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 第51章

作者:桃籽儿 标签: 宫廷侯爵 朝堂之上 古代言情

  这话点到为止、却是不肯再往更深处讲,一个“恐”字意味深长,也不知是恐皇后娘娘大悲伤身香消玉殒,还是……

  “陛下虽爱重方氏,可身为君主却总要向前看,”陈蒙摇了摇头,神情间亦是萧索一片,“宋公当还有一双未嫁的女儿吧?既如此……可切记莫要错失良机啊。”

  “良机?这算什么良机!”

  陈蒙离去之后宋澹与两个弟弟秉烛夜谈,宋澄一向老实本分沉默寡言,而宋泊则是一听完原委便当即恼得拍案而起。

  “那逆王与突厥沆瀣一气来势汹汹、便连颍川神略军都抵挡不住,往后朝野上下又能去指望谁?”

  “大哥,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万一,万一我大周当真……”

  一个“亡”字重若千钧、即便不说出口也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宋澹眉头打成一个死结,又听弟弟说:“助陛下南渡避祸迁都金陵本不为难,可万一倾覆之日果真将近……那我宋氏便再无后路可退了!”

  ……谁说不是呢?

  大周风雨飘摇危如累卵,说不准再吃一败便要被凶恶的胡虏撞开国门,届时当今陛下必首当其冲为人所杀,其左右近臣又岂能保全性命?若宋氏日后果真出了一位皇后,待到国破之日……便是大祸临头满门抄斩之期。

  可——

  “可若我们回绝此事陛下又当作何想?”一旁的三弟宋澄终于接了口,脸色因恐惧显出几分苍白,“会不会……顺势另寻由头治我族不臣之罪?”

  的确。

  宋氏清流世家,身处乱世手中却无一兵一卒,得天子恩宠便可生、为天子所憎就当死,从来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们原本就因过去骊山之事触了今上的霉头,若如今再不识抬举回绝嫁女之事,那……

  宋澹深吸一口气,心中已明了陛下为何走这一步棋——他知晓要南渡迁都必少不了宋氏襄助,可又唯恐宋氏会同此前一般临阵变节,于是便要以姻亲紧紧将他们一族拴住,令他们不得不在天下人面前为他的王朝舍生效死豁出一切。

  “我们没得选……”

  他的手微微发着抖,声音同样起伏不平。

  “疏浅与疏妍……必要有一人入宫为后。”

  室内一片沉重,唯有几点烛火还在随着冬春交界之时的寒风微微摇曳,宋泊与宋澄亦知自己的家族正如眼前膏烛,是燃是灭都在御座之上那位陛下一念之间。

  “还是让疏妍去吧……”

  宋泊斟酌之下无奈叹道。

  “那孩子能忍善断、是个聪明机敏的,如今颍川侯既死,那桩婚约自然也不作数了……”

  宋澹对自己这两个女儿自然也有一番衡量,深知疏浅好妒易怒心思浅薄、远不如疏妍来得沉静稳妥,只是幺女此前毕竟曾与他闹过一场、他也看得出她心底对他怀怨不浅,他日若当真入了宫怕也是不好拿捏……

  他头疼不已,整个二月里都在反复思虑酌量,眼下在堂上被双目冷清的幺女质问也依旧难以作答;一默的工夫身旁的万氏又当先开了口,大约也同她那嫡子一般忘却不了两年前所受之辱,迫不及待便要使些手段往宋疏妍身上招呼。

  “四丫头近两载未曾归家,却竟把自幼学的规矩都忘净了,”她冷嘲热讽十分刻薄,一双锋利的颧骨似乎也比过去耸得更高,“拜见父母岂可平身而立?便不知屈一屈膝、弯一弯腰么?”

  “就是——”

  一旁的宋三小姐赶忙接了口,在这母女二人眼中一身丧白病弱不堪的宋疏妍可没有半点值得怜悯,她只是高嫁不成又从枝上坠进泥里的山鸡、再如何拼命扑腾也成不了凤凰——怎么样?两年前她不是很得意、很威风么?不是倚仗着贻之哥哥的宠爱不把父亲母亲嫡兄嫡姐放在眼里么?如今怎么了?没有本事了?变成哑巴了?只能老老实实任由她们锉磨摆布了?

