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她絮絮说着,一张不施粉黛的脸已渐生几许方外之色,宋疏妍心中一片空茫,不知对方何以对几乎陌生的自己坦白如斯,同时又竟感到与一个度外之人休戚与共。
“……那你放下了么?”
她开口问她,在那一刻也放下了俗世之中的尊卑礼节,方冉君静静平视于她,同似业已脱出樊笼。
“也许吧,”她回答她,“总归……不像过去那样执拗了。”
——谁说不是呢?
自去岁离宫后她便避居骊山,元彰七年末尚未落成的道观那时也已收拾停当,她躲在其中跟随道长清修,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身外诸般纷扰好似一瞬便远了,她才知道自己过去那些悲喜忧乐本不过是滚滚红尘之中一粒流沙。
苏瑾亦曾来寻过她。
卫钦终是仁厚之君,即便与她恩恩怨怨纠缠多年也终还是饶了苏瑾一条性命,他被罢官成了白身,那段日子便时时在骊山脚下等待与她相见。
人间之事何等可笑?当初冬狩时拼死也要见上一面、便是人人阻拦也不肯回头,如今障碍皆消却反而再没了厮守的力气,或许她心知自己身上背着先父一条性命和方氏一族荣辱,终究还是与他有缘无份。
他们便一个山上一个山下地终日相对,似乎彼此互不相干又似已然白头偕老,原来所谓阴阳道法便是这般玄妙,道为太极心为大极,一物两体混沌为一。
“便就快些忘了他吧……”
方冉君最后这样说着,那双与方献亭十分相似的眼睛像正跨越死生万里望进宋疏妍心底。
“倘若贻之还在……必也不忍见你久困伤心的。”
月余过后除夕将至,颍川城中却仍无半分欢庆颜色。
中原大祸临头,当初若非方献亭率神略军一战反歼突厥五万兵令胡人元气大伤、恐怕眼下西都早成敌寇囊中之物;只是他死后军中便无人可再独挑大梁,以致战场之上形势依然万分严峻,据说天子已在筹备东迁洛阳,而若北方谢氏再挡不住东突厥,那便……
姜氏却似不再陷于这些惨淡愁云,抚恤过军中将士家眷后便亲自在方氏故邸张罗起筹备新岁之事;宋疏妍自接到了金陵来信、是叔父代父亲催她早日归家,她并未理会只随手将信烧了,却又不知自己久久忝居方府究竟是否妥当。
“你可不要想这些,只管随心住下去,”姜氏知晓她之所虑,果然立刻便来开解,“今岁难得你与冉儿都在我身边,便让我像有了一双女儿似的……”
她笑得颇为开怀,像是果真渐渐从丧子之痛中走了出来,甚而转头还令仆役去备了花炮,预备在家中好生热闹一番。
“继往开来除旧迎新,既是要贺新岁便合该有一番新气象,”她坦然说着,言语间未曾暴露一丝软弱,“便让不好的事都留在今年吧,待除夕一过……便日日都是好事了。”
众人亦都是苦怕了,便皆依主母的令卖力操办了一场除夕家宴,身在颍川的方氏族人皆一同欢聚守岁,人人都企盼既往之失再不复来,一国一家皆能时来运转柳暗花明;他们一同驱疫祭祖扫尘洒茶,又一同推杯换盏默然祈福,每一张脸孔上的笑意都是那么小心谨慎,仿佛皆知眼前安谧薄若蝉翼不堪一击,未来终要一同经历更为惨痛暴烈的风雨。
“送寒余雪尽,迎岁早梅新……”
姜氏像是有些醉了,一双眼倒映着火树银花万家灯火,隐隐又泛起几点泪光。
“只愿你们……都岁岁平安啊。”
第83章
太清三年正月初一, 方氏主母于颍川故邸悬梁自尽。
婢女察觉有异时她的尸身已然僵冷,身边连半纸遗书绝笔都不曾留下,仔细想来一切正与三年前先国公自戕的光景别无二致, 同样时值寒冬大雪纷飞,同样孤身一人默然无声。
新岁之喜只一瞬便土崩瓦解, 宋疏妍接到消息更如遇当头棒喝, 可后来想想她那时其实也并没有多么震惊,或许心底里亦深知世人皆难承此重创,姜氏的选择也不过只是一种必然罢了。
她跌跌撞撞向对方房中奔去,却见方冉君已先一步到了, 此刻所谓一国之后也不过就是一个平凡的女儿, 只是麻木的眼中再也流不出泪、更不会像当初在先父灵堂上一般尖锐激动;接踵而至的重重惨祸终于耗尽了这一族人的心力, 或许他们日后还会像过去一样站立着抵挡凄风苦雨,却也终归只会是不知痛痒的人偶傀儡罢了。
