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冬天的柳叶
兴元帝却收回目光,目不转睛看着近在眼前的少年:“你说皇后是你养母?”
“是。草民的母亲是养母身边侍女,生下草民后就难产去了,养母怜惜草民,便收养了草民。”
兴元帝根本不信:“贺镇抚使前去宛阳调查,见过你的人都说你是山谷主人之子。”
辛柚解释道:“草民小时候并不知道养母是皇后,一直喊养母为娘亲,想来是令外边的人误会了。”
“不可能!”
兴元帝完全无法接受,迎上少年平静的眉眼,突然反应过来:这孩子分明是心中有怨,不想认他。
欣欣离宫时已有孕三月余,总之他和欣欣的孩子一定还活着!
“草民不敢欺瞒陛下。”辛柚跪了下去。
不承认是皇后之子,并不是出于任性与怨恨,而是权衡之下的选择。
对百官勋贵来说,皇帝可以宠信一个人,器重一个人,哪怕把一个升斗小民捧成位高权重的权贵都能接受,毕竟哪个朝廷没有个把宠臣佞臣呢。
可嫡皇子就不一样了,这是关乎江山传承的大事,随便冒出一个人就说是皇后之子?
皇后和她带走的那些人都死光了,只剩这么一个少年,就算外面的山民说这少年是皇后之子,仅凭山野村民之言就认定了嫡皇子,这不是荒唐吗?
甚至会有人在心中猜疑,就算这少年是皇后之子,却是皇后在民间生下的,如何保证一定是皇上的孩子?
辛柚以辛公子现身的目的是为了对抗害死母亲的未知势力,而不是卷入无休无止的身世疑云中,那样无疑会平白树立更多敌人。
她只承认是皇后的养子,是松龄先生。百官勋贵在心中猜测她可能是皇后亲子,反而不敢轻易得罪。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眼前这个人还是认定她就是他们的儿子。
辛柚跪在冰凉的金砖上,紧紧抿着唇,任谁见了都觉得这是个在赌气的倔强少年。
兴元帝自从知道他和皇后有个儿子存在就无比期盼,任谁都不愿意接受无比期盼的事落空,因而当见到辛柚这个样子,理智和情感都让他第一时间有了判断:这孩子在说假话,不愿意认他。
兴元帝张嘴想质疑辛柚的否认,话到嘴边,心头一动。
缓一缓认回这孩子,或许更好。
他太了解那些臣子了,突然宣称这孩子是嫡皇子,定会上蹿下跳各种质疑,说不定还要搬出滴血认亲来。
欣欣早就说过,滴血认亲根本不准!
兴元帝虽是一位比较强势的帝王,可混淆皇室血脉是动摇王朝根本的事,足以让一些臣子死谏,何况还要考虑太后那边。
先把这孩子放在身边,给文武百官乃至母后一个习惯的过程,再寻时机定下他的身份。
有了决定,兴元帝温声道:“不要动不动就跪,起来说话。”
辛柚站了起来。
“写出《画皮》与《西游》的松龄先生是你吗?”
“《画皮》与《西游》是草民听养母讲的故事,养母说写出这些故事的是松龄先生,草民只是把松龄先生的故事复述出来。”
辛柚的回答,既在兴元帝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如今松龄先生声名远播,才华为无数人敬仰追捧,小小年纪能忍住这般巨大的名声诱惑确实出人意料。而兴元帝又觉情理之中,是因为他把《西游》、《画皮》看过多遍,从那字里行间,人心把握,波澜壮阔,实难相信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能写出来的。
在他看来,能写出这样作品的人至少要人到中年,甚至晚年。
兴元帝看向辛柚的眼神越发温和了。
不贪名,不慕利,不愧是他与皇后的孩子。
就连立在兴元帝身后装隐形人的孙岩都不由多看辛柚几眼,神色有些变化。
“长乐侯。”
“臣在。”
“你先退下,朕要问问辛木关于皇后的事。”
“臣告退。”贺清宵拱手,后退着出去时看了辛柚一眼。
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如一株青松,迎风雪而立。
殿内没了外人,兴元帝吩咐孙岩:“给辛木赐座。”
孙岩立刻搬来锦凳,放在辛柚身旁:“辛公子请坐。”
辛柚没有坐:“草民不敢。”
“朕让你坐,你就坐。”这话说完,兴元帝自觉有些生硬,轻咳一声放软语气,“你是皇后的养子,那便是朕的养子了,不要与朕见外。”
孙岩默默听着,心头一震。
皇上比他想象中还要看重这个孩子。
他不由悄悄看辛柚一眼,实在看不出与兴元帝相似的地方。
或许与皇后长得像?