  “父亲母亲都念你念得紧,我与哥哥亦都不是计较之人,过去的事谁也不想再提,只要妹妹好生赔一句不是便算是过去了……”

  她像是巴不得要逼她低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的脸狠狠踩到地上,要她认自己的命、就是一辈子都要在这个亮堂堂的家里做小伏低;宋疏妍却只觉得好笑,无论如何都不明白在这离乱惨痛的人间究竟为何总有人以欺凌他人为乐,仿佛不知上天掷下的苦难早已是足够得多,偏还执意要让一切变得更加污糟不堪。

  她在那一刻惨笑起来,并非独为己身伤怀、更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荒诞不经,在二哥北去征战之后这个所谓的“家”便再不剩哪怕一丝温存柔软,只有无穷无尽的刁恶戾气。

  笑着笑着又流出了泪,矛盾的样子瞧着多少有些骇人,堂上众人那时都暗想四小姐怕是害了疯症、毕竟这从天坠到地的苦楚也不是谁都受得的,万氏和她那宝贝女儿见状却更感到痛快,只恨不得将宋疏妍逼得自去寻了死才好。

  两人还待要再开口、宋澹却终于冷脸摆了摆手,望向幺女的目光越发复杂难测,依稀也有几分担忧怜悯,可与那藏于更深处的计算推敲相比却又显得不值一提。

  “你累了,今日且早些回房歇息。”

  他眉头紧锁地注视着她,四平八稳的模样与其说像一个父亲、倒不如说更像一个彼此生疏又互怀芥蒂的雇主。

  “之后的事……便过几日再说罢。”

第85章

  “父亲究竟是如何想的!怎可那般轻易饶了那贱人——”

  一从彬蔚堂上折回房中宋三小姐便禁不住撒起泼来, 却是在恼她父亲不曾命人狠狠将四妹妹责打一番出气;她母亲万氏同样眉头紧锁,只是在不甘外更隐隐多出几分忧虑,此时顾不上哄慰女儿, 仅道:“你父亲自有他的考量,若日后终究要让四丫头嫁进宫去, 眼下自然便不能做得太过……”

  宋疏浅一听这话却是立刻来了精神。

  “母亲是说父亲已拿定了主意?——女儿不必再入宫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宋三小姐也不全然是个蠢的, 事涉自己终身总归还有几分慎重警觉——如今那皇后之位岂是好坐的?不过听着尊贵风光,实质一旦国门被破便要头一个为天家殉葬,能否留下一副体面的全尸都还两说。

  那位陛下又算什么良配呢?既不高大又不英俊,甚至连身子骨都多病羸弱, 过去她在长安便听过一些传言, 说当初方氏那位太子妃之所以迟迟未能怀上身孕便是因为那位殿下他……

  她宋疏浅如今虽已近十九岁、在那些高门望族的夫人小姐们口中已是一朵将谢的黄花, 可她的心气儿还高着呢——她就是要赌这一口气!偏要寻个顶好顶体面的男子嫁了!此后更要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漂漂亮亮、凭谁瞧了都要在心里酸溜溜地说一句“还是她嫁得最好”。

  万氏焉能不知女儿的心思?更知她这些年已偏执到有些魔怔的地步,只要是不如那位颍川侯的男子便一概瞧不上, 眼眶生生高到天上去;她也不愿去逼她, 心知强扭的瓜不甜、如她这般气性大的若被迫得紧了最后还要闹出大乱子,只是陛下迎娶新后一事终于还是到了眼前,她与四丫头之间总有一个是要为家族嫁进宫里去的。

  可宋疏妍那贱种今日瞧着却分明是病了, 不单骨瘦如柴脸色惨淡、甚至连精神都已有些不济,若果真是害了疯症那还如何进宫?若进不了宫那她的浅儿又……

  “母亲自是舍不得让你去宫中受苦……”万氏忧心忡忡, 一边轻轻把女儿搂进怀里一边仔细抚摸着她薄薄的后背, “可若你父亲拿定了主意,母亲也……”

  这一声欲言又止的叹息可真能要了人的命,久久待字闺中的宋三小姐本已被崩成一条将断的弦、如今又岂还受得住更多拉扯?便是轻轻一碰也要断的。

  “不——我不嫁——”

  她果然又尖声大叫起来,闹出的动静那般刺耳、房里的丫头婆子们却都见怪不怪了。

  “我绝不会嫁给那个病秧子皇帝——也不会陪他去送死——”

  “父亲他休想——他休想——”

  然而这私底下的脾气无论闹得多大多响亮、真到紧要关头却也半点作不得数, 宋疏浅已跑到她父亲跟前闹了多回、只盼对方能给自己一句准话,宋澹却始终讳莫如深, 怎么都不说究竟更属意哪个女儿去当那个倒霉皇后。

  “我听父亲说,伯父像是更属意让姐姐你去……”二房的儿女们却在与宋疏浅交谈时透了这样一阵风,“说是顾忌你四妹妹性情乖张不敬尊长,怕她日后会在宫中惹出什么乱子……”

  这话可真像一把刀狠狠扎在宋疏浅心上,令她在惊痛之余更感到一阵烧心的愤怒——怎么,“性情乖张不敬尊长”?这意思是如四妹妹那般荒唐悖逆的可以逃过一劫,而如她这般懂事顺从的便反要□□了?