“母亲生前与先父情深意重, 身后亦当不舍分离……”
方冉君面无表情地字字说着, 唯独手还紧紧抓着母亲不放。
“……便请双亲同穴合葬吧。”
左右仆役纷纷跪地称是,转头便又要着手去办另一场突如其来的丧事,不祥的素白再次铺满整个故邸, 置身其中不仅深感悲哀且还难免感到几分荒诞——宋疏妍已有些恍惚出离了,自太清二年八月始纷至沓来的桩桩噩耗已将她砸得天旋地转头昏眼花, 外祖母、他、姜氏……好像爱她的和她爱的人都在一一离她远去, 无论她如何拼尽全力最终也还是两手空空。
……什么都留不住。
“小姐……”
坠儿和崔妈妈如今都不知该怎么劝了,只是轮流终日陪在她身边、夜里入睡也要在床侧守着,或许都怕她想不开也要去寻短见;而实际她连那样的心力都丧却了,原来悲哀到极致剩下的便只有疲倦, 此外最多还残存一点困惑——他们究竟是做错了什么才会被如此对待呢?明明都是心存善念毫无保留的人……何以却竟要一个接一个地被逼入死地?
她想不通,命运也同样不给她机会去想, 二月上旬刚过颍川便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赫然正是她的长兄宋明卓。
“四妹妹……”
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或许是因至今仍还记恨着太清元年在家中的那一场争执,投向她的目光冷漠中又夹杂几许狰狞。
“家中长辈已多次致书要你南归金陵,而你始终置若罔闻视若无睹,却不知是哪般缘故?”
宋疏妍并无兴致与之纠缠,彼时只淡淡道:“去岁以来诸事纷扰,兄长也当知我无心归家,还请早些离开吧。”
宋明卓闻言不怒反笑,神情间更添几分残忍讥诮,又道:“你因外祖母故去而心中伤情、父亲也是体恤的,是以自八月至今从未对你责问催促——可你却变本加一意赖在方氏不走,情理之外更伤及宋氏声誉,这却是族内不得不管的了。”
他高高在上字字强横,仿佛正拿准了过去那些爱护关照她的人都已一一故去,于是便再不肯对这异母的妹妹留有余地;她虽自幼便深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如今却更清楚地看见伪善之下最真切的凶残,暴戾恣睢面目可憎,竟连半点遮掩的假面都懒得再戴。
“我已说了不会回去,兄长又何必勉强于人,”她心中已无恨无怒,只在满目丧白中感到绵延不绝的悲戚,“何况眼下方夫人尸骨未寒……你我又岂可惊扰逝者清净?”
“笑话!”
宋明卓听言又是一声冷笑,语气越发冰冷轻蔑。
“你与方氏婚约未成,如今彼此自然再无瓜葛!方夫人新丧虽当致意,却也绝无终日盘桓迟迟不归的道理——今日你说什么都要随我回家,也劝你莫要一意孤行自讨苦吃!”
说着便要挥手命同来的家丁强行将人绑走,坠儿和崔妈妈吓得白了脸、赶紧双双拼命去拦,坠儿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哀求:“大公子请行行好吧——我家小姐病得厉害,着实再受不得这些折腾了——”
此等舍身护主的忠义落在宋大公子眼中却是万般讨嫌,他冷冷皱眉避开坠儿的求告、此后见甩不脱又干脆狠狠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厉声喝:“放肆!如此目无尊卑肆无忌惮,便是你家小姐教你的规矩不成!”
动辄打骂仆役的做派实在同他生母一脉相承,且这火气更因自太清元年至今压了整整两载而越发汹涌炽烈,宋疏妍强撑病体扑上前去护坠儿,家丁们则只看着大公子的脸色毫不顾惜地来拉扯她,一片混乱之际忽听斩钉截铁一声“住手”,转头时才见是丁岳匆匆自外踏进门来。
仔细想想两年前在金陵时他便是这般护着宋四小姐,义正词严掷地有声、逼得宋氏主君都不得不节节败退,如今依然铿锵有力对宋明卓拱手道:“宋大公子远来是客、四小姐却更为方氏座上之宾,若其本心不愿离开颍川,我等便不可坐视大公子勉强于人。”
……可这便有用了么?
