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灯
殷芜给他写回信,说是年前百里息太忙,两人回不去了,等过完年便一起回去,到时?多住些时?日。
又让厉晴把早备好的?年货、裘衣等物,同信一起找商队送到芮城去。
眨眼到了年根儿底下,殷芜和?春玉坐在廊下剪窗花,她?膝上?盖着狐皮,脚边还放着一个小泥炉,炉子上?正在煮茶,茶壶旁还用炭火烤着板栗橘子。
空气中都是橘子的?味道?,春玉剪了一个福字,兴匆匆拿给殷芜看,道?:“夫人你看奴婢剪得怎么样?”
殷芜接过看了看,有些不好意思道?:“比我剪得好多了。”
春玉嘿嘿一笑,又拿起一张红纸剪了起来,“夫人哪里是不会剪,分明是心不在这上?面?,是想?大祭司了吧?”
殷芜被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倒也不反驳,“他出去十多日了,也不知事情?办得怎么样,后日便是除夕了,还能不能赶得回。”
春玉偷偷瞧殷芜,只见她?靠在藤椅里,穿一身樱粉色的?裙衫,虽不施粉黛,却娇媚得不像话,袅袅婷婷像仙子一般,不禁心中叹主上?真是好福气,这样的?美人儿世间只怕难寻,更妙的?是美人儿还对?主上?用心。
“大祭司说能赶回来,就一定能赶回来的?。”春玉安慰道?。
殷芜笑了笑,道?:“你说的?不错,他答应我的?事,从未失信的?。”
美人一笑,这院子仿佛都由冬转春了。
这时?江茗拿了张单子过来,说是明日要采买备下的?年菜,让殷芜过目,春玉于?是同厉晴一起去贴窗花。
“厉晴姐姐,主上?年前能赶回来吗?夫人方才还有些担忧呢?”春玉呵了呵手,将浆糊仔细涂在窗花背面?。
厉晴看了一眼殷芜,才压低声音道?:“汐州那边的?事有些难办,听说当地的?主官勾结了南夷部落,十日前的?那场大战后,他们便退居险要之地,固守不出,不知如今汐州那里怎么样呢。”
春玉皱了皱鼻子,有些为难:“夫人还盼着主上?回来一起过年,主上?若回不来,夫人肯定不开心。”
“那你可要多哄哄夫人,这不正是你的?拿手?”厉晴点点她?的?脑门,“我和?你江茗姐姐这点是真不如你,你可要多出些力才是。”
春玉捧着自己?圆润丰盈的?脸蛋,倒也不客气:“夫人最喜欢我了,我自当尽力。”
第二日,写桃符、挂红灯笼、采买备菜,虽不用殷芜事事亲力亲为,可也费精神,晚上?用了膳,她?在廊下坐了一会儿,春玉又拿了白天新?买的?画本子给殷芜,殷芜看了一会儿,兴致缺缺,便回房休息去了。
她?拥着锦被,尚能闻到淡淡的?青竹气息,竟生出孤枕难眠之感,愈发思念起百里息来。
门外忽有些动静,她?一下子坐起来,掀开帐子往外望,谁知竟又安静下来,应是她?刚才听错了。
于?是又躺下,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殷芜同厉晴春玉她?们一起贴了桃符,又去了厨房一趟,府中的?奴婢婆子做事向来稳妥,并没?有什么需要她?操心的?,于?是又坐在廊下喝茶。
院外有顽童吵嚷着放爆竹,热闹得很。
及到了晚上?天黑之时?,百里息依旧未归,厉晴端了切好的?果子甜食过来,道?:“夫人回屋休息一会儿吧,主上?回来奴婢去唤夫人。”
殷芜点点头,心知百里息今日应该是回不来了,说不失落是假的?,可她?更多的?却是担心。
百里息和?她?相处的?时?候,一派轻松慵懒,可她?知道?百里息每日要处理的?事不少,只是从未在她?面?前表现出疲惫之意,殷芜便也把他当成?了神仙,以为他无所不能。
可他到底不是神仙,不能真的?算无遗策。
快到子时?,殷芜让摆饭,虽只有她?一个人,年夜饭总是要吃的?。
可才吃几口,便听见外面?热闹起来,她?急急起身,才走到门口,便见百里息一身银甲站在院中。
他星夜赶路从汐州赶回来,灰尘满脸,失了谪仙的?气度,眼睛却明亮如星,他说:
“答应陪你过除夕,还未过子时?,我说话算话。”
殷芜一头扎进他怀里,哭得有些可怜。
可殷芜不知,百里息能及时?回来是有别人帮他扛着,那人便是倒霉的?霍霆。
汐州虽已?攻下,却还需要收尾,百里息同霍霆说:我是有家室的?人,要回去陪我夫人过年,你没?家室,留下处理余下事宜。
于?是放心把汐州丢给孙泓贞和?霍霆处置,自己?回家过年了。
百里息沐浴后出来,已?换了一身云水蓝的?袍子,洗净了身上?尘土的?男人依旧谪仙一般。
殷芜让将饭菜热了,摆在床边罗汉榻的?炕几上?,又亲自去温了两壶酒,两人相对?而坐,窗外烟花绚烂热闹,殷芜终于?感受到了过年的?氛围。
“这是我和?阿蝉成?婚后的?第一个新?年,我祝阿蝉事事遂意顺心。”百里息提起高足杯,同殷芜碰了一下。
殷芜一口饮下,醇香微甜的?酒液瞬间在口中散开,抬头见百里息支起一条腿半靠在榻围上?,凤目微眯着看她?,颇有几分潇洒落拓之意。
也不知是酒劲儿上?来了,还是别的?缘故,殷芜一时?觉得脸上?热得很,拿帕子沾了沾唇角,软声道?:“这么盯着看,可是我脸上?有东西?”