  父亲……父亲他怎能做出这等妄诞残忍之事!

  宋三小姐的天塌了个彻底,头一回也如她四妹妹一般尝到了无处说理的绝望滋味,轰轰烈烈地躲回自己房中痛哭了一场,此后又终日饮酒买醉、像是偏要在荒唐一道上卖力拔个头筹似的。

  万氏屡次苦劝无果,不得已只好给身在扬州的长女宋疏影去了信,问她可否将妹妹接过去住上一段日子,总好过由她日日在金陵闹得鸡飞狗跳;她那长女一贯体贴稳妥,即便刚生育过不久身子尚还弱着也依旧揽下了照看妹妹的重责,回信说无论妹妹要在扬州住到几时都使得,恰好也能在父亲面前做一番姿态、博得他几分垂怜。

  于是宋三小姐就这么坐上马车摇摇摆摆地一路去了扬州,那正是万氏的母族、院子里往来的全是巴结宋家人的表亲,谁也不嫌她是个眼高手低十九岁还没嫁出去的老姑娘,相反还一个赛一个地说着甜蜜话奉承吹捧,总算让这位难伺候的贵女心情稍霁。

  她姐姐待她尤其细心,如今每日除了照看刚出世不足两月的四子伦儿便是硬挺着刚出月子的身子到她房里来探望,两姐妹一同吃茶绣花谈天说地、一天工夫也就这么过去了,倒果真找回几分过去在长安闺中时的惬意。

  “姐姐真是好福气,能过上这样的神仙日子……”

  宋三小姐感慨万分,只觉得姐姐这儿一切都是好的——她已经有四个孩子了,两男两女、个个生得雪玉可爱,公婆都是母亲娘家人,全拿媳妇当女儿一样疼爱,大姐夫那样出挑的相貌、待姐姐却始终一心一意,身边别说什么妾室通房、便是一个能凑到近前的丫头都没有,每日无论如何忙碌都会特意抽出时间陪妻子和几个孩子,若逢她在她房中聊得晚了、还要亲自过来催着接人呢。

  “你定也不会差的……”宋疏影轻轻拍着妹妹的手背,声音无限温柔,“如今朝廷还在与叛军交战,形势也未必就如你想得那般不好,即便日后当真入了宫父亲也会从旁多番打点,总不会教自家女儿磕着碰着……”

  顿一顿,又小心补充:“当今陛下是真龙天子,过去在东宫时便有贤德宽仁的美名,没道理娶了继后却不以礼相待……未必不是良人。”

  ——这话却没说到她妹妹心坎上。

  真龙天子是不假,只却不知还能在那个皇位上坐几时,便是没被突厥人拉下马、那副多病的身子恐也撑不了几年,到时早早驾崩入了皇陵,她这个皇后岂不就要早早守了寡?

  她如今也算开悟了,明白这世上万事终究还是讲究一个公平,譬如权势盛如贻之哥哥,那般的得天独厚尊贵无极,到头来却遭了天妒、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取舍之下却还不如她这个大姐夫,虽则家世并不算多么显赫、却胜在安稳太平无灾无难,可巧又知冷知热温柔体贴,这便足够让一个女子一生过得欢喜恬然了。

  “姐姐说得这般好听,干脆与我换了罢……”她破罐子破摔说起荒唐话来,伏在姐姐怀里连头都不想抬,“你入宫去做那劳什子娘娘,我便留在扬州替你照顾姐夫和孩子们,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她那时不过随口一说,宋疏影也就只当逗趣随意一听,姐妹二人都没往心里去、依偎在一处又闲话到日头西沉;戌时过半后万昇却终于忍不住要到三姨妹客居的院子来接人,年过而立的男子依然俊逸如仙玉树临风,低头与妻子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昨日还答应我要好好养身子,今日便连膳都不按时用,便是伦儿都比你教人省心……”

  如此温柔的责备实在听得人心里发痒,宋疏影在丈夫面前也变得同少女一般娇羞了,轻轻抬眉嗔了他一眼,又自辩:“午膳用得尽够,晚上便吃不下了……”

  对方叹息一声,顺手便刮了刮她的鼻子,夫妻恩爱羡煞旁人,更令一旁的宋疏浅看得心旌摇曳,不知怎么眼前的姐夫便镀上了一层柔光,暖融融的教人忍不住靠近。

  “说来还是我忘了时辰,姐夫可别怪罪姐姐,”她扶着姐姐凑到近前说话,声音不自觉又变得婉转动听了,“下回我也不敢了,保准不让姐姐劳心费神。”

  万昇闻言看向她,神情照旧很温和,说:“三妹妹自己也该按时用膳——我听下人说这几日你用得都不多,也不知是否是家中菜肴粗疏不合你的胃口?”