他不过区区一介方氏私臣、过去一切体面皆来自他家侯爷,如今方献亭一朝身死、方氏上下更是动荡不安,宋氏嫡长子又凭什么再对个寻常家臣有所忌惮?
“荒谬!”果然宋明卓不再买账,反诘的语气亦是咄咄逼人,“我族既无缘与方氏互成姻亲,自家女儿便没有留在你家为方侯守灵的道理!今日我还偏就要带四妹妹离开中原,且看谁能有理出来说个不字!”
丁岳被驳得哑口无言,亦知宋四小姐实际已与方氏无甚牵扯,虽则眼下皇后娘娘还在家中、可她也正为主母离世深感悲痛,又岂有心力与宋家人争执拉扯?
遑论四小姐终归还是宋氏的女儿……即便再不心甘再不情愿,她的父兄也依旧是她的天。
丁岳沉默下去了,望向宋疏妍的眼神无力又充满愧疚,那柔弱的女子最后报以他的目光却只有澄明与感激,在被她兄长强行带走前更回身向他点头致意,清寡的笑容里有隐隐的哀色,更多却是知晓天命后的倦意与枯寂。
“有劳阁下一路相护至此……”
他最后听她如此说道。
“往后所谓前路,便尽由我一人独行。”
暮春三月温吞如许,江南却也终不能在这烽火连天的日子里独善其身。
宋疏妍被长兄一路押着自颍川南下,沿途遍见流民无数,其中大多来自西北、是欲渡江至南方避祸;金陵城外人山人海,老弱妇孺皆望眼欲穿只盼能入城暂歇,守城的官兵们却一张铁面严加盘查,总要被偷偷塞上若干银钱才能早几步放人过关。
宋家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入了城,青溪两岸却还是歌舞升平管急弦繁,想来两年前被颍川侯亲自敲打的金陵太守记性实在不好、所谓禁娼也终于在做过表面功夫后逐渐不了了之;一片纸醉金迷中宋疏妍眼前却只闪过颍川连日来的大雪,铺天盖地的丧白总是触目惊心,却不知多久不曾有过如金陵城中这般的欢声笑语了。
她眼底也结了冰霜,其实那时心中剩的也就只有一片漠然,被长兄用力拖拽着从马车上赶下时不慎侧身歪倒,这回终于不再有一双温暖稳健的手轻轻搂在后腰把她托起;她只有独自狠狠摔在地上,抬头时才见眼前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宋府高大森严到令人难以想象,便如这世上最为幽深冰冷的囚牢,要一生将她牢牢困锁其中。
“起来,”长兄自然不会扶她,能不将含泪弯腰的坠儿驱走已是仁至义尽,冷眼看着幺妹的目光透着痛快与畅意,仿佛他们之间果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进去。”
府外早早迎候的仆役们都在瞧着,其中大半都在太清元年她与方献亭情定时跑到她跟前献过殷勤,如今情势一改便也立刻跟着变了脸,似乎都与大公子同仇敌忾、将她看作是低人一等的猫儿狗儿了。
她淡淡一笑,却连什么凄凉羞恼都感觉不到,上堂时所见的满屋子“亲眷”又都比她情绪激昂——甚至连叔父一房上下都来了,大约都知晓今日最是有热闹可瞧。
最欢喜的该是继母与三姐姐——她们过去即为憾失佳婿痛心扼腕、想到纠结处更不惜对她打骂迁怒,后来自认受了委屈便更不得了,那真是暴跳如雷火冒三丈、一心盼着有朝一日抱怨雪耻,如今见她这个失了母亲的孤女重新掉回手心里背地里的痛快得意大概已多得难以计量——哦,奚落应当也是少不了的吧,“瞧,那贱人过去竟还以为自己能得高嫁,却不知福浅命薄耐受不住,到头来终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父亲呢?
他也在看她,端端坐在主位上的模样真是庄重无限,两年前那个胆敢借着颍川侯威势冒犯于他的不孝女终于重新孤零零出现在眼前,大约心底也自有一番怡悦酣畅吧?只是她见他的眉头微微皱着、上下打量她的目光又隐隐透着探究,想来多少还是比继母和三姐姐来得高明些,不至于将一切心思都写在脸上。
她实在心力交瘁不堪其负,也不知还当如何与眼前这些血脉相连的无关之人周旋,当时连欠身问好的兴致都不再有,只站在堂上淡淡问:“父亲不远千里令长兄北上将女儿带回,却不知是有何等重要之事要当面吩咐呢?”
