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 第58章

作者:桃籽儿 标签: 宫廷侯爵 朝堂之上 古代言情

  她终于忍不住打断他,藏在桌下的手更难以抑制地颤抖。

  “臣妾……臣妾想见哥哥。”

  卫钦却并未因其逾礼而感到什么不悦, 一双常年黯淡的眼今日格外的亮, 听了她的话甚至歉疚地点了点头,说:“是了,朕竟忘了替你考虑——你与你哥哥应也有年余未见,明日朕便准他入后宫来拜见——你且安心, 他一切都好,朕也不会少了给他的封赏……”

  这都是体恤极了的话, 莫怪其驾崩之后庙号仁宗,一个“仁”字写尽一生,无论对前朝还是后宫皆仁爱宽厚。

  她对他下拜称谢,次日一早果然便听朝华入内殿来报说宋将军来了,回头时正见久未谋面的二哥提步跨进门来,即便心中早有准备也还是如遭重击心潮翻涌。

  “疏妍——”

  她二哥的眼眶已经红了,久被西北风沙磨砺的男子瞧着比过去更加英武沉稳,此刻却依然忍不住一照面便将自己的幺妹紧紧拥入怀中;这是不合礼制的,外殿的宫人想出言提醒却被懂眼色的朝华拦了领出门去,宋疏妍直等到左右无人才敢在这世上最后一个真心待自己的血亲怀中失声痛哭,歇斯底里锥心刺骨,再无力做一丝掩饰。

  “是他们逼你的……”

  他在代她愤恨,可在这隔墙有耳的宫闱却依旧不得不无力地压低声音。

  “父亲怎能如此对你……他,他……”

  她却已不想再去恨谁,在那些过分跌宕的悲喜褪去后心底只有一片荒芜,如今最后的执念只关乎那人,此刻紧紧攥着哥哥的衣襟仰头看他,问:“三哥……三哥呢?”

  这话却好像是问不得的,否则连二哥都要跟着一同流泪——他甚至有些张不开口,也不知是不忍回忆还是仅仅不忍将那些话说给她听。

  “三哥,他……”

  他回答时连嘴唇都在发抖。

  “……他什么都没了。”

  含混的一句不明不白,她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其中的感受——她同样一无所有,甚至还亲眼目睹了他丧却的一切。

  “我想见他……”

  最后也就只有这一句话想说,紧攥住哥哥衣襟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也许下一刻就要生生把它们折断;宋明真几乎是有些恐惧地握住妹妹的手、又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把她的手指松开——他有多么替她不甘?明明在钱塘时一切都是好好的,如今未足三年,便……

  “好,好……哥哥帮你去找他……”

  他沉痛地对她许诺,同样被痛苦逼得有些疯狂了。

  “你与三哥之间……总要有一个结果的。”

  ——可那谈何容易?

  一入宫门深似海,一国之后怎能轻易与外臣相见?那四道宫墙原来是那么那么高的,高得让人看不到顶、高得让人无时无刻不想崩溃逃离。

  ……可他终归还是来见她了。

  天子与颍川侯情同手足,大胜后常请之入观风殿长谈,那日二哥又入中宫请见、当着身侧宫人的面说欲与她至玉妃园一游,屏退左右后又附耳与她道:“抓紧些……三哥在等你。”

  那日天阴如晦、洛阳的深秋冷得不像话,她的心却是滚烫的,初时步伐尚且犹疑彷徨、后来便索性不管不顾地奔跑起来,黄粱一梦不肯归尘,那一幕任谁看了都会说是飞蛾扑火。

  ——她很快便找到了他。

  九月琼英花期未至、园中梅树一应都是光秃秃的,寡淡的绿色尚且鲜见、又去哪里寻觅馥郁的花蕊?他便站在其中一株枯朽的树下等待,背影恍惚与她在北上洛阳的行船上所做之梦重叠,某一刻终于回头向她望来,早已衰败的山色便在那一刻如幻景般又青。

  “……三哥。”

  她轻轻轻轻地唤他,连呼吸重一点都怕将梦惊破,身体剧烈的战栗难以平复,她听到自己耳侧不断响起尖锐的杂音。

  ……他变得不一样了。

  过去在长安相识时他还是风流蕴藉的晋国公世子、骊山冬狩代睿宗箭射金钟引得满场红袖如云,此后在江南更似江边柳色暮云春树、含笑的眉眼总有半明半昧的含蓄温存——如今这一切都不见了,过去深邃有神的双眼变得黯淡而涣散,过分的消瘦甚至让他有些撑不起那一身象征权位的紫色官服。