  这一声“三妹妹”可真是酥了人的骨头。

  宋疏浅迷迷蒙蒙,不知何故却竟在那时蓦然又想起方献亭,她当初亲耳听他叫过宋疏妍那贱人一声“四妹妹”,也如此刻的姐夫一般温柔似水含情脉脉——仔细想想她的姐妹们一个个都已得到过男子的钟情爱护,就只有她……

  酸辛自怜愁肠百结,宋三小姐那一颗心已全浸在苦水里,再抬头看姐夫时更如飘萍窥见堤岸,不自觉就想靠得更近。

  “没,没有……”

  她已悄悄脸红了。

  而那厢万昇也不过就是说了一句客气话、实则心思分明还全牵在妻子身上,与三姨妹相互寒暄过几句后终而别过,半搂着妻子离去的背影也是那么俊美出尘。

  宋疏浅倚在门框上痴痴地看,好半晌才终于收回逾礼的目光,半夜自己躺在床帏间、寂寞枯冷又侵蚀了她的心,恨嫁的贵女终于破了自己的心防,只盼能遇上一位良人妥帖温存地将自己拥进怀里。

  ——他要英俊,他要温柔,他要……

  她弯弯绕绕地想着,心里那道模糊的残影一时像她的贻之哥哥一时又像她的姐夫,后者自令她惊慌失措惶惶不安、更对自己的姐姐深怀愧疚无地自容,可渐渐地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又还是顽固地从心底渐渐浮显——

  倘若她已不是完璧之身,是不是……

  ……便再无可能嫁入宫中了?

第86章

  这厢正房上下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聪敏如宋疏妍,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知晓眼下家中的形势了。

  她感到自己像被人用刀劈成了两个,一个如同行尸走肉对世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另一个却还垂死挣扎疯狂保持着思考,所有混沌都在沉默里变得清晰, 她想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家族正在打着怎样漂亮的算盘, 而他们畏首畏尾汲汲营营的模样又是多么令人恶心。

  ……实在太过无趣。

  无趣的人,无趣的事,无趣的世道……她明明就生活在这一切之中,却又感到自己与一切都毫无联系, 也或许只是那些与她相干的人都一一离去了, 所以她也渐渐不愿再于此地耽搁盘桓。

  ——离开能是多难的事?

  于先国公而言不过只需一杯毒酒, 于姜氏而言也不过只需一条白绫,她比他们渺小得多, 定能走得更加安静容易;须臾之后豁然开朗, 跨过桥便能再见想见的人,原来放弃才是最容易的事,总归比画地为牢身不由己要好上太多太多。

  四月里莺飞草长, 将她锁在房中一月有余的父亲忽而大发慈悲放她出府,彼时看向她的目光也很复杂, 说:“金陵亦是你的家……你该多出去走走的。”

  那时她便知晓事出有异, 疲乏的身子和异常警醒的精神撕扯得厉害、让她只能对他报以冷漠的回望;最后终于还是出了门,江南烟雨缠绵悱恻,好似在那人北去后便再未放晴,如同悲伤千丝万缕纠缠不清。

  她乘船至于青溪, 水波与烟雾连成一片空荡飘渺,再看左右两岸无数亭台也似蜃楼海市虚幻无依——上回在绛云楼小坐是何时的事?他和姜氏都在她身边, 几百里外的钱塘也有外祖母在等她回家,只不料区区两年物是人非,竟似前世今生般两相迥异。

  再向前去便是台城故地,连绵城垣遮不住数百年前的雕梁画栋帝宫气象,高墙之外又见柳色青青、果然如诗中所言那般烟笼无情;靠到近处却见岸上缓缓显出几道人影,为首者是一位身材颀长瘦削的公子,远远见了她便对她拱手,扬声问她可否渡他过河。

  他的面容在一片水雾中若隐若现,她却依然看到对方隐隐青紫的唇色,心中了然的同时又蓦地想起过去大江之上的潮声和那人在潮声里对自己漠漠说的话,一时心头感慨万千,又答:“树色随山迥,河声入海遥——公子当知我只此一条船,却是无力再渡他人了。”

  这分明是一语双关的婉拒、那公子听后却悠悠一笑,隔水望向她的目光透出几分欣赏,又叹:“莫怪宋卿总称幺女聪敏,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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