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第126章
当晚阴平王的确设宴款待了施鸿杜泽勋。
他毫不避讳, 王府之内灯火辉煌笙歌不断,洛阳派的官员去了不少,明明此前都持观望态度不敢对两位节度使示好, 如今却又无所顾忌地同席畅饮了。
卫府将消息传回扶清殿,当夜的宋疏妍实是一夜无眠——今早凤阳殿内一番叱咄究竟有几分虚张声势她自己最清楚, 南境形势之险更无法不心知肚明, 岭南剑南二镇只是一个引子,若她无法及时掐灭这火苗其余五镇立刻便会蜂拥而至闹着跟朝廷讨要财权,届时割据分裂之祸必将来临。
……可她已经力不从心。
许宗尧和李赋在地方州县的检田点户之事办得十分不顺,江南势力盘根错节、层层遮掩官官相护, 几座小山丘里就能翻出一本厚实的糊涂账, 甚至有人直接与官府对抗、还在推搡间将一位检田吏打成重伤。
她知这些豪强胆敢如斯放肆必是背后有所倚杖、甚至泰半还与她的母族宋氏相干, 单凭许宗尧他们这些资历尚浅的文官绝不可能成事,最终的结果恐怕还是要动兵——她手中又有多少筹码?唯一肯毫无保留为她遮风挡雨的从来只有那人一个, 可他身上的担子已经太多太重, 她不可能在战事之外还同时让他收拾节度使和新政两大要命的烂摊子。
他是孤立无援的。
而她……两手空空。
没顶的倦意忽而倾泻,帝宫之外广阔的天幕漆黑得没有哪怕一颗星斗,太后年轻的面容美丽却又毫无生机, 唯独苍老的目光可在此刻投向高不可攀的宫墙之外。
那里……是她从未亲眼见过的颍川侯府。
同样的夜晚,方献亭左右亦是无人。
阴平王府热闹的宴饮舞乐传得几条街外都能听见, 相比之下侯府实在静默得有些萧条了;他也知道卫弼今夜缘何摆出这样的阵仗, 无非是在提醒他早做决断与之联手,否则便要与施鸿杜泽勋走得更近、将南境两镇都圈至自己治下。
“你既看得如此明白,如今又因何犹疑不决?”
方氏在金陵的府宅虽是新建、但制式构造却大多参照长安旧邸,这是下面人办事的巧思, 于受用者而言却不知是忧是喜;后园中修了一座与父亲自绝那晚极为肖似的石亭,此刻他独坐其间恍惚又听到烫酒的小炉发出吱吱的声响, 一侧首,父亲便在身边这般严厉地问他。
“你这人……”
他尚未来得及答、却听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对方,抬目一看才见是母亲从石亭的另一边行至父亲身侧坐下,神情嗔怪栩栩如生。
“才说后悔过去待他苛刻,如今一见老毛病又犯了……”
说着抬手要为父亲倒水,石案上的酒炉倏尔消失,杯盏内只有一片淡淡的茶香。
“不许喝酒了,你的伤还没好呢,”母亲又对父亲板起脸,过片刻大约又想起他当初独酌服毒之事,眼眶随即泛起一阵红,“……以后都不许再喝。”
父亲是一贯拿母亲没法子的、何况此刻她又要哭,于是只好一边叹息一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轻声哄慰:“不喝了,我都听你的……”
母亲对这话大约是满意的,但还是继续以袖遮面假哭了一阵,泰半是拿捏父亲的手段、其实并没有什么眼泪,过一会儿又耍蛮道:“那你也不许再逼贻之——他很累了,你便让他喘一口气……”
这回的招式却不甚管用,父亲的目光重又落回他身上,语气格外幽深,说:“所以他才需要助力——水无常形人无常态,卫弼不会永远是你的敌人,现在你需要他。”
“可是疏妍呢?”
母亲有些着了急,开始同父亲争辩。
“你没见过那个孩子,我见过——她很好,真的很好,知书达理意质沉静,与贻之十分般配——我还亲自去她外祖家下过聘,许诺过会三书六礼迎她进门……”
“何况贻之那么喜欢她……你该亲眼看看,他们在一起时他……”
“那又如何——”
父亲勃然变色、竟罕见地打断了母亲,威严的目光却只牢牢锁在他身上,他知道他的愤怒与失望从来都只是针对自己的。
“为了守她一个,其余事你便都不管了?”
“没有洛阳派的支持你该如何平定南境?去兴兵?去打仗?施鸿杜泽勋只是一个开始!若所有藩镇都随之作乱你该如何应对?新政和中原战事呢?你该如何给天下人交代!”
“方贻之,你是先帝托孤的辅臣!是方氏一族的主君!你从来都不只是你自己!”
