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一道 第167章

作者:浮玉山前 标签: 天作之合 古代言情

  沉庵心里冒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这个孩子,会是她见一个爱一个里,最爱的那一个么。

  他作为一个鬼,见证了她与蔡逯,乃至她与后来几个情人的分分合合。

  时代变了。

  他还活着的时候,在她面前,尽管他行为放浪,但其实思想偏于保守,因此并没有听过“把男人当狗”的说法。

  现在他跟着世道,一起度过四年光阴。

  他才明白,原来四年前,她的忽冷忽热,是把他当成了一条狗。

  她说,她把情人当狗。

  她没把话说全。

  其实,她把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当成狗,当成不开智的牲畜。

  这没说全的后半句太伤人心,故而她索性不再说。

  在她复仇那晚,沉庵飘在暴雨夜里,跟了她一路。

  场面很滑稽。

  在蔡逯冒着风雨,吻住她的时候,其实沉庵也正从背后抱住她。

  只是,他们都看不到他。

  后来,她跟阁主去了苗疆。但不幸的是,她被沉石砸得武功尽废。

  阁主将她抱到蛇神庙,跪在蛇神像前,祈求神明显灵,蛊虫降生。

  那个时候,沉庵也在庙里。

  怎么会有鬼活成他这样。

  不投胎转世,反倒一直留在人世。要一直目睹她的痛苦,却不能为她遮风挡雨,不能为她揉平眉头。何其残忍。

  阁主嘴里神神叨叨,念的什么蛊咒,沉庵听不懂。

  沉庵能做的,仅仅是盯紧盘踞在神像上的黑蛇,警告它们不要乱动。

  那群黑蛇仿佛能看到他的存在,蠢蠢欲动,却并没有发起攻击。

  潮热的空气、歪斜的神像、高深的巫蛊、蠕动的多足虫与岩石缝里不明的毒液,共同构成苗疆的未解之谜。

  而后,她的成长故事被这里的人传诵。

  “万物在你睁眼时苏醒。

  当你通过攀登藤蔓与繁花抵达夏日,

  枯燥的风景在你眼里便开始熠熠生辉,

  你将蜕化成比神祇更神祇的存在。”

  她在苗疆过了八年,沉庵也躲藏在瘴气里,注视着她坚定的背影,注视了八年光阴。

  他看到了三十岁的她是何模样。

  可在他心里,她始终是个孩子,是个小辈。有时她顽皮,是坏孩子。有时她懂事,是好孩子。

  隔着千百道风霜雨雪,沉庵曾拥抱她许多次。

  但,他的拥抱,于她而言,不过是一道沉稳的风声,或是一滴肃重的雨珠,她从不在意。

  这个孩子,曾想出“把他包装成白月光”的计划。如今,又想出“在爆炸声中死遁”的计划。

  这种计划风格,很易灵愫。

  她被冲天的爆炸声炸得耳鸣不断,跌落在江水里。

  沉庵充当肉垫,接住她下落的身。

  月魄的残冷与火焰的炽热交织,把原本冷冽的江水映照得很温暖。

  在水波里,他虚虚地抚上她的脸。

  他许下心愿:囡囡,就让我以“鬼”的身份,在无人知晓之处,陪你走过这一辈子吧。

  他曾陪伴着她,从她的十六岁,陪伴到她的三十岁。

  他想当然地认为,他会继续陪伴下去。

  可当她在死遁后与蔡逯再度重逢时,一切都变了。

  沉庵垂下眸,举起手,发现他的掌心渐渐变得透明。

  也许在不久后的将来,他的全身都将变得透明,彻底消散。

  这时他才明白,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她已经有很久没再提起“沉庵”这个名字,也有很久没再缅怀起他们的从前。

