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玉山前
但这次,灵愫想说没必要。
如果每个人注定要为自己的年少轻狂付出代价,那么她的武功尽废,也就算是一桩惨痛的代价吧。
跟着阁主下了山,用了膳,之后灵愫又躺在床上,闭上眼,想的全都是不好的画面。
山里那块石头把她的意识砸得昏沉,也让她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否定。
过去,她的“狂”是靠一身实力撑着。
她看旁人如狗如蝼蚁,是因为只要她想,她随时能将这些碍眼的蝼蚁抹杀。
现在呢?
这幅状况,谁都能轻易杀死她。
他们会嘲笑她吧,让你这么狂,让你这么不听劝,现在好了,活该!
她还能得到大家的爱与尊重吗?
她还能重新做回一只自由的鸟吗?
她还能重新鼓足干劲,去纠缠三表姑,去追杀蔡绲吗?
上天待她总是很严苛。
在收走她的一身武功后,又开始让她不断失忆,反反复复。
从前她是那么健谈的人,可现在却变得一言不发。
她想说话,但思想空洞,脑里是一团浆糊。
很多很多事,她都不记得了。
好在功法还没忘,可现在光记得理论知识,实践跟不上,也是异常痛苦的一件事。
每每陷入自我否定时,阁主就来安慰她。
“你看,那些写书教你怎么暴富的人,他自己不也没暴富吗?要不你就写书卖课吧,换一个赛道拼搏。”
灵愫直叹气,“我一直都想做实践派,而非理论派。”
再说,曾经的江湖高手,一朝沦为支摊卖书的讲师,这也心酸了吧!
颓废了小半月,待额前的伤口结了痂,灵愫就跟阁主说:“我准备从头再来!从四岁到十六岁,我花了十二年夯实基本功夫。再从十六岁到二十岁,我花了四年拔高训练。前后一共花了十六年,把身体机能开发到极致。既然我曾成功过,那为什么不能再花个十六年从头再来呢?”
阁主不放心,说再等等,“等这阵子过去。”
“这阵子?”她盯着阁主,阁主的眼神却飘忽不定,不敢与她对视。
阁主解释:“等你养好伤,再说练功的事。”
灵愫却反问:“这段时间,总见你往深山老林里跑。你是在密谋什么事?”
阁主赶紧把这话题搪塞了过去,让她专注自身,别操心其他事。
实际上,她也没闲心去操。
她早已自顾不暇。
起初她还想踏上追凶之路,要把苗疆翻个底朝天,非得把蔡绲翻出来不成。
可只要多跑几步,她就两眼一抹黑,会昏倒在寨落里、山林里等各种地方。
要靠一副糟透的身子去追凶,实在是异想天开。
寨民习惯了她会随机倒在任何一个地方,但凡见到她,就会把她抬回家。
这种状况持续了半年,持续到苗疆从冬入春再入了夏。
半年后,阁主终于找到一个救她命的方法:换血。
寨里最年长的蛊婆曾给他讲过:换血蛊能将双方的身体状况对调,但培养此蛊的方法早已失传,且过程极其凶险,成功的几率极低。
这种方法,近乎于一个久远的传说。
但他要试一试。
灵愫曾问他,到底在外面密谋着什么事。
其实他就做了一件事:穿过瘴气遍布的虫谷,砍掉挡路的毒蛇与凶兽,进了苗疆最凶险的哀牢山,找到一座隐秘的神庙。
神庙里供奉着一尊数丈高的蛇神像,庙墙上面錾刻着无数条交尾的蟒蛇。墙角长着的那一片断肠草,是培育换血蛊的必不可少的原料。
提前踏过了无数遍路后,在某一日,阁主抱着昏迷的灵愫,进了这座宽敞却破败的神庙。
苗疆的夏日是一场漫长的雨季,繁花与藤蔓被雨水滋养得茂盛灿烂,但也吸走了大量自由的空气,只给人留下密不透风的潮湿。
空气异常潮湿,仿佛化作一张具象的麻布,轻轻拧一拧,就被会淋得湿漉漉的。
又潮,又热,等把她抱在神像前,他的后背早已湿透。
他跪在蒲垫上面,仰起头,虔诚地望着悲天悯人的蛇神像。
他割开手腕,把流出来的血喂给她喝下。
她本能地皱起眉,被呛得咳嗽几声,也越发蜷成一团,像只寻求庇佑的病鸟。
看来血的味道不算好。
阁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不顾手腕还在流血,只把她抱得更紧。
面前是一方供桌,摆着各种祭祀品,大多都是牲畜的眼睛。