  玉楼崩毁,雪风凛冽……原来他也并非坚不可摧。

  可她还是爱他……就像当初在江上船头他自认失势拒人于千里,她也还是愿尽微薄之力赠他一纸春山——如今她更想拥抱他,哪怕只是告诉他……世上还有一人可与他生死与共。

  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彼时浑身颤抖踉跄磕绊的模样必也十分狼狈难看,短短几步像是千山万水,她拼尽全力跋涉到他面前,却在伸手即将拥抱他时……见他微微退后了半步。

  那是穿心的毒刺、见血封喉立刻便能要她的命,泪水原是那么空洞无力的东西,连她自己都感到轻薄飘渺无济于事。

  “不是那样的……”

  她拼命地摇头,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三哥……不是那样的……”

  混乱的陈情根本令人无法理解,他死寂的眼底亦只有一片广袤的芜秽;她为此痛苦又恐惧,想告诉他她从未贪图皇后之位、更从未薄情寡义背弃于他,她只是……她只是……

  尖利的锐响变成震耳的轰鸣,越来越急促的喘息每一下都像是沾着血,天旋地转乾坤颠倒、她的眼前早已是一片光怪陆离;有些话是说不清的,何况原本也不能在那样惨不忍睹的时刻无耻地宣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她终究无计可施,只有在不顾一切地猛扑进他怀里时紧紧抱着他一声又一声地叫着“三哥”。

  三哥。

  三哥。

  ……三哥。

  这一次他没有避开她,只是也并不曾像梦中一样柔情地拥抱她,消瘦的身体已不似过去在钱塘时那般温暖宽厚,深秋的雨水于同一刻坠落,遍地枯枝中凄冷的霜寒令她感到难以言喻的绝望。

  “疏妍……”

  那是他最后能赠予的慈悲、没用一声“娘娘”径直把她推进无底的深渊,可过去甜蜜的称呼此刻也萧索得教人哀恸,她才知道原来苦痛也是摸不到顶的,麻木也遮蔽不了血肉模糊开膛破肚的残酷。

  “可我……已再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东西了。”

  玎——

  一声微弱的脆响忽然从耳边划过,甚至还不如那时渐渐暴烈起来的雨声来得清晰,后来她才察觉是她精心别在鬓间的那对白玉梳中的一只掉落在了地上,连同她与他在钱塘那短短三日春江花月般的梦寐一起摔得粉碎。

  天晓得……他们之间原本就不曾有过多少相处的时日,此刻好容易得到的一个异常珍贵的拥抱却还苦涩得令人难以下咽——原来这世上最温暖和最寒冷的地方竟是同一个,都是他令她万分眷恋的、海市蜃楼般空洞虚幻的怀抱。

  ——与那时相比此刻这些浅淡的怅惘又算得了什么呢?

  宋太后轻轻端起酒杯,一旁的王穆已妥帖地躬身为她斟酒,殿阁之外璀璨的火树银花是那么明亮、提醒她今日已是七年后又一个崭新的除夕了;他仍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眼看着不过隔着区区几道御阶,实则却分明是崇山峻岭千峰万仞,片刻前那短暂的一眼已了无痕迹难以追溯,她却依然可以满足地把它当成他给她最好的新岁贺礼。

  仰头满饮杯中酒,飘忽的醉意也像在遥遥与他共鸣,七年前她未能答复的问题其实早就有答案,只是那时她却无法把它说出口——她从来不需要他给她任何东西,既往的一切早已教会她自己寻找慰藉,她只希望能在他身边多停留片刻而已,现在更简单……只希望他一直平安顺遂而已。

  三哥。

  你说这……也能算是贪心么?