“阿蝉好看。”他回答得倒是坦荡。
殷芜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了件石榴红的?袄子,下面?着驼色的?齐腰襦裙,发饰耳饰亦是精心搭配的?,比平日更几分娇俏艳丽,简直美得让人要叹息。
不止春玉觉得他好福气,他也觉得自己?好福气。
殷芜提起酒壶给他斟满,举杯道?:“阿蝉祝夫君朝朝平安,岁岁康健。”
她?之前从未唤他夫君。
他深深望过来,眸子里盛满了缱绻情?谊,他仰头将酒灌入口中,越过炕几来寻殷芜的?唇,温热的?酒液被哺入她?的?口中。
他喝竹叶酒,她?饮玫瑰酿,酒的?辣、酒的?甜在唇齿之间弥散开。
殷芜抓紧他腰间的?玉带,有些熏熏然,语不成?调,声声如泣。
百里息终于?放开,“再叫一声夫君听听。”
“夫君。”殷芜主动抱住他的?颈,唇瓣碰到了他的?耳垂儿,便听他呼吸忽然重了几分。
百里息捏了捏殷芜的?腰,哑声道?:“阿蝉明日别想?下床了。”
之后百里息倒是放开了她?,凤目幽幽看着殷芜吃饭,他吃得极慢,似将殷芜当成?了一道?下饭佐餐的?珍馐,等一会儿就要享用。
之后他也确实是好好享用了,大吃特吃,殷芜温柔似水,可是却经不起一次次的?折腾。
殷芜不知道?他怎么就那样没?完没?了,最后撒娇求饶才算是捡了一条小命。
事后帐内耳鬓厮磨,殷芜被他哄着叫了十多声“夫君”,用温柔的?、嗔怪的?、生气的?、羞恼的?声音叫他,他便用深情?的?嗓音回应她?。
最后殷芜实在困极,坠入梦乡之前,似乎又见他望向自己?,清眸似两汪盛满了爱意的?潭水。
“年后,我陪阿蝉回冠州去住些日子。”
在京城过完十五,百里息将京城的?事处理好,便陪殷芜回了冠州。
郁岼得知二人回来自然高兴,早早在瑞城门口等着,殷芜迎上?去,责怪道?:“天这样冷怎么还在城外等,父亲怎么瘦了?”
郁岼拍拍她?的?手,笑道?:“你到是长了些肉,你郑婶儿做了酿肉,知道?你最喜欢吃的?。”
郁岼在筒楼附近给殷芜置办了一处宅院,宅院虽不大,却小巧雅致,院中种了几棵梅花,此?时?花开得正好。
郁宵和?郑真儿成?婚后,置办的?宅院就挨着殷芜这院子,因郑真儿如今身子重,离不得人,郁宵便和?她?同在殷芜宅子里等着。
见殷芜进门,郑真儿迎上?来牵她?的?手,眉眼之间依旧是少女的?娇嗔,“阿蝉姐姐走了一年,中间竟不回来瞧瞧我们,当真是一点都不想?我们!”
殷芜哄了她?两句,赔了两句礼,又低声问道?:“什么时?候生?”
郑真儿拉着她?快走两步,低声道?:“就这几日了,郁宵把我看得犯人一般,这都一个月没?出门了,憋死我了!”
两人正说话,郑婶儿拎着勺子出门,笑着嚷道?:“快进屋,菜马上?就好,吃饱了再说话!”