当地民俗认为,若要献祭,求神办事,一定要献出自己的眼睛,好让神附身。
当然,他不会真把自己的眼睛剜出来,反而选择用有灵性的牲畜,代替他成为神的附体。
他望着牲畜的眼睛,唇瓣轻启,念着一长串苗语。
一时狂风骤起,暴雨瞬落,太阳倏地消失不见,天地忽变昏暗,世界仿佛正在倾泻颠倒。
蛊婆曾讲,这是神不愿插手办事的征兆。
如果他足够识趣,就该立刻收手。
可他并没有。
他向上看,盯着蛇神像,继续念施蛊咒。
阴风大作,撞开紧闭的庙门,不断砸落沉石与断树。
神像的肩处突然冒出许多条黑蛇,吐着蛇信子,眼睛泛光。
如果他还想继续活下去,就该立刻闭嘴,不要再逆天道而行。
可他并没有。
“天罡镇邪,地煞降魔。唤八方来神,神威天助。”
狂风将他吹得发丝与衣袂飞扬,碎石划破他的背,留下一道道像被鞭笞过的血痕。
他丝毫未动。
他的怀抱是一方极乐世界,在他的怀里,她睡得极其安稳。
然而,摆在牲畜眼睛上面的蛊虫始终不曾动弹。
失败了么。
阁主敛下眸,看着怀里的灵愫。
她似乎有转醒的迹象,飞快转动眼珠。
须臾,她慢慢睁开了眼。
她还没搞清情况。
她揪着他的衣袖,“风,是不是太大了。我的头皮就要被掀翻了。”
闻言,阁主护住她的头发,“你是在做梦呢。”
她“哼哼”几声,“梦里还会下雨么,怎么感觉有雨水落在我脸上。”
他又护着她的脸,“那是你的泪。”
她的脑袋里像在上演一场又一场爆炸,把她的记忆炸得稀碎。
她说好困呀,阁主就喂她更多血,说不能睡。可见她困得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他心一软,不由得开始哄她睡觉。
他的思绪飘忽,想到哪就说到哪。
“还记得么,在我们还没成为杀手之前,我们也曾穷困潦倒,挤在一间比老鼠还小的屋里,凑活着过。”
“那时最怕过的就是夏天和冬天。屋里只有一张床,又窄又小。夏天时,每次练过功,你我都抢着去河边洗澡,不想让对方闻见自己身上的汗味。”
“屋梁上悬挂着一个你自制的木板小吊扇,热了,你就会拽一下控制吊扇的绳,那吊扇呼啦哗啦地转几下,就又不动了。你被热出痱子,我就拿扇子给你扇风,直到你睡着。”
“冬天时,你被冻得长了好多疮。我用肚子给你暖脚,把仅有的一床被褥,都盖在你身上。你烧得神志不清,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我也发誓,要护你一辈子。”
“你说,冬天喝热水会觉得太幸福,会不想再去练功,只想躺在床上享受。所以从那时起,你就改喝冰水,冰水一入喉肠,你才会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在辛苦地活着。”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挣了好多钱,攒了好多人脉。可我们还是不会享受,总喜欢挣钱给别人花,仿佛享受就是一种罪孽似的。”
“你的市侩、轻狂、莽撞、油嘴滑舌,我虽时常责备,但也实在觉得可爱。”
“如果你累了,那就睡吧。”
他的脸色逐渐苍白起来,呼吸声也逐渐变得微弱,慢慢低下头,与她的脑袋抵在一起。
“如果你醒了,那就拜托你,替我看一看轮转不迭的日月星辰吧。”
良久,他阖住了眼。
可就在他阖上眼的那一瞬,神庙里忽然传来一声沉重的低鸣。
紧接着,天际阴霾褪去,天气重新变得干爽,风雨雷电都随着这一声低鸣一并消散。
有条蛇从蛇神像的眼里飞快窜出,驱散那些盘旋的黑蛇,一路攀爬向前,吞掉了祭祀品,吞掉了墙角的断肠草。
那条蛊虫倏地动弹起身,爬到这条蛇的身上,汲取着蛇的气息。过了片刻,蛇不再动弹,蛊虫却充满活力。
在一片静谧中,它慢慢爬上灵愫的手腕。
此刻,天朗气清,漫长的阴雨季终于过去。山谷里,无数朵花苞绽放,花香四溢。
等阿图基戎带着一众寨民赶到神庙时,只看见在破败的庙里,有两个人紧紧相拥着。
阿图基戎分别探了探这俩人的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