第97章

  光祐元年正月初四, 新岁休沐告毕,百官复朝面圣。

  自被君侯当庭重责后便久未露面的阴平王今日终于现了身,人瘦了一圈、立在明堂外候朝时不与任何人交谈, 一身煞气生人勿近;满朝上下无人敢去触霉头,也就金陵派那几个早与之撕破脸的会在此时过去捋虎须, 譬如宋泊就带着自己的长子宋明然在他面前施施然走了两个来回, 气得卫弼一张脸黑如锅底。

  卯时正刻方氏之人纷纷而至,单是列朝者便有十数之众,主君方献亭目不斜视徐徐行至群臣之首站定,即便一语未发也令众人噤若寒蝉;彼时阴平王脸色分明更难看了些, 却还是在身侧同僚的苦心敦请下遥遥向对方一拱手, 欠身道:“……君侯。”

  这显然便是示弱、只看对方接是不接, 百官眼观鼻鼻观心皆一声大气不敢出,片刻后才见君侯侧首看向卫弼, 一默后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应:“阴平王。”

  ……算是接了。

  洛阳派和中立派的臣子俱是长舒一口气,唯独金陵一派心有不甘,心想君侯还是太仁厚慈悲了、未若一刀捅死卫弼那老贼来得痛快;心思百转间中贵人已出明堂宣百官觐见, 遂不得已纷纷暂搁杂念正冠入殿。

  而要说这开岁之后要议的头等大事,显见还是那迁延甚久的南渡大计。

  两派论争已久、再于朝堂上彼此攻讦也实在无甚趣味, 何况众人皆知此事办不办、何时办、如何办最终还是要看天家和五辅的意思, 是以在朝会后听闻中贵人独宣那五人留朝也毫不意外,只纷纷躬身退下了。

  身为五辅之一的宋氏主君宋澹在先帝驾崩前便奉旨至金陵准备南迁事宜,如今不在洛阳便暂由其胞弟宋泊替位——尚书大人也是乖觉,身为文臣本是与那卫弼范玉成同立明堂之左, 此刻看看形势却觉得还是应当去同君侯站在一边,遂默不作声换到了明堂之右, 徒留前几日将将从太子少师晋为太傅的陈蒙站在两派中间。

  “先帝在时久为南渡之计谋,今大战方歇时机已至,却是不应一拖再拖。”

  御座之上的幼帝坐得板板正正,而真正说话的人却还是垂帘那端的太后。

  “孤有意于本月迁都金陵,不知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洛阳一派的两位党首早将拒绝写在了脸上、只因眼下君侯在侧才不敢贸然开口,一旁的宋泊见缝插针,跨出一步对自己的侄女一拜,忙不迭道:“启禀太后——自太清八年始工部与礼部便奉旨筹备南迁事宜,今已备足车马船只、台城旧宫亦已修葺妥当,只需太后与陛下下旨,即刻便可迁都金陵。”

  这急不可耐的模样落在洛阳一派眼中可真是讨嫌,卫弼没忍住还是重重冷哼了一声,又开口道:“宋大人话说得容易,却不知迁都兹事体大牵涉甚广,远非助太后与陛下换座帝宫住那般简单——货物辎重自可搬迁,良田厚土又当如何迁移?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北地之民去了江南该以何谋生?若无法妥善安置便不能携臣民过江,人口锐减后税赋亦难征收,届时又当如何收场?”

  “阴平王所言极是……”范玉成亦接了口,与他的同僚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语气和缓中又透着几多忧虑,仿佛真是为国为民无限操劳,“况如今陛下方登大位人心浮动,贸然迁都恐于社稷不利,又逢君侯得胜还朝局势暂稳,依老臣之见还是留于东都再图西进才是良策啊……”

  一唱一和天衣无缝,在私心之外也确有几分道理,垂帘之后的人却没有被唬住,只从容道:“南渡大计筹谋已久,曲州建州一线以南亦已重新建制以便百姓垦荒,人口之失虽不可免,但防线缩短也可令朝廷有的放矢——方侯以为如何?”

  一番话说得进退有度容止可观,令下首旁听的宋泊不禁深为感慨——七年前他与大哥的决定终究是做对了,疏妍聪敏善忍勤勉好学,在先帝身边苦习政务数载终有眼下安坐朝堂之势,待再过几年将这主政之位坐稳,则……

  “南渡之事确不应一再拖延。”

  沉思间立于身前的君侯终于开了口,声息沉稳眉目安然,比年少时的矜贵更多出几许威严。

  “去岁大战虽胜,但隰州以西尽成焦土,三军上下亦皆疲敝,眼下国库空虚兵力有损、难再支撑西进之望,幽州谢氏更恐无力抵挡东突厥,未若乘大胜之势渡江南下,以保太后与陛下无虞。”

  他话音刚落,垂帘之后的宋疏妍尚不及接话便听幼主大声说了一句“好”,又道:“朕也以为眼下南渡正是时机!若等战事复来到时岂不手忙脚乱?天家自不可在百姓面前失了威仪体统!”