孙岩多年前进京谋生,不料大病一场用尽盘缠,绝境之下主动净身做了宦官。而那时辛皇后已经离宫出走了,是以并未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皇后娘娘。
“谢陛下赐座。”辛柚这才坐下。
“朕想听你讲讲皇后的事。”
“陛下想了解哪方面?”
“你们一直住在那山谷么?这些年以何为生,去过哪些地方”
兴元帝的问题很多很多,仿佛要把他憋在心里十几年的问题一口气问出来。
“从草民有记忆起,就在山谷了”辛柚一一给出回答。
兴元帝认真听着,既是想了解皇后在外这些年的生活,又是通过这些问题来进一步确认眼前少年的身份。
一问一答过去许久,兴元帝有了决定:“你有满腹故事,可让朕在政务繁忙之余得以放松,便入翰林院为待诏,随时听候诏令。”
待诏为从九品,文辞、医术、书画、占卜、僧道等技艺突出者可任此职,值日于翰林院,以备皇帝传唤。
直白点说就是地位低微,但皇帝想见就见的一个官职。
第258章 入翰林院
待诏。
辛柚在心中默念,对兴元帝的安排感到佩服。
这是个无需考中功名,仅凭皇帝赏识就能得的官职。既不会引百官置喙,还能光明正大随时召见。
于她,也方便。
“谢陛下隆恩。”
“并赏住宅一座,金元宝十对,银千两,布匹奴婢十人”
一连串的赏赐中,辛柚听到“奴婢十人”,突然就想到了贺清宵。
贺大人手头不怎么宽裕的样子,好像就是被这人赐了豪宅一座,奴婢成群造成的。
看来是老惯例了。
辛柚腹诽一句,再次谢恩。
这种芝麻小官无需走什么章程,往吏部报备一声,直接前往翰林院报道就可。
“孙岩,你领辛木过去。”兴元帝其实还想留饭,但还是先把待诏的身份落实再说。
“辛待诏请随奴婢来。”孙岩客客气气带路,出午门、承天门,直奔御道东侧的翰林院。
翰林院掌院名叫谢呈安,兼文渊阁大学士,是内阁中的一员。
这个时期的内阁首辅还没有所谓的宰相之实,决策权还牢牢掌握在兴元帝手中。内阁中有首辅一人,次辅一人,群辅若干。但作为有议政权的阁臣,常在皇帝面前露脸,能影响皇帝决策,令绝大多数官员不敢轻视。
面对既是翰林主官,又是阁臣的谢呈安,孙岩态度颇客气:“谢掌院,这便是写出《画皮》、《西游》的松龄先生,今上刚刚授为待诏。”
“松龄先生?”谢掌院本不爱好话本故事,哪怕《西游》名声极大也没有买来一看的意思,直到传闻开始离奇,说松龄先生是皇后的人。便是这时他也觉得这多半是流言,等到固昌伯害死皇后的流言在坊间传开,再一对照固昌伯之死,就由不得不多想了。
他看了《西游》,又看了《画皮》,虽然写书先生在他们这些人眼里难登大雅之堂,却由衷佩服松龄先生的才华。
一个人有没有才,有没有思想见识,如谢掌院这类学识高深的士大夫不难判断。
“下官辛木,见过谢掌院。”
谢掌院仔细打量行礼的少年,心中满是怀疑。
松龄先生是这么年轻的少年郎?
“你是松龄先生?”
辛柚没有借松龄先生沽名钓誉的脸皮,坦然道:“松龄先生已不在这世上。下官听过松龄先生许多故事,可惜这么好的故事不为世人所知,于是以松龄先生的名义把这些故事写出来。”
“原来如此。”谢掌院觉得合理的同时,不由深深看辛柚一眼,当即多了几分欣赏。
小小年纪不被名利蒙蔽双眼,倒是难得。
等等——谢掌院联想到那些传闻,看向大太监孙岩。
孙岩适时点出辛柚身份:“辛待诏是先皇后的养子。”
谢掌院眼神一闪,心中波澜大起。
传闻竟然是真的!
松龄先生果真是先皇后的人,还是先皇后的养子!
谢掌院心潮起伏时瞥见孙岩意味深长的眼神,心头一凛,目光深深看向辛柚。
辛待诏是先皇后的养子,还是——谢掌院一时不敢往深处想。
见谢掌院会意了,孙岩笑道:“咱家回宫复命了。”
提醒谢掌院倒不是他多好心,而是他当奴婢的要多为皇上分忧。皇上很在乎这少年,要是辛木在翰林院受了委屈传入皇上耳中,皇上定会不高兴。
“孙公公慢走。”
送走孙岩,谢掌院对辛柚温和笑笑:“辛待诏不必拘束,先熟悉一下这里。”
等安排属下带辛柚去办公之处,谢掌院微微摇了摇头。
翰林院这个掌院,不好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