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妙玉子
约莫半个多时辰之后,邹氏才从蒲团上起了身,她好似早已发现了瑛瑛的存在,回过身来朝她展颜一笑道:“让薛夫人久等了,我方才在专心诵经,期盼着上苍能怜惜我的诚心,答应我的愿望,所以不敢回头与您说话。”
瑛瑛了然地点了点头,只以为邹氏是在为周景然祈福,心下愈发怜惜她,忖度了几番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她。
倒是邹氏拢起了沉静得无波无澜的明眸,低头浅笑一息,仿佛勘破了瑛瑛心里的猜测,便轻声道:
“我是在祈求佛祖,下辈子不要再让我遇到周景然了。”
瑛瑛怔然不语,满腔的肺腑之语再没有出口的理由了。
*
瑛瑛在刺史府里待了十日,日日辗转反侧着担心薛怀的处境。
邹氏性情内敛,也冷着心不去过问周景然的状况,只有瑛瑛与周芸担心着薛怀与周景然的处境。
只可惜周芸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在外头没有半分人脉,更不可能有能力去探听得知知府那儿的消息。
瑛瑛比她还不如,她在江南人生地不熟,便是想使了钱去脉买些清竹县的消息,也没有门路。
只有邹氏,她出身商贾之家,早先嫁给周景然的时候为了撑起家用而盘下了江南好几处铺面。
为商之人总有几分人脉在。
周芸便腆着脸去求了邹氏,邹氏起先是不愿,后因不想看周芸凄然落泪,便道:“我是为了你,不是为了他。”
话里话外,分明是要与周景然一刀两断的意思。
周芸心间酸涩无比,可她这个做妹妹的既怪不了心怀大义的哥哥,也怪不了饱受委屈的嫂嫂。
“嫂嫂大恩,芸姐儿没齿难忘。”她道。
邹氏却冷笑一声,后又轻描淡写地说:“往后不必再叫我嫂嫂了。”
周芸与邹氏关系亲近,知晓这些时日她受了多少苦痛,当下便顺着她的话唤了一句:“邹小姐。”
说罢,邹氏便请了些三教九流的人去清竹县探听消息。
约莫等了三日,那些人才把清竹县的消息送到了邹氏手边,邹氏更是看都不看,只把信交给了周芸与瑛瑛。
瑛瑛担忧薛怀,便与周芸一起拆开了信笺。
那信笺上赫然写着:“周大人平安,薛世子被追赶进了西山,如今下落不明。”
第32章 不测
瑛瑛心急如焚, 却只能从邹氏的门路探听薛怀的消息。
清竹县出了大乱子,王启安嫁女的喜事因一伙山匪的突袭而闹出了大乱子。
周景然下落不明,薛怀也不知去向。
瑛瑛花了重金求那些钻营在市井里的人去打探薛怀的消息, 银子如流水般花了下去, 却是一点消息都没传来。
邹氏见她如此忧心忡忡,时而连用膳都没了胃口,心里也不由得忆起没了声息的周景然。
涩然的酸意席卷着她全身上下的血肉, 邹氏的软弱只涌起了一瞬, 旋即便刚强地告诉自己:周景然这样的人, 不会轻易死去。
他有鸿图大业要开拓,怎么会死在一个猥琐丑陋的王启安手里?