一行人入内落座,热热闹闹吃了顿饭。
饭后又说了会儿话,因知道?殷芜他们一路劳顿,便都辞退出去,说是明日再来。
百里息同殷芜回房,房内烧了地龙,温暖如春,被褥是崭新?的?,两人上?榻说了一会儿话,殷芜便沉沉睡去。
百里息给她?盖好被子,放了帐,便出了房。
他来到郁岼卧房,见房门未关,郁岼正坐在桌边喝茶。
“进来罢,就知瞒不过你。”郁岼叹息道?。
百里息入内关了门,将一个浅碧色的?瓷瓶放在桌上?,道?:“这是我配的?药丸,调理肺腑脏器,或许对?你的?病有些用。”
“你有心了,”郁岼咳嗽两声,脸色白得厉害,半晌才缓了过来,“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先是重伤留了病根,接着又积劳成?疾,不过剩下半年时?间,你不必在我身上?费神,也不必再送那些名贵的?药材来,生死有命,我早看开了。”
百里息默了片刻,“你的?病当真不准备告诉阿蝉?”
郁岼快速摇了摇头,道?:“她?是多思多虑的?性子,若此?时?知道?我的?病,还不知忧思成?什么样子,这一年你给她?调理身体,好不容易见些效果,万不可前功尽弃了,若是……若是我真有那一日,人死如灯灭,你多劝劝她?,我信你能哄住她?的?。”
百里息也知道?郁岼所虑不假,又见郁岼这般坚决,便也不再劝。
“我如今将死之人,却还有一件事悬心,今日想?要得你一个承诺。”郁岼给他倒了一杯茶,让他坐下。
“你说。”
“蝉儿的?身体你知道?,实是不适合生养,你如今权势鼎盛,必是想?要后继有人,我不知你是怎么打算的?。”郁岼自然希望百里息只守着殷芜一个人,但也知这样的?要求有些强人所难。
百里息凤目沉沉,饮了盏中酽茶,正欲开口,却听郁岼又道?:
“蝉儿是个死心眼儿的?,我也知你爱惜她?,你若真要……”
“我不会有别的?女人。”百里息直视郁岼的?眼睛,手中的?茶盏“啪嗒”一声搁在桌上?,“你觉得我在乎子嗣?在乎权势?”
“你难道?不在乎?”郁岼反问。
百里息原本还有些恼,听了这句反问,竟觉得有些熟悉,才想?起他这位丈人惯会以退为进的?激将法?,上?次他就是被郁岼这般一激,放了殷芜同郁岼回冠州……
郁岼本在观察百里息神色,见他已?有了恼意,已?要开口承诺之时?,竟忽然转恼为笑,便听他道?:“你不必激我,即便你不要这个承诺,我也会永远珍重阿蝉,你既心中有疑虑,我不妨将心中想?法?告知你。”
郁岼被他戳破计谋,摸了摸胡子有些难为情?。
“我不在乎子嗣。若非遇到阿蝉,我六亲缘单薄,早已?弃世,我亲手夷灭了百里氏,难道?还会在意‘百里’这个姓氏是否有后?”
“我更不在乎权势。大祭司这个位置于?我来说如同枷锁,我不在乎天下人的?安宁性命,如今掌权,也不过是为了给她?一个安宁的?大旻。”
“当年她?被吴水盈掳走,你当见过我变成?了何等模样,那就该知晓她?是我唯一的?约束。”
“我曾同你说过,会为她?为贤为圣,这话并不是作假,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阿蝉,世上?没?有事值得我让她?不痛快。”
郁岼也震惊于?百里息的?这番话,一时?心潮翻涌,竟不能成?言。
从郁岼处出来,百里息径直回了房,掀开床帐,见殷芜睡得正熟,许是屋内暖和?的?缘故,她?的?额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手脚也怕热的?伸出被子,百里息上?榻将她?楼进怀里,低声道?:“好好睡吧,夫人。”
殷芜歇了一日,第二日一早陪郁岼去城外祭拜殷臻。
殷臻埋在芮城郊外的?东山上?,坐马车一个时?辰便到,谢晖扶着郁岼,百里息揽着殷芜,四?人又走了一盏茶的?时?间,便看见一片苍翠松柏,松柏之下是一座新?坟。
坟前立碑上?写着:吾妻殷臻之墓。
立碑人自然是郁岼。
“这地方是我选的?,离城中不远,我能常来陪陪她?,免得太过孤寂。”郁岼点了香烛。
殷芜跪在坟前,将带来的?纸钱元宝烧了,又和?郁岼在坟前坐了一会儿,最后宽慰道?:“当初害了娘的?人如今都死了,我们为她?报了仇,父亲也不要太过神伤了。”
郁岼也怕殷芜伤怀,点点头,众人一起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