“你难道不知道战争的残酷么?还是你已经忘了八年前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
陡然严厉起来的逼问震耳欲聋,上枭谷内弥漫的烽火黄沙亦再一次遮蔽了他的视线,他走过满地尸骸累累白骨、看遍荒野之中一座又一座无名的衣冠冢,最终被一人用鲜血淋漓的双手狠狠攥住,听到对方状若疯癫地嘶喊:“方贻之——你要活下去——你要活下去——”
“只是一场婚约罢了……”
父亲的目光变得越发深郁了,好像也看到了与他一样的场景。
“可以免去干戈浩劫、可以免去三军枉死……难道你不明白孰轻孰重?”
“何况即便你拒绝又如何?她已是先帝皇后天子之母,一切都无法改变了……你姐姐已经辜负了先帝一次……难道你,也要罔顾纲常背叛于他么?”
回环的质询令人哑然,原来一个字也可以有千钧重、眼看就要生生坠断他的喉咙,下一刻有一只枯瘦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他回头无声看去,只见到骨瘦如柴的姐姐泪流满面地站在自己身边。
“贻之……我做错了……”
她绝望的泪水滴落在他脸上。
“可是我……错不起……”
一切都是似曾相识,金雕玉饰的锁扣原是这般严丝合缝,有一刻他感到手心一阵冰冷、像是母亲拉住了他的手,她也在流泪,好像也无计可施而为他一哭。
“我说过你原本便是要受委屈的……”
父亲的叹息也变得有些悲凉了,依稀也与十年前于潇潇夜雪中与他诀别时一般隐忍。
“不要回头看,也不必向外求……”
“你只要记得往前走……”
“……一直往前走。”
——“往前走”?
他忽而有些茫然,却不知所谓“前方”究竟是哪方,也或许他只是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十年一梦倏然成空,其实他在很久之前就已体无完肤千疮百孔。
“我……”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里隐藏着微不可察的嘶哑,可开头之后却又不知如何接续,也许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连这个“我”字都是错的——他不该有“我”的,打从“献”、“贻”二字入他之名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不会有,无论如何卓著的功业在此二字面前都会显得寻常平庸,相反只要一点点私心污迹便能让人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仿佛是为了惩戒他、双亲和姐姐的幻影忽而都从眼前消失了,石亭之中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他其实早就知道的,可当看到自己对面空空荡荡的石凳、心底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再次裂开一个无底的大洞。
“主君……”
一声低唤从身后传来,虚妄的梦寐随之消散得越发彻底,他迟了几拍才回头看去,眼底却仍残存几分未曾平复的波澜;侯府内的侍从也不敢多看,只恭恭敬敬地垂首对他执礼,说:“启禀主君,永安县主求见。”
第127章
那夜卫兰是独自来的。
闺阁贵女理当守矩, 如日前一般冒失地至绛云楼寻人已是十分不妥,遑论深更半夜独自来登外男的门;她自知荒唐,在马车上等候门房回话时一颗心始终悬着, 直到对方请她进门方才略松一口气,深知未来许多事都在今夜一搏。
头戴兜帽随婢女行向后园, 当朝第一权臣的府宅简朴得令人有些诧异, 更奇怪的是一路所见皆是梅树,如今时令未至并不开花,显得格外单调沉闷。
……可他在这里。
独自一人坐在宽绰的石亭内,玉楼雪风孤高清冷, 仅仅一个背影便令人心旌摇曳;她热着一颗心走到近处向他行礼, 他的答复来得有些慢, 说:“县主请起。”
她依言起了身,又想迈入石亭与他同坐, 他却先她一步从亭内走出, 月色之下神情有种微妙的出离,倒与平素的威严冷峻颇为不同;她在惶恐之余又感到几分新奇,快行几步追上他的背影, 此刻这片天地便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君侯可是喜梅?”