瑛瑛却是战战兢兢地为薛怀担忧了十个日夜,直到十一日之后的清晨,满身是伤的周景然才不知为何倒在了刺史府的后门。
晨起去倒泔水的粗使婆子瞧见了他,可是被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吓得脸都白了,一时又慌慌张张地去唤人来帮忙。
慢一步赶来的周芸瞧见自家哥哥伤成了这般模样, 那眼泪就如断线的风筝般往下落。
瑛瑛使了这么多办法都无法知晓薛怀的状况, 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周景然醒来之后能告诉她薛怀究竟遭遇了何等险境。
可周景然受了极重的伤,几碗参汤灌了下去,又有府医为他施诊延脉, 却还是没有半分要醒来的迹象。
瑛瑛在厢房里等的心急如焚, 实在是抑不住自己满溢的快要淹没心池的担忧, 便起身走到堂屋去问周芸周景然的情况。
周芸红着脸答道:“哥哥身上没一块好肉,好在没有伤及根本, 大夫说好好养段时日就能痊愈。”
这便是短时间内没有苏醒过来的迹象的意思。
瑛瑛难掩眉眼里的失落,却还是安慰了几句周芸, 并与她一起替周景然祈愿了一番,愿他能早日醒转过来。
倒是邹氏不曾露面来瞧过周景然一眼, 周芸还亲自去邹氏房里向她言明周景然骇人的伤势。
她本是想着,如今哥哥与王玉嫣婚事未成,只要向嫂嫂低个头,和离一事便能作罢。
若换了从前的邹氏,只怕早已软了心肠,在周景然床榻前忙前忙后地照顾。
可如今的她已想明白了何为自尊自爱,周景然有他的大义要去做,她也有自己锦绣人生要过。
既已和离,便不必再回头。
*
又过了小半个月,周景然才缓缓醒了过来,他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人去把瑛瑛寻了过来。
瑛瑛因担忧薛怀而寝食难安的缘故,本就清瘦婀娜的身躯越发轻渺如一缕薄烟一般。
周景然才恢复了些许气力,便惨白着脸告诉了瑛瑛在清竹县究竟发生了何事。
在他与王玉嫣成婚前一日,薛怀与王启安和他一起举杯共饮,三人饮到了后半夜,把王启安灌得神志不清。
酒意上涌,薛怀便尝试着套王启安的话,迂回地问了好几遭,总算是问出了些蛛丝马迹。
原来那些赈灾之银不在王启安的手里。
那时这臃肿肥胖的贪官握着手里的杯盏,饶有兴致地望着即将要成为他女婿的周景然,实在是掩不住骨子里的自得之意,只道:“除了陛下,谁能将我头上的乌纱帽扔下?我可有免死金牌呢。”
这话一出,周景然便与薛怀在觥筹交错的光影里对视一笑。
两人还想再继续套话,王启安却因不胜酒力而倒了下去。
薛怀借故将他扶回了外书房,与周景然一齐翻阅他书房内的博古架,虽没寻到关于赈灾之银的蛛丝马迹,却寻到了一封王启安与英平王往来的书信。
信中内容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问好之语,通篇没有任何异样的词语,倒是结尾画上去的一个印记让人印象十分深刻。
薛怀当机立断般把这封信藏了起来,与周景然一起当做没事人一般走了出去,并道:“若这封信不要紧,这老狐狸必然不会去寻。可若是这封信事关重大,我们就更不能拿出来了。”
周景然明白薛怀的意思,两人便在抄手游廊处分道扬镳。
大婚当日。
王启安脸上没有半分异色,对待薛怀和周景然的态度仍然热络无比。
薛怀本是不打算在大婚当日就与王启安兵戈相见,谁曾想他前后脚跟在周景然身后进了内院,便发现往常满是奴仆的廊道上空无一人。
他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暗中给周景然使了个眼色。
后来薛怀带来的死士便与王启安的暗卫们厮杀了起来,周景然并没有什么腿脚功夫,便在薛怀的示意下逃离了知府府邸。
不仅如此,薛怀还派了诗书和五经贴身护送他离开,诗书和五经皆是武艺高强的小厮,却也花了不知多少功夫才保下了自己的一条命。
“后来的事我就不知晓了。”周景然每说一句话,喉咙口便会生起一股火烧般的痛意。
瑛瑛身子一软,泪水如泉般涌上眼眶。
周景然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情况如此危急,谁也不能保证薛怀的安危。
可她好不容易才确定了薛怀对她的心意,眼瞧着从江南回京之后,她便能成为名正言顺的承恩侯妇人。
美梦即将要成真的时候,上苍却又给了她当头一棒。
破碎的美梦如被凿穿的石块一般碎了个七零八落,瑛瑛身处其中,便会被这些细碎的石块刮伤。
这伤口太多太痛,以至于她忘了分辨此时心口濒临绝境的伤心究竟是因为荣华富贵的淡去,还是因为薛怀这个人的缘故。
瑛瑛又在桃水县等了半个多月,此时的周景然也恢复了些气力,除了安慰瑛瑛之外,便是让人去打探薛怀的消息。
至于王启安那儿,薛怀身份高贵,他的失踪或多或少会给王启安一些震慑,让他不敢在短时间内对周景然下手。
两个朝廷命官命丧江南,总会给他带来许许多多的麻烦。
可周景然派了许多亲兵去寻找薛怀的踪影,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却仍是了无音讯。
这时的周景然嘴上不肯放弃希望,心里却认定了薛怀已然遭遇不测。
他的不测,有大半的原因是为了救下周景然的命,否则以他的身手何尝不能从王启安的包围圈里脱身?
