真磕着碰着方氏之人又怎会善罢甘休!

  她真是憋屈不已,宋三小姐却怒气上头不解母亲的筹谋苦心,当时只怒骂道:“好,好——母亲懦弱胆怯怕了那一朝得势的贱人,我可不怕!我必要让她知道她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想安安稳稳嫁入方氏?休想——”

  宋疏妍自然知晓继母与三姐姐背地里是如何对自己的婚事不忿,但这些莫名的仇怨打从她出生起便一直契而不舍地纠缠着,也早令她不以为意了。

  金陵虽有万般不好,可却胜在有方献亭为她寻来的名师——张简先生果真登了宋府的门,小老儿约莫六十上下,鹤发长髯仙气飘飘,一半像隐士一半又像道士,左手终日抱着个大葫芦,里面总有喝不尽的佳酿美酒。

  “便是你这女娃娃要随老夫学画?”

  他颇有些轻慢地问她,看过她往日自己临摹琢磨的画作后更频频叹息摇头;宋疏妍深知自己学艺不精只是浑画,羞臊之余也难免想解释一句,说:“学生技艺粗疏从未有幸得名家指点,让先生见笑了……”

  张简摇头而笑,一边摇摇晃晃地喝着酒一边随口同她说:“笔墨丹青以心为要而技艺次之,你这女娃娃是着相之人,轻易难通精髓。”

  那话说得十分玄虚,令彼时尚不过十六岁的宋疏妍难解其意,对方像也不指望她懂,只又问:“你要同老夫学什么?”

  学什么?

  她眨眨眼,说来倒不擅同此等洒脱不羁的世外之人打交道,答话时愈拘谨了些,恭敬道:“若先生不弃……不知可否授学生写影传神之技?”

  所谓写影传神便是为人画像,于她而言既是一门学问又是一桩私心——她想将那人的样子绘下来,寄去钱塘给外祖母看,也悄悄藏一幅在自己的枕下……聊慰相思。

  张简听言却又笑了,叹:“道释、仕女、王侯将相……古来写影无非如是,却是着相之最。”

  顿一顿、像是觉得她愚不可及,仰头饮酒后又道:“金陵城中本有画工无数,若你只要学这些,自去寻他们便是了。”

  说着便似要拂袖而去,实在令宋疏妍手足无措——她确是真心喜爱丹青,幼时无人陪伴总是独处、静默处只有纸笔为友,令她寄情的“春山”从来只在画中,如今她从画里走出来、却又想将一切留在里面记得更牢靠些。

  张简见她恳切相求、倒也确有一片诚心,无奈又叹:“老夫过去曾欠着方氏一桩恩情,未料却被如今这位小侯爷翻出了旧账——他心思更重,与你倒是般配。”

  说着似有些不满、又轻哼了一声,终而摇头道:“也罢——老夫不爱写影传神,勉强可教你画些物像,你想学便学,不想学便罢。”

  她自然想学,心中却又念着先生方才的话——“心思更重”?难道是说方献亭……所着之相比她更深么?

  “那便请先生教学生画马吧。”

  她轻轻说着,眼前出现的却是濯缨的样子,骏马长嘶意气风发,四蹄如飞翩若惊鸿,那个踞坐马上的男子也一并眉目清晰了起来,原来望川时所见不是水而是水中月、折枝时所图不是花而是花上蝶,她在隐蔽处藏了若干小心思,弯弯绕绕所寄还是相思,可不信先生能一一发现呢。

  “这倒稍有趣些……”

  果然张简点了点头不觉有异,又随手徐捋长髯提笔点墨。

  “画马非独在画形而更在画骨——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一步一态皆有气概,追日逐月更显灵性,却不是朝夕可成的功夫……”

  他说话间寥寥几笔、纸上已现出一匹鬃尾飞扬的骏马,双目炯炯刚劲矫健,乘风御雨栩栩如生;她自赞叹不已,又想倘若是那人的马神采当更有几分特别,通灵般的倨傲神气、看人时又总带几分轻蔑嫌恶,披星跨斗不过寻常,不舍昼夜方显风骨。

  我自会用心将它画得很好。

  待学成后挑出最好的那幅随书寄去……可就能得到你姗姗来迟的一封复信了么?

第70章

  随先生学画的日子过得很快, 而方献亭寄来的第一封书信也终于在春末辗转送到了她手中。

  那并不是一封复信,看落款题的日子是二月廿五、彼时她自钱塘寄去长安的信当还没到呢,也许他也想念她了, 是以才与她一前一后提笔落墨;信中言辞简短,比她删改誊抄的一页纸还要短上不少, 只说他已给她父亲去信、请她不必担忧两人婚事不遂, 若有所需皆可遣丁岳去办,若他此后复信迟缓当是征战所致、亦不必挂念。

  平铺直叙无有起伏,唯一有趣的却是最后一段——

  “西都故邸久无人居,庭生杂树春草没径, 移之而植新梅, 及卿北归当已亭亭。”

  她读后会心一笑, 自然知晓所谓“新梅”所指正是自己,疏影横斜水清浅, 众芳摇落独暄妍, 琼英与雪风本该长厢厮守,最好的花色也都该盛开在他的庭院;某一时眼前忽又浮现那晚他来同她告别的光景,高大的男子声音低柔, 说两人婚后无论长安还是颍川的府宅都可由她随心装点,到时她定要亲眼去看看他说的“新梅”是不是同钱塘石函湖心岛上的一般烂漫, 还要仔细查问一番那是否都是他亲手所植。

  甜蜜漫溢难以遮掩, 尤其在她院中“新梅”更成了一句调侃的笑语,坠儿脚伤已近大好,如今又是整日蹦蹦跳跳生龙活虎,打从知晓方侯信中写了什么那逗趣的小嘴就一刻不停, 总要说些揶揄的话惹她家小姐脸红。

  “我看方侯那信却是写错了,”她妙语连珠滔滔不绝, “什么新梅旧梅的,春都要过了还种的什么梅树?合该写作‘新妇’才对——那‘亭亭’也错了,二八年华的新妇该是婷婷玉立,分明少了半边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