第84章
——自然是有极重要的事。
宋澹默然不言, 不动声色间却与坐在下首的宋泊宋澄对视一眼,兄弟三人面上皆划过一抹异色,心底更一同盘算起眼前天下的形势。
自元彰八年始宋氏便因受夺嫡之乱牵连被迫迁出长安, 此后虽避一时之祸却难免与东宫离心,是以新帝登基后迟迟不肯下旨召宋氏兄弟左迁归朝, 其一族在朝中的地位也渐渐显得微妙尴尬起来;原本宋澹想着若幺女果真能同颍川侯成婚, 日后得夫家多番提携、宋氏前程自然无忧,却不料对方一朝战死,此前种种寄望竟皆一应成了空。
然而上枭谷一败后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这天下的走向亦是云山雾罩扑朔迷离, 坊间盛传朝廷有意迁都洛阳, 而实际天家所虑却恐怕并非如此。
正月里谏议大夫陈蒙曾亲下江南, 表面说是为访故友、实际却泰半是奉圣命来探宋氏的口风——他毕竟自新帝还居东宫时便侍奉左右,当是正正经经的天子近臣了。
“那逆王与钟曷大逆不道与虎谋皮, 以致如今中原动荡兵戈屡起, 宋公却携一族在这温软江南躲清闲,真是好福气。”
这句笑语状似调侃,背后却自藏有几多深意, 彼时宋澹也拿不准这其中是否夹杂天子申斥,便只得半真半假地与之打太极, 回道:“长文有所不知……我与仲汲早欲北归长安同赴国难为君尽忠, 奈何此前一步踏错却是无颜再上书陈情,而今困居江南实是情非得已啊……”
陈蒙闻言摇头笑笑,捋胡须的动作却是渐渐放缓,俄而回望宋澹道:“陛下仁德宽厚、自不会计较那些陈年旧事, 若宋公果真心怀报国之念,眼下分明正是时机。”
宋澹心中一动, 面上却是不显,只拱手问:“不知长文此言是指……”
陈蒙摆摆手,假作所言只是友人间的闲话,又道:“你我皆知天子最是倚重方氏之人,如今方侯殉国陛下终日寝食难安,别说是那西都长安,恐怕就连东都洛阳也……”
这话……
“难道陛下竟有意南渡?”宋澹微微睁大了眼睛。
陈蒙讳莫如深,两指细捻胡须、悠悠道:“西北一线溃败,东侧谢氏也未必就挡得住东突厥,一旦战事有变都畿道也将为胡虏鱼肉,又岂能算是安稳妥帖的去处?”
此言十分在理。
东西二都原本相距不过六百余里,若逢兵败只一眨眼的工夫便会被敌寇打上门来,自然不如南渡过江来得令人心安;如今朝廷对此隐而不宣,想来也是怕告诸天下会引得人心愈发动荡,自古失中原者皆难定天下,陛下定也不愿早早背上失地天子的千古骂名。
既如此,那么……
“宋公……”
陈蒙徐徐一叹,眼神同样深了。
“金陵宋氏本为江南第一望族,在这中原之外自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若陛下果真决意南下迁都……宋氏又会否与天子同心同德和衷共济呢?”
试探之意至此终于展露无疑,宋澹不及心惊便匆匆起身一揖到底,所拜非陈蒙而是其身后的天子,又恭声道:“臣之一族深受天恩荫蔽,自当剖肝沥胆衔环以报,今社稷不宁奸邪当道,我族当庶竭驽钝为陛下驱驰,凡江南士族必无有不从。”
这一番忠心表得十足响亮,几乎已是在对新君保证将为其整肃盘踞于江南的诸多世家势力,陈蒙听后大抵也颇感满意、称必将宋公今日所言上达天听,沉默半晌后又微微压低了声音,说:“陛下体恤臣子,自也不会令忠良寒心——若宋公果真赤血丹心一意为国,那这中宫皇后之位……”
皇后之位……?
宋澹闻言一愣,这回却是再也无法遮掩眼中惊异之色,又问:“可皇后……?”
……不早就是方氏那位嫡女了么?
“那位娘娘离宫一年有余,自是早与陛下离心……”陈蒙的叹息声更沉重了些,“如今方侯与先国公夫人又相继辞世,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