瑛瑛也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浑浑噩噩地伤心了一阵,便打算赶回京城去向承恩侯府的长辈复命。
周景然自然不放心她一人回京,可自己又实在无法离开桃水县,也放不下这些流离失所的灾民。
他便去求了邹氏,让她陪着瑛瑛回京。
本以为冷了心的邹氏必会推说不愿,可邹氏却出人意料地应下了这话,并对周景然说:“这事之后,你的救命之恩我也还清了。”
周景然讷然无语,想去瞧一眼邹氏时,却发现她早已阖上了门扉,将自己隔断在这迷蒙的夜色之中。
*
临行前一日,邹氏陪瑛瑛彻夜长聊了一回,瑛瑛也难得吐露了自己的心声。
她将自己身为庶女的过去,以及苦心筹谋着嫁给薛怀的往事都说与了邹氏听。
邹氏听后叹息了一声,眸中掠过些羡慕、嫉妒之色,她说:“有时候,我倒希望周景然死了,这样他的嘴里就不会冒出那么多击碎我的心的话语,日子过的要比如今更舒心一些。”
瑛瑛哂笑一声,习习的凉风往她鬓发间拂去,将她本就清艳的面容衬得愈发出尘脱俗。
“江南不仅风光好,民风也好。等我回了京城之后,便是个克夫的毒妇了,纵然公爹和婆母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怨怪我。”瑛瑛自言自语般说道。
邹氏知晓为人媳妇的苦楚,闻言也适时地噤了声,陪着瑛瑛瞧了会儿迷蒙的夜色,便道:“山有山道,水有水路,这世上从没有绝境一说,薛夫人心性坚韧,必能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来。”
这时瑛瑛也朝着邹氏望了过去,明明只是如此普通的一眼,却让邹氏清秀的面容清晰地倒映进她的眸中。
往后的许多年里,瑛瑛也曾有过彷徨与失落的时候,她便会忆起邹氏的这番话,便莫名地从心里生出一腔孤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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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时分,瑛瑛与邹氏上了路,周景然将她们送去了桃水县。
他还替瑛瑛寻回了小桃等人,丫鬟们与她团聚之后便抱头痛哭了一番,得知薛怀已遭遇不测后,小桃更是险些哭晕了过去。
“夫人才过了几天好日子,怎么世子爷又……又这样了呢?”小桃哭的满脸是泪,瑛瑛瞧了心里也憋闷的十分难受。
主仆几个休整一番后便上了路。
马车才驶离了桃水县,便在宽阔的官道上撞上了一队兵马环围、人影浩荡的官兵队伍。
瑛瑛下意识地要让行,谁曾想那官兵的队伍却在瑛瑛的车马前停了下来。
不等瑛瑛问话,柔嘉公主染着愠怒的嗓音便飘入了她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