  这话说得稚气难掩,又令洛阳派的一双辅臣清清楚楚感到了天子心底的偏向,两人各自一声暗骂、又纷纷对一旁的太傅陈蒙使眼色盼他能说一句话,可恨这老狐狸做惯了和事佬竟对两派都不偏帮,逼得卫弼又不得不亲自开口道:“那这江北的河山便不守了?拱手让与逆王与钟曷、让与突厥和吐蕃?”

  “八年前君侯为保万民不惜舍身,今日却要弃他们于不顾?”

  “他们都在盼望着王师!他们不愿被朝廷抛弃!”

  一通诘问十分犀利,却分明是在以一个“情”字相胁——它于天下人皆轻如鸿毛不值一提,偏偏于颍川方氏……重于泰山不可割舍。

  垂帘之后的宋疏妍微微皱眉,余光已见方献亭眼底的郁色渐渐浓深——她太熟悉这个让自己念了整整十年的人,即便在旁人看来他面无表情毫无变化,可她知道……不是那样的。

  “朝廷自会命各州郡护送百姓南迁,凡有心归附者皆有所养,”她声音凉了几分,难得有些动了怒,“护国安民从不是谁一人之责,阴平王若果真忧心社稷、倒可代孤与陛下死守东都以安民心。”

  这话说得颇露锋芒、肝火更比此前自己被卫麟用箭指着时还要旺,句尾收得却很聪明,不是代“方侯”而是代“孤与陛下”,这便将她对他的回护之意削弱了不少;卫弼范玉成皆未察她真意,他本人却是知道的,深邃清冷的眼一瞬抬起与她相对,比彼此相隔的那道珠帘还要秀彻澄明。

  宋泊作为知晓两人过去之人此刻却是心惊胆战、唯恐洛阳一派瞧出端倪再借机攻讦太后,遂连忙拱手道:“太后所言极是——眼下江南各州皆已准备停当、可安置北地百姓六十万余,数月后当还有余裕,各州刺史必当尽心竭力为朝廷分忧。”

  宋疏妍便轻轻应了一声,在洛阳一派眼中乃是确确凿凿的外戚乱政,片刻后又听那妖女道:“既如此便尽早安排吧,上元过后便动身南下。”

  一顿,又问:“兵部预备做何部署?”

  这便是在问方献亭了,他半垂下眼、内敛的模样显得沉静自若,俄尔肃声答:“东都八万禁军皆当一路护送太后与陛下,颍川军则将兵分六路前往各州县助百姓南渡,至于微臣……”

  他略一犹疑,少顷又继续道:“臣请旨领兵五万北上幽州与谢氏共抗东突厥,待局势稍定再行南归复命。”

  这是……又要征战。

  ——他才回来几天?从腊月二十九算起也不过区区六日,刚向西击退了钟曷和坚昆、如今便又要向东去打突厥……他又不是三头六臂金刚不坏之身,怎能……

  华服之下的手微微攥紧,宋疏妍眼前已再次划过十年前与之分别的旧景,原本如常的喉头忽而酸涩僵紧、一旦开口便会立刻暴露心底汹涌的起伏,局促之际耳中却听熹儿先一步惊愕道:“方侯竟又要领兵出征?那……那谁来护送朕与母后?除了你、其他人朕都不放心!”

  这话虽则稚拙欠妥、却显出君主对一个臣子至重的笃信,方献亭的眉眼依稀显得有些柔软了,或许那时也在卫熹脸上看出了些许先帝的影子。

  “朝廷大举迁移、风声必然走漏,届时敌寇断不会没有动作,臣多留几日断后也是为求稳妥……”

  他答得很耐心,即便面对的是一个半大孩童也没有丝毫轻慢不敬。

  “至于御前还有娄、宋几位将军在,其皆为志虑忠纯贞良死节之臣,必可护得陛下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