  也许等她彻底将他遗忘,他就会结束不伦不类,无人在意的鬼生。

  沉庵没有办法,唯一能做的,只是继续追随她。

  又一年暮春,她,阁主,蔡逯三人相约,在山野间追逐嬉闹。

  她还是小孩子心性,捏着裙摆,让阁主与蔡逯各自为她画一幅画作。

  她站得腿脚发麻,索性盘腿坐在山坡上,把那俩作画的男人抛之脑后。

  沉庵坐在风口,挡掉迅疾的风。

  她突然朝他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似的。”

  她喃喃自语。

  须臾,她站起身,欣赏起两幅画作。

  蔡逯那孩子的画作更得她心。

  她笑得灿烂,沉庵也跟着她一起笑。

  她要蔡逯再画一幅。

  蔡逯干脆就指导起她该摆什么姿势,流露什么情绪,好能起造一幅更完美的画。

  “小易,你走到风里,留一个背影。”

  “小易,回头看我一下。”

  “回头看我,我在你身后。”

  “小易,你看脚边的花,余光瞥向我。”

  “小易,你仰头看太阳。”

  蔡逯指导她,尝试了好几个姿势。

  他的声音很平静,宛如一面清波。可他的语调与嗓音都被岁月滤得格外厚重,令人听起来不免感到悲伤。

  她很配合,说:“蔡老板,你总能猜中我的喜好。”

  蔡逯勾唇轻笑,“那当然。”

  所以易灵愫对万物的喜好究竟是什么。

  走到这里,沉庵与蔡逯都已明白:

  她喜欢的,始终是一种“感觉”。

  情爱方面,她始终喜欢“笑起来很悲伤,哭起来很灿烂”的一类男人。只不过,大多数男人达到这种境界时,已至而立之年。

  所以落在旁人眼里,她就对“老男人”格外偏爱。

  其他事上,她亦在追求勃勃生机、自由潇洒的感觉。

  好比蔡逯画的这两幅画,一幅里,她的背影穿梭在山野间,哪哪都模糊,可组在一起,偏就能让人一眼就认出:这是她。

  另一幅里,她摇曳在青绿之际,风声吹荡她的卷发,发尾的朝向,即是太阳。

  那种自由,那种旺盛的生命力,被画卷永久定格。她在画卷里,实现某种程度上的“永生”。

  ***

  作画时,阁主偷瞥蔡逯那边一眼。

  只瞥一眼,他就知道他“技不如人”。

  他的画技与蔡逯不相上下,但若论“夹带私货”的能力,他的确不如蔡逯厚脸皮。

  蔡逯把她一通夸,夸她像鸟一样自由。

  阁主看着自己的画作,顿觉无趣,于是他提笔改起画。

  等灵愫再过来看,只见阁主这幅画里,风景优美,而她,被画成了一个圆圈加四条线。圆圈是脑袋,四条线是手脚。

  灵愫自然不满意。

  阁主也因蔡逯的夹带私货,生了好久的气。

  蔡逯总能捕捉到她想要的那种感觉,打着“挚友”的名义,什么臊脸皮的事都能做得得心应手。

  明明就是一幅画,结果蔡逯非要整点价值,煽动暧昧情绪,反把他显得庸俗不堪。

  后来有一次,蔡逯与她跑到瀑布底下练剑。而阁主,一面忍受着水花呲脸,一面给这俩人作画。

  俩人都绑着高马尾,衣袂飘扬,马尾辫在刀光剑影里不断凑近、交织,恍若是在踩着水滴共舞。

  蔡逯握着她的手,指导她更换握剑姿势。

  阁主心生艳羡。

  他也想同蔡逯这样,以情人的身份,握住她的手。

  他知道,明明与她做挚友更长久,可他也想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阁主笔锋一转,把蔡逯画成狰狞的丑八怪,把她画成潇洒的江湖大侠。

  及至初夏,老朋友们再次聚到一起。

  这日天朗气清,蔡逯带来一套七彩螺钿牌,让无聊的大家伙凑在一起打麻雀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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