她斗胆开口,尝试打破他令人生畏的沉默。
他的目光投向那些无花的梅树、却并不答她的话, 她斟酌一下, 又径自说下去:“梅花高洁凌霜傲雪,确正与君侯至清之名相配,只是毕竟花期不长只开一季,倒不如姹紫嫣红群芳争艳来得热闹。”
她说这话原本无心, 可在当时那情势下听来却似有意,她看到男子低头看了自己一眼, 语气格外深地说:“然我独喜梅,可以岁岁待一季。”
她一愣,莫名觉得那时的他有些凶,居高临下的男子令人无法不害怕,她便只好又顺着他说:“君侯之心澄如水而明如镜、一庭之内便可窥见一斑……”
这是奉承的话,对他这种听惯了恭维的人来说其实并无意义,值得庆幸的是他终于还是移开了对她审视的目光,令她当即感到一阵劫后余生般的轻松。
“县主星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她听到他漠漠地问。
“星夜”二字颇为伤人,显然并未顾惜她身为贵女的体面,只是她一心要在他们之间求一个善果,有些事便不能犹犹豫豫瞻前顾后。
“宫宴之后半月已过,我心中却还有几句话不曾说尽,今夜逾矩不请自来,还望君侯不要怪罪……”
她有些羞愧地半低下头,手心汗意愈重。
“世之婚姻千由万端,固非情爱媒妁可以厘定,君侯与我只有区区几面之缘,若谈婚娶自也有所为难;只是我虽身在闺阁、却也自认并不蠢笨,深知有幸高攀君侯皆因时下形势之变,可叹父王今夜又做了错事,君侯对我王府该更是不喜了……”
说到此她又抬头看了看他,清白的月光映照着他的侧脸,他的目光依然没有半寸落在她身上。
“南境二使欲求庇护,所图是与朝廷相抗,父王今日设宴其实并非是愿与他们同流,而不过是做给君侯看的……他为人刚强,总不愿低头承认心中弱势,实则也唯恐为当今太后所忌、更怕成为君侯的敌人。”
“或许在君侯眼中父王专横自利百无一是,可其实在我看来他同样也有自己的难处……朝廷南迁是非纷杂,中原大族皆遭重创,如今朝廷虽立意推行新政,可江南士族却百般阻挠……父王并非贪得无厌,只是,也想在这局势激变之间险中求生罢了……”
她字字恳切,确对他似剖心般坦诚,及笄之年的少女清莹稚嫩、可说的话却条理分明;方献亭终于又看向她,有一瞬眼前又出现了十年前的骊山夜雪,那时走在他身边的女子也是这般年纪,与他谈及形势更是相似的透彻清晰。
“君侯是英雄,英雄皆不喜受人所迫……今夜父王之举并不磊落,可若君侯肯再给我王府一次机会,父王必也将放下既往以诚相待,南境可平、新政可施,国家终会步步踏上正轨。”
“而我……”
她微微顿住,言语不再似方才一般流畅,少女白皙的脸颊微微泛起一抹红,在柔婉的月光中显得格外惹人怜爱。
“我知大家之女当恪守礼节,不该这般冒失唐突抛头露面……但,但我确想让君侯知道,嫁入侯府乃我心之所愿而非家族之迫,我……”
她羞怯得说不下去了。
这样的娇态他也见过,就在湖州驿馆一门之内,也在钱塘湖心花树之下,只是他心中的那个女子总是更加含蓄内敛,从不会将自己的真心宣之于口——她会在屏风之后透过缝隙悄悄地看他,会在平芜之间悄悄埋下春山的秘密,会在深夜的舱底背身隐去一声无谓的称呼,每一点心事都要人细细留意才能发现端倪。
可就是这样的她会在绝渡之处邀他同舟,会在离别之际以半数染红的繁花相赠,他曾亲眼见过她真心的笑与泪,即便如今被金殿之上垂坠的珠帘遮挡也还是年年月月长长久久地留在他心底。
“你年纪尚小,有些事是不明白的……”
卫兰听到他开了口,语气终于不再像此前般只有高高在上的威严疏离,而总算有了她用坦诚换来的几分真意。
“婚姻之事并非儿戏,万全之外皆有遗恨——我与你父言和不当仅有联姻一途,若你果真聪明便该劝他为你另觅良缘,嫁入侯府只会害了你。”
他的话直白得有些残忍,卫兰听后脸色也有一瞬的苍白——她知道这个男子离她很远,并非单只因他位高权重盛极显赫,更因她从不曾参与他过去的人生——她不曾见过少年之时意气风发的晋国公世子,也不曾见过丧父之后孤身远出长安的颍川侯,她不曾陪他经历过大战之败生死之祸,而只看到如今权倾朝野的五辅之首。
可……
“过去之事我无法改变,未来如何却还可尽力一争。”
她的语气很坚决,或许自幼被捧在掌心的金枝玉叶总会比旁人更多出几分底气,她勇敢且果断,从来不必小心隐忍遮掩真心。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此刻君侯只视我为陌路——但我的确心悦于君,更笃信自己可以做好你的妻子,你要我学的我都会去学、你要我做的我也都会去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你也会……”
她说不出更多了,大约当时男子低头看向她的目光太过寡淡、令她也难将那句“钟情于我”说出口——他的心中一道牢不可破的藩篱,除了被他圈在里面的人、其他凭谁也进不去。
“抑或,君侯便当你我都是为了社稷……”
她低头苦笑一下,确没想到过去心高气傲的自己也会在情爱之事上露出此等狼狈卑怯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